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山巍峨,葱茏中氤氲着沧桑;
须水清清,潋滟里萦绕着悲情。
那一年,那一天,他对她说:“郎山须水,亘古不变。”然而岁月荏苒,留下的却只不过是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惋叹。
她是爱他的,一直都爱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汤汤须水曾经是他们爱情的最完美见证。然而,她的一腔痴情,换来的却不过是辜负。
痴情总被无情负
当时,江山县只是江浙一个偏远的小县城,而他则是江山第一个考取清华学堂的才子。
他年少英俊、玉树临风、博学多才、谈吐儒雅,无论在哪个少女的眼中,都是一首清隽的诗,值得细细地品读;毛彦文也不例外,更何况,他原便是她的“五哥”,是她自幼年起便一直孺慕的人物。
少女情怀总是诗。
1918年,19岁的她,对爱情正抱着无限的憧憬和幻想。而他,又出现得那样恰如其分,于是,一切水到渠成,他们恋了、爱了。
在江山,毛家也算是大户人家,虽然比不得世代簪缨的宦家权贵,但彦文的父亲毛华东经营着一家酱园,在生意场上也如鱼得水,毛家的家境相当殷实;彦文的母亲朱环佩虽然不知书,但性情温婉,通情达理,于是,像许多名门闺秀一样,毛彦文自幼便定了一门亲。男方是徽商方耀堂的长子方国栋。
毛华东与方耀堂是挚友,毛家与方家也门当户对,这门婚事,也一度在坊间传为佳话。
若彦文只是一个养在深闺,崇尚三纲五常,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为人生标准的旧时代闺秀,或许,她会欣然应允这门亲事。然而,她不是。
毛彦文自幼聪颖,敏而好学,7岁启蒙,15岁通过保送入读杭州女子师范,18岁考入浙江吴兴湖郡女校,接受过正统的新式教育,是一名崇尚自由与解放的新女性。对包办婚姻,她本就有着满腹的不满,一身市侩商人气息的方国栋与倜傥多才、气质清贵的表哥朱君毅更相差云泥。于是,对与方家的婚约,彦文的内心便更加抵触。
偏巧,在她入读湖郡女校之后,方家担心她外出求学,便一去不归,就提出提前完婚。对此,毛华东表示赞成。毛彦文对父亲失望之余,也对这门亲事做出了最激烈的反抗,在方家迎亲的唢呐声中,她逃了!
帮助她逃婚的那个人,正是表哥朱君毅。
现实不是戏剧,江山也不是理想国,那个时候,女子逃婚是“伤风败俗”的,江山县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毛彦文的出逃,瞬间震惊江山,毛家和方家颜面尽失。
然而,虽然对女儿的荒唐感到异常气愤,但为人父母,终究是疼爱子女的。很快,毛父毛母就原谅了她。知晓了一对小儿女心意的朱毛两家,也正式为她们定了亲。
得知自己已经是表哥名义上的妻,彦文的心中甜蜜异常,却又忐忑异常。
她害怕表哥是因为流言蜚语而不得不上门提亲,她对近亲结婚也表示忧虑,朱君毅便安慰她,说人言不足畏,并对她许下了“郎山须水,亘古不变”的誓言。
看着表哥深情的眸,听着他铮铮的誓言,毛彦文痴了。
随后的六年,她痴痴地等待着留学美国的表哥回来娶她,她将自己做教员的工资大部分都寄给了他,她每两个星期都会给他写一封信,那个时候,她的心中充满的全部是对幸福的向往和对未来的期待。
但6年后,她等来的却是朱君毅的一纸退婚书,退婚的理由是近亲不能结婚。
握着那张薄薄的纸,毛彦文没有哭,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若玻璃般破碎的声音,然后,转身离去。
虽然后来朱君毅迫于校方、舆论和亲友的压力,当众焚毁了退婚书,但两人之间,终究已成陌路。
看透了他骨子里的凉薄与寡情,她不愿再与他继续。
1924年,前国务总理熊希龄的发妻朱其慧广邀教育界、学术界名流,为毛彦文和朱君毅正式解除了婚约。
轻歌舞锦绣,笑语嫁良人
曾想过与他欢舞轻歌、花前月下;曾想过与他和风细雨、琴瑟相和,但当往事如烟,当柔情不在,面对辜负,毛彦文选择了用笑语倾城。
毕竟,她原便是一个自尊、自立、自强的奇女子。
1929年,毛彦文申请公费留学,赴美深造,学成归国后,任教于复旦大学。
这些年,她的身边并不乏倾慕者与追求者,但她均一一婉拒。
她曾经那样义无反顾,那样决绝激烈,那样倾尽身心地去经营一份爱情,换来的不过是辜负,她不想再痴,不想再傻,也不想再受伤,因为,已经被伤得支离破碎。
但,有的时候,命运的巨轮总是在不经意间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缓缓转动,她已经完完全全浸润在一片浅灰中的生命织锦上突然就绽开了两抹最浓烈的亮色——熊希龄和吴宓。
吴宓是朱君毅的大学同学,两人同窗六年,私交甚笃,在美国的时候,朱君毅经常把自己同彦文的情书拿给吴宓看,透过点点滴滴的文字,吴宓的心中便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了彦文的形象。
在吴宓想来,彦文就是希腊神话中完美无瑕的海伦,知性、诗意、纯粹、清美、独立。而现实中的毛彦文,也的确用自己的优秀印证了吴宓的种种幻想,于是,他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对她展开了近乎狂热的追求。甚至,为了她,他和妻子陈心一离了婚。
面对如此的吴宓,毛彦文也曾经有过那么一丝丝的心动,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和他缔结良缘,但随着日常交往,她却渐渐发现,吴宓并不是她能共度一生的人。
吴宓是多才的,但他爱的与其说是她,倒不如说是他自己理想中的海伦。而且,毛彦文是大家闺秀,教养很好,做事稳重而低调,任何事情在没有确定之前都不愿意去张扬,即便对吴宓略有情愫,在两人没有结婚之前,也不会公开地表示什么,但吴宓却不同。他是热烈的、张扬的,他肆无忌惮地向全天下宣布着他的爱,甚至在大学课堂上公开朗诵自己的情诗:吴宓苦追毛彦文、五海三洲共惊闻。
每次,在和毛彦文通信的时候,他还会炫耀般地提起朱君毅,提起他在朱君毅那里看到的情信上的内容。这些都让彦文感到反感,甚至厌恶。
再者,吴宓与朱君毅是至交,陈心一与毛彦文更是闺密,吴宓更是有妇之夫,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他们都是不合适的,即使,毛彦文也曾感动于他的热烈。
但在彦文看来,吴宓,就是个活在理想国中的旧式文人,行事不稳重,并不值得托付。
我的良人在哪里?午夜梦回,独对纱窗时,她也曾想过,可她却不曾料到,她期待已久的那个人会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敲开她的心扉。
1934年秋,一个飘雨的黄昏,熊希龄委托内侄女朱曦代他向毛彦文求婚。
那一刻,饶是再怎么处变不惊,毛彦文还是蒙了。
熊希龄是北洋政府前国务总理兼财务总长,湖南凤凰人,温和敦厚又威严沉静,一直以来,他都是彦文敬重的长辈。
彦文与朱曦是湖郡女校的同班同学,和熊希龄的女儿熊芷还是大学同学,熊希龄的夫人朱其慧更曾帮助毛彦文与朱君毅解除过婚约。因着这层层关系,彦文与熊家一直过从甚密,但却从没想过,自己和熊希龄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即使朱其慧已经去世。
毛彦文的拒绝,似乎在熊希龄的意料之中,毕竟,双方的年龄差距太大。
但是,他没有放弃。除了请来诸多亲友从旁“擂鼓助阵”之外,他还亲自跑来金陵,每天都给她写信、写诗,想尽办法博她欢心。
渐渐地,他的博学,他的才干,他的幽默,他的稳重,他的柔情开始慢慢融化毛彦文心中的坚冰。
她觉得,他就是自己的良人。
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又萦绕心中,总是挥之不去。于是,在一种矛盾却又甜蜜的思绪中,1935年,她和他结婚了。
结婚的那一天,她在想,嫁一个年长自己这么多的男子,她总不会再被辜负吧。
那时,她的心总还是酸酸的,总还有些不甘愿,但婚后,她的心澄净了。
她知道,他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谈到他们的婚姻,许多人都揣度她是为了他的钱,为了她的财,但他们结婚的时候,他早已经卸任国务总理多年,他的财产,要么已经分给子女,要么已经捐出去做了慈善,可以说,那个时候的他,其实是清贫的。
但,她不在意。只要,他对她好,她对他不曾辜负,也就够了。
婚后,毛彦文与熊希龄生活很美满。在他们的寓所,一直悬挂着他们心心相印的赞歌:紫府高闻诗博士,青山隐逸女尚书。
结婚一月,他画了一幅“莲湖双鹭图”送她,并题诗寄情,希望能与她“一生花下,朝朝暮暮相守”,那时候,她由衷地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只可惜,这波波折折,来之不易的幸福,却仿佛那倒映在水中的弯月,潋滟着晨辉,却温柔而易碎。
1937年,熊希龄因突发心脏病在香港辞世。
奇才惊艳,绚烂应如诗歌
1935年,当她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过上海西藏路慕耳堂的红毯时,她是希望能够和他白首的,但他却在她最幸福的时候,撒手人寰。
与初恋时的懵懂缠绵不同,她对他是抱着一生长情的希冀的。
他走了,她的爱情也随着他的棺椁一起下葬,从此,她只专情于他未竟的事业。
她是一个相当有主见,又相当果断的女子。
1913年,她15岁,江山县天足基金会成立,对女子裹足的陋习提出深刻批判。
毛彦文第一个响应了这一批判,并第一个上台演讲,还捐出了一块大洋。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毛彦文与其他五名同学一起,积极且态度强硬地与湖郡女校的领导层斡旋,最后,争取了上街游行、声援五四学生的权利。
同年,她主持编辑《吴兴妇女周刊》,不遗余力地宣传男女平等,提倡女性解放。
可以说,在毛彦文的世界中,爱情的确很重要,但,爱情从来都不是她生命的全部。
她是一个独立自尊的新女性,她相信,女性也能成就一番事业,她更相信,女性能顶半边天。而她自己,也的确做到了。
熊希龄去世后,毛彦文继任香山慈幼院院长,常年奔走在重庆、香港、上海、桂林、柳州、芷江等地,出生入死,不畏烽火,积极拓展慈善事业。
为了筹集慈善款项,她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四处奔走,沿门托钵,甚至典当了熊希龄留给她“养老”的财物。
她是一个很纯粹,也很执拗的人。对爱情如此,对事业也如此,既然要做,她就想尽自己的努力做到最好。
“吾当尽吾力之所及,重整慈院,藉继君造福孤寡之遗志,亦以报相知于天上也。”她曾不止一次对着熊希龄的遗像这样表示。
只是,有的时候,即便是人心踌躇、心比天高,岁月的惊涛拍岸,也卷不起千堆的白雪。
1947年之后,国内局势日益动荡,虽然当选了国大代表,但毛彦文的处境却依旧举步维艰。
1949年,迫于无奈,她离开上海,只身赴台,随后赴美。
1961年,回到台湾,重执教鞭。1976年退休,颐养天年。
1987年,她的自传体回忆录《往事》刊印,在书中,她这样总结自己:“碌碌终生,一无所成,少年抱负,无一实现。”或许,她的确是这样想的,但谁又能说她的一生真的碌碌。
年少时,炽热而激烈的她;盛年时,温雅而多情的她;中年时,稳重而理性的她;晚年时,慈和而淡泊的她。每一个,都是传奇。
1999年,当她在呦呦鹿鸣声中,带着繁华阅尽之后的淡然溘然长逝的时候,历史的书卷就已经为她展开,并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民初,名媛淑慧无数,比她倾城绝艳者不乏其人,比她才情出众者比比皆是,比她事业有成者更多不胜数,但须水郎山,轻歌曼舞,真正绚烂如诗的却只有她一个。
记忆的烟尘总是在岁月的流年中不断地斑斓,扑面而来的飞絮中隽永的也不过是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绿肥红瘦惊了那芭蕉扇,透过月色,仰望江山,寥落的风中,红叶独舞,那个拈花微笑的女子唇边荡漾的永远都是一世倾慕的安然。
朱君毅也好,吴宓也好,熊希龄也罢,不过都是她生命画卷中浓淡不一的风景,看过了,会流连,却终究,不会流连忘返。
清风溪月,雪影照花,毛彦文女士,从来都是一个真正的传奇,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