正月初一。
夜。
亥时。
卜瞎子的占卜店铺还没有关门，他今天不算卦，他在等一个人。
他虽然是个看不见的瞎子，但他的耳朵却特别灵，听到脚步声他就知道，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来的是一个年轻人。
很高大，很魁梧，还很结实。
光看这结实的身板就知道，这人一定有一股超乎常人蛮力。
正月里的天气还是特别寒冷，这年轻人却只穿了一件很单薄的衣服，但这件单薄的衣服却是用上好的丝绸做的。
看来这年轻人还是有钱人。
他已经走到卜瞎子面前。
卜瞎子抬起头，却板着脸道：“你来了？”
年轻人道：“我来了。”
卜瞎子道：“你今天来的很早。”
年轻人道：“我是子时来的。”
卜瞎子板起的脸上突然有了笑意。
他要等的就是这个年轻人，等的就是这个将亥时说成子时的年轻人。
年轻人没有笑，他也在等。
等子时的到来。
因为他知道这个瞎子一天只算一卦，算卦的时间就是子时。
他居然一动不动的等了一个时辰。
子时。
卜瞎子笨拙的自身前的桌上，端起一杯早已冷却的茶，浅啜一口，道：“你是我今天第一位客人。”
年轻人道：“是。”
卜瞎子道：“你要算什么卦？”
年轻人道：“你是算卦的，你来算算我要算什么卦。”
卜瞎子居然笑了，笑得很奇怪。
他并不认为这年轻人是来找茬的。
他又端起茶杯，浅啜一口，笑着道：“子时三刻，鬼街城隍庙。”说完，他将茶杯放下，双手插在袖筒里，端坐在椅子上。
这就是年轻人要算的卦。
他准备去鬼街城隍庙。
三刻钟的时间已足够赶到城隍庙，所以他并不着急。
他慢慢的转过身。
就在他转过身的一刻，一位衣着华丽，眉目清秀的少女已出现在他眼前。
但这少女却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径直朝卜瞎子走去。
这少女拍了拍起伏的胸，然后才开口道：“卜爷爷，你还记不记得我？”
卜瞎子没有开口，好像是在回忆这少女的声音。
他回忆不起来。
幸好这少女已经在提示：“十二年前，鬼街城隍庙。”
十二年前，鬼街城隍庙所发生的事，江湖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黑云山庄的千金大小姐黑南萍正是五六岁贪玩的年纪。
她最喜欢玩的就是放风筝，而且还放的很好。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无论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天她的风筝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突然就断了线，于是她就偷偷的从后门溜走，去追这只断了线的风筝。
她不仅没有追上，还迷了路。
女儿失踪，这对做父母来说绝对不是件好事。
黑山虽然还有儿子，但却只有这一个女儿。
他已急的发疯，发疯的冲下人大吼大叫。
一个像黑山这种身份的人，身边从不缺少智囊。
关清月是他的二房姨太，也是他的智囊。
她让他子时去找卜瞎子，他就不会等到丑时去找姚瘸子。
他在子时找到了卜瞎子。
子时一刻他居然找到了他的掌上明珠，地点是在鬼街城隍庙。
但卜瞎子却好像有点儿想不起来了，他问：“你是？”
这少女竟不感到意外，嫣然笑道：“黑南萍。”
卜瞎子终于想起来了。
他点了点头，道：“原来是黑云山庄的大小姐。”
他又问：“你也是来算卦的？”
黑南萍道：“是！”
卜瞎子突然叹了口气，道：“你来晚了。”
黑南萍道：“我是子时来的。”
卜瞎子道：“我一天只算一卦。”
黑南萍道：“你没有算。”
卜瞎子道：“哦？”
黑南萍笑了笑，道：“刚才那位年轻人并不是找你算卦的。”
卜瞎子道：“来我这里不算卦，还会有别的事？”
黑南萍道：“有可能是向你打听事的。”
“不是。”卜瞎子道：“他是来算卦的。”
黑南萍道：“何以见得？”
卜瞎子道：“他一来就让我算——他要算什么卦。”
黑南萍道：“你算了？”
卜瞎子道：“不算他会走？”
黑南萍道：“不，你没有。”
卜瞎子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开口道：“你不是来算卦的。”
黑南萍立马就问：“不算卦我大半夜找你干什么？”
卜瞎子道：“大半夜肯定是来捣乱的。”
黑南萍居然笑了。
她笑着问：“你真的会算卦？”
卜瞎子板着脸，拒绝回答。
黑南萍又问：“你能不能替你自己也算一卦，就算你还能活多长时间？”
卜瞎子没有算。
他从来都不会替自己算卦，更不会算自己还能活多长时间。
但他还可以猜。
他说：“让我猜猜。”
“你一定要猜仔细。”
“绝对仔细。”
“最好猜快一点。”
“绝对快。”
“是不是已经猜出来了？”
“猜出来了。”
“能活多久？”
“一定会长命百岁。”
“是吗？”
“绝对是。”
黑南萍又笑了笑，道：“你好像猜错了。”
卜瞎子肯定道：“不会错。”
“错了。”黑南萍摇头道：“错了，你猜错了。”
她又问：“你知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卜瞎子不知道。
他相信自己绝不会猜错。
可是黑南萍已经替他解释：“因为你根本不会算卦。”
卜瞎子居然不会算卦？
他自己都觉得这是件很好笑的事。
他笑了，开怀大笑。
黑南萍也笑了：“你确实应该好好笑笑，因为这本就是件很好笑的事。”
卜瞎子很久都没有止住笑，道：“不错，的确是件很好笑的事。”
黑南萍道：“你不妨再猜猜，同样猜你能活多久。”
卜瞎子道：“不用猜，再猜都是长命百岁。”
黑南萍道：“据说只有聪明人才能活的长些，但能长命百岁的聪明人却不是很多。”
卜瞎子赞同：“不错。”
黑南萍道：“但你好像不是聪明人。”
卜瞎子道：“我不是。”
黑南萍道：“你想不想做一次聪明人？”
卜瞎子道：“怎么做？”
“聪明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说实话，什么时候该撒谎骗人。”黑南萍道：“现在就是该说实话的时候。”
卜瞎子道：“实话听了会上瘾，一上瘾就会被缠着不放，所以这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黑南萍问道：“聪明人该做什么？”
卜瞎子道“以不变应万变。”
“怎么应变？你都看不见刀已经架子你脖子上了，还怎么应变？”
刀确实已经架在卜瞎子的脖子上。
七寸长的小刀。
刀在黑南萍手里。
如果旁边还有人，一定会看出黑南萍想杀人。
可惜没有。
年轻人在黑南萍来时就已经走了。
卜瞎子好像还不相信她会杀他。
他还能笑：“你要杀我？”
黑南萍握着刀，一个字一个字道：“因为你不是卜瞎子。”
卜瞎子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淡淡道：“如果你真要杀我，现在就动手。”
黑南萍忍不住问：“你不怕死？”
卜瞎子又笑了。
他依旧肯定道：“我相信我不会死。”
他相信。
能够自信的人一定会看到希望的。
本来还不相信的黑南萍现在已经相信了。
不管这个算卦的瞎子会不会算卦，是不是真的卜瞎子，究竟能不能长命百岁，但这个瞎子确实没有死。
他逃了。
就在黑南萍用刀去划他脖子时，他就像是变戏法一样，一下子就不见了。
黑南萍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在变戏法。
变戏法岂非都是骗人的？
何况她已经知道“卜瞎子”是怎么不见的。
“卜瞎子”坐的那张椅子下有机关，机关的开启按钮就在椅子的扶手上。
她已在刀架在“卜瞎子”脖子上时就已经看得很清楚。
但她却没有揭穿。
只有放长线才能够钓到大鱼的道理，在她三岁时就已明白。
她相信她放的线足够长，足够钓到这条大鱼。
夜寒，夜冷。
年轻人在赶往鬼街城隍庙的路上。
他身上穿着的依旧是那件很单薄，却又奢侈到了极点的衣服。
他不怕冷。
事实上他什么都不怕。
可惜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再坚强的人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他当然也有。
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没事干。
他总是认为，人若是还活着却没有事干，倒不如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再找一棵歪脖子树上吊。
他没有上吊，因为他一直都有事干。
他忙，比任何人还要忙。
他还年轻，只有二十四岁。
“年轻人”就是他的名字。
给他起这种名字的人不是他父母，当然也不是卜瞎子，也不会是黑南萍。
是他自己。
“年丰”是他的原名。
这世上能够知道他原名的人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少，除了他父母，村里村外的人都知道。
现在这世上却只有一个人知道。
他活着也是为了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他妹妹。
年年丰收，年年有余。
他妹妹就叫年余。
——年年丰收，年年有余。
——多么喜庆，多么有意义？
但这种既喜庆，又有意义的名字并没有给他家里带来多少喜庆。
他家里甚至穷的揭不开锅。
通常在说到一个人“穷”的情况下，还会被说到的就是“懒”。
他不懒。
一个连“没事干”这件事都要害怕的人又怎么会懒？
但他却有一个好吃懒做的父亲，不仅好吃懒做，还酗酒、狂赌。
在年余两岁时，他父亲就因欠下巨额赌债被债主追上门，还打断了两条腿。
所以他父亲的脾气就变得暴躁起来，经常摔东西，还有喝酒。
直到有一次喝醉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要想在一个穷的连锅都揭不开的家庭里生存，确实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就容易多了。
他母亲还年轻，年轻就可以改嫁。
他经常会看到自他父亲死后，张员外就隔三差五的往他家里跑。
母亲终于嫁给了张员外。
他知道张员外是个什么样的人，枯瘦如柴的身板，深陷的瞳孔，一副病怏怏的长相，但奇怪的就是从来都没有生过病，精力一直都很旺盛。
听邻居说，张员外家里早已妻妾成群。
像张员外这种人，娶一个小妾过门是绝对不允许带孩子的。
但这次竟是个例外，他居然允许这新娶的小妾带上孩子。
年轻人的母亲真是开心极了，她从来都没有这样开心过，就连走在回家的路上她都在开心的笑。
但她这开心的笑并没有维持多久。
一回到家她就再也笑不起来了。
年轻人拒绝了她。
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我自己有手有脚，能够养活自己和妹妹，你走，我不会怪你，这是你的自由，任何人都有追求自由的权利。
——任何人都有追求自由的权利。
她追求了自由。
但他毕竟还是七八岁的个孩子，怎么养活自己和妹妹？
他有健康的身体，有牛一样的力气，可以上山打柴。
他自己都觉得他天生就是块打柴的料，不仅力气大，身手也快，百十斤重的柴他一天可以去镇上贩卖五六趟。
但年余却从小体弱多病，又见不得风，病情一日日恶化，五六趟的贩卖生意已变成了十几趟，十几趟回来已是深夜。
他太累，累的快要喘不过气。
但他还在坚持，只要还能有一口气喘，他就要将这口气喘到最后。
可惜他没有喘到最后。
因为有一次在他打柴回来时，原来还躺在病床上的年余却不见了。
床上留了张纸条，和一把用牛皮革包裹着的软剑，另外还有十两银子。
剑是好剑，纸是好纸。
纸上还有字。
——我是风，你妹妹由我照顾会过得很好，你只要带上床上的剑和银子买一身夜行衣，杀了你母亲所嫁的张员外，我可以让你一个月见你妹妹一次。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杀了张员外。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也见到了他的妹妹。
“风”很守信用。
鬼街，城隍庙。
他已经走在去见年余的路上。
他相信卜瞎子不会骗他，最后一次见到年余是在三个月前，因为他杀黑山就整整用了三个月。
黑山已死在他的剑下。
这次他成功的完成了“风”交给他的任务。
他很开心。
他相信只要一到鬼街城隍庙，就能很快见到年余，年余也一定在迫不及待的等着见他。
一想到年余一见面就喊他“哥哥”，他浑身上下就像是有了使不完的力气，跑的更快了。
鬼街，城隍庙。
没有鬼，没有人。
破败的庙宇，风在呼啸。
他没有见到年余。
卜瞎子是不是在骗他？
他相信卜瞎子绝对不会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