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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部 追猎与对话

我们正坐在万德罗博[1]的猎人们在盐碱地边用各种小树枝、小树干等做成的埋伏点里。突然,我们听到远处轰隆隆的声音,起初,那声音离我们很远,谁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声音。不久后,它就停了下来,我们真希望根本没有什么声音,或者那只是风声罢了。可是声音又慢慢靠近了,现在错不了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一连串烦人的、无规律的“突突”的爆响声,一下子冲进了我们身后紧挨着的马路里。我们顿时紧张起来。

“哎呀,坏了!”那个爱表演的追猎手站起来说。

我立刻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并示意他赶紧坐下来。

“真完了啊!”他又这样说,还把双臂大大地摊开。我一直就不喜欢他,此时,我就更不喜欢了。

“等等再说吧。”我轻声说道。姆科拉[2]不住地摇头。看到我盯着他乌黑的秃脑袋,他侧过脸去,我又看到了他嘴角处稀疏的中国式胡须。

“没用啊。”他又用斯瓦希里语说。

“再等等。”我跟他说。于是他为了不暴露在枯树枝外,又低下头来。就这样,我们一直在这隐蔽的土地上坐到天黑,浓浓的黑都让我看不清来复枪的准星了;可是再也没有等到什么动物出现。充满表演欲的追猎手开始烦躁起来,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跺跺脚站起来。

天边的太阳已经隐没在地平线了,看着最后一缕阳光慢慢消失,他凑到姆科拉身边悄声地说道:“现在天太黑了,根本无法瞄准开枪。”

“你闭嘴,”姆科拉对他说,“即使你看不到东西,老板也能够开枪射击。”

另一个受过教育的追猎手,为了再次证明他是受过教育的,用一小根尖树枝在黝黑的腿上画出他自己的名字阿布杜拉。我用并不赞同的眼光看着他,而姆科拉看着这几个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过了没多久,那个追猎手就把名字划掉了。

最终,我在最后一丝余晖中试图瞄准,可我发现尽管已经把瞄准器的孔径调得很大,还是无济于事。

姆科拉在一旁看着我。

“没用啊。”我说。

“是啊。”他用斯瓦西里语附和,“我们回营地吧?”

“好吧。”

车就停在大路前约一英里的地方,我们站起来走出埋伏点,踩着沙土,在树丛和树枝中摸索着往外面走回到了大路上,向着卡车走去,司机卡马乌看到我们走过来就打开了车灯。

都是那辆卡车坏的事儿。那天下午,我们把车停在路上,非常小心地步行接近盐碱地。这块盐碱地就是林中的一块空地,因为常有动物来舔盐,舔掉了泥土,就把四周添出了一个个的坑,进而形成了一个个深的泥塘。虽然前一天下过雨,但并没有淹没这片盐碱地,我们不仅能看到许多小捻[3]刚刚踩过的脚印,还能看到前天晚上到过这里的四只大捻巨大的心形的新鲜脚印。从脚印形状和被踢成堆的含稻草的粪便来看,这里每晚还有一只犀牛会来。离盐碱地一箭之远处就是我们搭建的埋伏点。埋伏点里一半都是用灰烬和尘土搭造的,坑足够我们藏身,只需要把身体后仰,双膝抬高,头低垂,就能透过枯叶和细枝观察外面的情况。我有一次看到灌木丛中走出一只小公捻,它一身灰色,有一个粗壮的脖子,十分俊美,走到了与盐碱地交界的林中空地上,就站在那里,让阳光洒在它螺旋形的双角上。

虽然我瞄准了它的胸脯,但没有开枪,因为我不想惊动大公捻,它们肯定会在黄昏时出现的。可是它已经比我们更灵敏地听到了卡车的声音,逃进了树林;其他所有的动物,不管是在空地上的、灌木丛中的,还是从小山上下来穿过树丛朝盐碱地走过来的,都在听到那爆炸似的当啷咚隆声后,停下了脚步。在夜!时,它们一定会过来,但那时就太!了。

现在我们的车在沙石面的大路上飞快地行驶,车灯照到路旁沙地上,忽闪忽闪的,那是许多蹲着的夜莺的眼睛,直到车呼啸而至快掠过它们时,它们才稍显恐慌地飞起;我们的车正驶过一堆堆白天旅行者们沿路向西行时留下的篝火灰烬,把此时我们前方正在闹饥荒的土地抛到身后。我在车里坐着,把枪托抵在腿上,枪管收在我弯起的左臂下,双膝间夹着一瓶威士忌,在黑暗中我把倒进酒的一个铁皮杯子从肩上往后递给姆科拉,让他把水壶里的水兑出来一些。这是我今天喝的第一杯酒,也是到这儿以后感觉最好的一杯。看着黑暗中密密麻麻的灌木丛呼啸闪过,感受着夜晚的习习凉风,嗅着非洲令人舒畅的味道,我顿时感到整个人都沉醉了。

不久后,我们看到前面出现了一大堆篝火。等到我们开过这堆篝火时,一辆停着的卡车立刻出现在路旁。我叫马卡乌停下车往回倒。等退到火堆旁时,我看到一个戴蒂罗尔帽[4],穿皮短裤和开襟衬衫,身材矮小,有一双罗圈腿的男人,他正站在打开车前盖的卡车发动机前,四周围了一群土人。

“我们能帮忙吗?”我问他。

“不能,”他说,“除非你是机修工。这东西一点儿也不喜欢我,所有的发动机都不喜欢我。”

“你看会不会是定时器的问题?早前你从我们停留处驶过时,好像有定时器的爆裂声。”

“我觉得情况要比那严重得多,听起来有非常严重的毛病。”

“如果你肯到我们的营地来的话,我们有一个机修工可以帮到你。”

“你们的营地离这有多远?”

“大概二十英里吧。”

“现在如果是早上,我倒是愿意开过去试试。但现在不行,这车开起来的声音能把人吵死,我可不敢再往前开了。估计它想把自己报废了,可能因为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它,但如果我死了,我也不会给它找麻烦了。”

“你要喝点儿酒吗?”我把酒瓶递给他,“我姓海明威。”

“我姓康迪斯基,我好像听说过海明威这个姓氏。在哪里听过呢?哦,对了,是个诗人。你知道诗人海明威吗?”

“你在哪里听过他啊?”

“在《横断面》[5]里看到过。”

“对,那就是我啊。”我非常兴奋地说。《横断面》是一本德国杂志,我曾经给他们写过诗歌,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诗,并出版过一部长篇小说,几年前我的作品在美国还没能流行。

“这很是奇怪啊,”戴蒂罗尔帽的人说,“你能告诉我林格尔纳茨[6]怎么样吗?”

“他很出色啊。”

“哦,你喜欢林格尔纳茨。好的,那你认为亨利希·曼[7]怎么样呢?”

“他一点儿也不好。”

这样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继续聊着作家与文学,他们都认为亨利希·曼一点儿都不行,对于他的作品是读不下去的。

“我看是我们的共同点啊。你来这里干什么呢?”

“打猎。”

“我希望你不是来弄象牙的。”

“不,我是来打捻的。”

“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要来这里打捻呢?你这样一个有才华的诗人居然也来打捻。”

“我连一只都没打到呢。”我说,“但我们已经辛辛苦苦地追踪它们十天了。要没有你的卡车“嗡嗡”地经过,我们本可以打到一只的。”

“唉,可怜的卡车。但你应该打一年猎,一年后你就什么都打到过了,到时你也会后悔的。为什么你们都要荒诞地追猎一种动物呢?”

“因为我喜欢啊。”

“哦,当然,既然你喜欢这么做,我也没话说了。能告诉我你对里克尔的真实看法吗?”

“我只读过他最重要的一部作品。”

“哪一部?”

“《旗手》[8]。”

“你喜欢吗?”

“喜欢啊。”

“《旗手》是一部非常有实力的作品,但是我没有耐心读完。我喜欢瓦莱里,虽然他的作品中也有很多势力成分,但我能理解他作品中的含义。还好,至少你没有猎杀大象。”

“我想猎到一头足够大的。”

“多大?”

“七十磅的。或者小一点的。”

“看起来我们对一些事的看法达不成一致啊。但是我很高兴在这里遇到很棒的老《横断面》派的一员。告诉我乔伊斯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买不起他的作品。我买过辛克莱·刘易斯[9]的书,他不值一提。不,不,明天再跟我说这些吧。我在你们附近宿营你不介意吧?你和朋友一起来的?你还雇了个白人职业猎手[10]?”

“我们很乐意啊。我是跟妻子一起来的,我们还雇了一个白人职业猎手。”

“他为什么不与你一起出来打猎呢?”

“他认为我应该一个人来打捻。”

“最好别猎杀它们。他是哪里人?英国人?”

“是的。”

“嗜杀的英国人?”

“不,他人很好,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我不能耽搁你了,你得回去了。我们能见面真是挺奇怪的,可能明天我会去找你的。”

“是啊,”我说,“明天我让人来检查你的卡车,我们一定会尽力帮你的。”

我们互道了晚安,就各自走开了。我们走回车里,我看到他走向火堆,并朝土人们大力地挥舞着一只胳膊。我没有问他要到哪里去,也没问他为什么跟二十个当地土人在一起。回忆一下刚才的交谈,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问他。这也是我的习惯,不喜欢提问,因为在我的家乡这样做是不礼貌的。说实话,自从离开巴巴提[11]向南走了两个星期,直到今天我们才遇到一个看上去像漫画家笔下的身穿蒂罗尔服装的本奇利[12]的白人,之前我们没有遇到过一个白人,虽然在这条偶尔只能遇到几个印度商人和不断从贫瘠土地往外移民的土著的路上不容易遇到白人,今天竟然能被我遇到。而且遇到的这个白人——他知道你,读过《横断面》,称你是诗人,还崇拜乔基姆·林格尔纳茨,要跟你谈论里尔克,这真是出乎意料的离奇啊!——此时,前路上在冒着白乎乎烟气的三堆圆锥形的高高的东西跑进了车灯光里,这也打断了我的奇思怪想。我让卡马乌停车,汽车在刹车后又向前滑行了一段,直到它们跟前才停下来。我摸了摸其中一堆两三英尺高的东西,感到它还热乎乎的。

“是大象的粪便。”姆科拉用斯瓦西里语说道。

原来是大象的粪便,这些在夜晚的冷空气中冒着热气的东西。不久我们就回到了营地。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来去了另一片盐碱地。我们穿过树林向那个方向走过去时,恰巧遇到了一头公捻。它大吼一声,就像狗叫一样,但吼声更尖更高亢,吼完它就跑了,刚开始还没有声响,直到它跑到很远的灌木丛里才弄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我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它。这片盐碱地很难悄悄地靠近,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个人单独匍匐过去,只有在接近二十码的范围内你才能在纵横交叉的树木掩护下进行近距离射击。当然,因为任何到盐碱地来的动物都得走到远离遮蔽物二十五码的空地上,此时你一旦隐藏在树丛里,进入埋伏点,就占据了十分有利的地形。可是一直到十一点,我们再也没有等来一只动物。为了再来时能看到所有的新足迹,我们用脚把盐碱地上的土仔细踩平整,然后走了两英里,回到了大路上。我们吓跑了这头早上留下来的公捻,以后再想猎到它可就更难了。

我们已经追猎大捻十天了,可是我连一头发育成熟的公捻都没有遇到,尽管现在雨区每天都从罗德西亚[13]向北移,这暗示我们必须在雨季来临前一直赶到汉德尼[14]去,除非我们打算在这儿等到雨季过后,否则我们只剩三天时间了。我们把2月17日定为安全离开的最后期限。现在,每天早上多云低沉的天气都需要延后一小时才能变得晴朗,因为雨区在稳定地向北移动,你能感受到雨区在渐渐逼近,确凿得就像你在气象图上看着它移动一样。

你知道这种感觉是令人愉悦的,那就是追踪一头你长期以来一直很想得到的动物,即使每天总会被它算计、中它的圈套、以失败而告终,但你还是会坚持下去,并且明白你迟早会时来运转,得到你苦苦寻觅的机会。但令人不快的是,你必须在一定时限内抓到捻,否则你也许永远没有机会抓住它,甚至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它了。但打猎不应该是这样的。这很像过去被送到巴黎学习两年的小伙子们,要在期限内成为优秀的作家或画家,如果到时不够出色,他们就得回家到父亲办的企业里帮忙。只要你有颜料有画布,你就得画下去;只要你能活着,有铅笔、纸和墨水或任何用来写作的机器,你就得写下去;打猎就该像画画写作一样,否则你就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而且你真的是傻瓜。照理来说,不管能不能打到猎物,每天去打猎都是很有意思的事儿,可由于受到时间、季节、经费的制约,如今却必须颠倒生活作息,变得紧张不安,不得不用更少的时间完成一件事。只剩三天时间了,所以那天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我就起床了,中午回来时我也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完全忽略了正在用餐帐篷的帆布外顶下的餐桌旁,喋喋不休的穿着蒂罗尔短裤的康迪斯基。

“哈啰,哈啰,”他笑嘻嘻地说,“捻在哪儿呢?没有猎到?毫无收获?”

“哈啰,姑娘[15],”我故作愉快地说,“它发出一声咳嗽般的声音就跑掉了。”

她笑了笑。她也在为此着急啊。自从天亮之后,他俩就一直在等着枪声。一直在听,就连客人来访了还在听,写信时在听,看书时在听,康迪斯基回来后、说话时还在听。

“难道你没有向它射击吗?”

“没有,我都没有看到它。”我看到老爹[16]也有些着急和紧张。显然,他们俩已经聊了很多了。

“上校,喝杯啤酒吧。”他对我说。

我喋喋不休地向他们诉说着:“我们吓跑了一只,你知道,我都没有机会开枪。虽然那里有很多动物脚印,但后来四周刮着风,再也没有别的动物出现过。要不,你再问问土人吧。”

“我刚刚还和菲利普上校谈到呢,”康迪斯基一边悠闲地挪动皮短裤包着的臀部,将一条毛茸茸的、小腿肚结实的光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一边说,“他说你们要清楚,雨区正在移来,千万别在这里逗留太久了。这里往前还有十二英里的路程,一旦下起雨,你们是不可能穿过去的。”

菲利普上校就是老爹。“对,康迪斯基一直这么对我说。”老爹说,“顺便告诉你,我们这里用军衔做绰号,我其实是准尉。如果你正好是上校,那可别见怪。”他又提醒我说,如果不去理会那些麻烦的盐碱地,再把那些小山搜一搜,我肯定能打到一只捻的。

我非常赞同老爹的建议,并下定决心说:“我肯定迟早能打到来舔盐的动物。”

“是的,我会的,老爹。”

“猎杀一只捻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康迪斯基问道,“这事小菜一碟,你们不出一年就能猎杀二十只,所以不必这么认真嘛。”“但这话最好别跟动物保护部门说啊。”老爹说。

“你误会了,”康迪斯基说,“当然没人愿意这么干了,我的意思是一个男人一年里能够猎杀二十只。”

“绝对是这样,”老爹说,“如果生活在产捻的地区那肯定能做到。它们是灌木丛中最普遍的大型羚类动物。只是当你想找它们时,却怎么也看不到。”

“你们知道我从不杀生。”康迪斯基对我们说,“为什么你们不对土人更感兴趣呢?”

“我们感兴趣。”我妻子言之凿凿。

“他们真的很有意思。听着……”康迪斯基开始向她详细地说起来。

“恼人的是,”我对老爹说,“我在山里时,确信那些野兽就在下面的盐碱地里。我不信公捻跟母捻会一起待在山里。等我傍晚赶到该死的盐碱地旁,却只剩下脚印。它们肯定来过这里,我认为它们随时都会来。”

“可能是吧。”

“我相信我们在那里遇到的是不同的公捻。它们可能每两天才来一次盐碱地。一些捻肯定在卡尔[17]开枪捕猎时受到了惊吓。如果当时他能干净利落地猎杀一只,现在就不用在这该死的乡野间到处追踪它们了。主啊,保佑他能把任何前来的该死的东西麻利地解决掉,别的动物就还会来,我们只需等着它们出现就好了。当然,它们不会都听到枪声。可惜他已经把这里的动物都吓坏了。”

“他有些过于兴奋了,”老爹说,“但他是个棒小伙。你要知道他朝那头豹子开的那枪非常漂亮,你不能想象比这捕杀得更干脆利落了,你就别说他啦。”

“当然。我也没有真的责怪他呀。”

“在埋伏点守候一天的感觉如何啊?”

“那该死的风四面吹,把我们的气味吹向了四面八方。坐在那儿散发着气味,毫无收获。如果没有风,那就好了。今天阿布杜拉带了一个装满灰的罐子。”

“我看见他带着罐子出发的。”

“我们潜伏靠近盐碱地时,没有一点儿风,光线也十分适合射击。他一路上用灰测风向,只有我和阿布杜拉两人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其他人都留在后面。我穿着绉布底的靴子,踩在软泥地里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离那头畜生还有五十多码时,它就被吓跑了。”

“你见到它们的耳朵了吗?”

“你觉得我见到它们的耳朵了吗?如果我能看到它的耳朵,那现在剥皮工就能拿它开刀了。”

“它们只是畜生,”老爹说,“我讨厌在这种盐碱地中狩猎。自从有了这些盐碱地,它们就一直在这里被猎杀。其实它们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问题是我们选择对付它们的方法恰巧显得它们很精明。”

“这才显得有趣嘛,”我说,“像这样打猎打上一个月我都很高兴。我喜欢这样坐着打猎,没有风险,不用出汗。坐在那里,捉捉苍蝇,把它们喂给土里的蚁狮。但是时间有限啊。”

“嗯,时间的确是最大的问题。”

“就是说嘛,”康迪斯基对我的妻子说,“大恩格麦鼓[18],货真价实的盛大的土人舞蹈节,那才是你们应该去参观的。”

“听我说,”我对老爹说,“昨晚我去过的那块盐碱地,是绝对靠得住的,除了离该死的大路近些以外。”

“但追猎者们说,那里其实是小捻们的活动范围,而且来回还得八十英里呢,太远了吧。”

“是的,我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那里有四只大公捻的脚印。昨晚都是因为那辆卡车坏的事儿,我们今晚去那里守候如何?这样这块盐碱地可以平静一下,我们也有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的时间。那里还有一头大犀牛呢,反正是些很大的脚印。”

老爹不喜欢猎杀捎带的东西,不喜欢猎杀锦上添花的东西,不喜欢为猎杀而猎杀,除了我们想要追猎的动物,别的他什么都没兴趣,只有当你不杀就不甘心时才猎杀,只有当某种猎物能够使他成为同行中的第一名时才猎杀,老爹答应我连那头犀牛也一起猎杀了,是为了让我高兴。

“它要是不够棒,我也不会杀它。”我许诺说。

“杀了那头畜生。”老爹说,“把它当作个礼物。”

“好嘞,老爹。”我说。

“你能独自猎杀它的话,你肯定会很享受这个过程。”老爹说,“你的许可证上还有一个空额。如果你不想要牛角,你可以把它卖掉嘛。”

“原来如此啊。”康迪斯基说,“你们已经准备好了行动计划啊?那你们准备怎么智取那些可怜的动物呢?”

“是的。”我说,“你的卡车怎么样啦?”

“卡车报废了,”这个奥地利人说,“我反而感到高兴呢。这破车真让我受够了,它也就算一个标志物,它也就跟shamba有些联系。现在什么都没了,简简单单也挺好。”

“什么是shamba啊?”我妻子P.O.M.[19]问,“这个词我几个月来一直听人提起,但对于人人都用的词我不好意思问。”

“是个非常有钱的印度人开的一家农场,一个印度人能够靠开剑麻农场赚钱。”他说,“我给他当经理,用这辆卡车往农场拉劳力。没了卡车,那农场的活儿也没了。”

“办什么都能赚钱。”老爹说。

“是啊。在这个我们失败的地方,肚子都填不饱,他却能赚到钱。总之,这个印度人真是聪明,他很重用我,我能带给他欧洲人的组织能力。现在我已经离家三个月了,来这里组织招募土人的工作,这需要时间,给人留下的印象很深刻。现在组织得井井有条。用一周时间照样能轻易做好,但那样不会给人们留下很深的印象。”

“那你妻子呢?”我妻子问。

“她带着女儿待在我家,是经理的房子。”

“她很爱你吗?”我妻子问。

“那是肯定的,不然她早就走了。”

“女儿多大了?”

“今年十三岁。”

“有个女儿一定很幸福。”[20]

“那就像是多了一个妻子,你不知道那有多幸福。现在,我想什么,说什么,相信什么,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我的妻子全都知道,我也对我的妻子了如指掌。而现在总是有个不了解你的人,你也不了解她,对你像陌生人一样,却莫名其妙地爱着你。一个属于你和不属于你的人,这就使交流更加的……怎么形容呢?对,就像是在每天要吃的东西上撒上亨氏番茄酱。[21]”

“太形象了!”我说。

“我们买了不少书。”他说,“现在买不起书了,但我们始终在交谈。交流想法和谈话是非常有趣的。我们过着非常有趣的精神生活,什么问题都谈,一切事情都谈。在shamba农场时,我们读《横断面》。你就像是这群十分杰出的人中的一员,有一种归属感。如果想见到什么人的话,那么这群人就是他们想见的。你认识他们吧?你肯定知道他们。”

“我认识一部分,”我说,“他们有的在巴黎,有的在柏林。”

我没有详细讲述这些杰出人士,因为我不想破坏他对他们已经形成的看法。

“他们很了不起。”我假装附和地说。

“这些人你都认识,真令人羡慕。”他说,“告诉我,谁是美国最伟大的作家?”

“我丈夫。”我妻子说。

“不,我不是要你为家庭荣誉而答。我是问谁是真的最伟大的作家?谁是你们的托马斯·曼?谁是你们的瓦莱利?当然,不会是厄普顿·辛克莱[22],也不会是辛克莱·刘易斯。”

“我们没有最伟大的作家,”我说,“我们的好作家到了一定年龄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我能解释但恐怕你会听烦的,因为解释起来太费时间了。”

“请为我解释一下吧,”他说,“这正是我非常向往的事,这可不是杀捻,而是精神生活,是生活中最好的一部分。”

“你还没听呢。”我说。

“好吧,”我详细地把自己知道的一一告诉他,“在美国,我们曾有技巧熟练的作家。比如坡[23],他的作品技巧娴熟、构思巧妙,但它是死的。我们曾有善于修辞的作家,他们有幸在别人的讲述和航海经历中发现一些事物真实的样子,比如鲸鱼。就像葡萄干嵌在布丁里一样,这种知识被包裹在修辞中。有时它没有嵌在布丁里,单独放着也很好。这里说的是梅尔维尔[24]。但是人们称赞它是赞它的修辞,虽然那并不重要。他们是把一个本不存在的谜加了进去。”

“说得对,”他说,“我懂。但正因为大脑的不断运转,才产生了修辞。修辞就像发电机擦出的蓝色火花。”

“有时是这样。有时它只是蓝色的火花,那么驱动发电机运转的是什么呢?”

他不断地催促我说:“继续说下去啊。”

“好吧。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从一个从未成为其中一份子的英格兰来到一个他们正在建造中的更新的英格兰,他们像被流放至殖民地的人一样写作。他们是文人,是具有幽默感的贵格派教徒,都具有一位论派[25]的微而不卑、深藏不露的卓越的智慧,这些都是很好的人。”

“这些人都是谁呢?”

“爱默生[26],霍桑[27],惠蒂埃[28],还有类似他们的一群人。我们早期的经典作家都不知道一个新的经典作家与他们毫无相似之处。所有的经典作家都可以从任何没有他好的作品中剽窃,从任何并非经典的作品中剽窃。一些作家生来只是为了帮别的作家写一个句子,可这个句子不能从他之前的经典作家那里剽窃或与他相似。这些人有的希望成为君子,有的就是君子。他们都很令人尊重。他们并不用人们演讲时常用的字眼,也不用在语言中幸存下来的词语。你也不会猜到他们是有躯体的。他们有很好的、直截了当的、干净的思想。这些东西十分枯燥,除非你想听,否则我真不想说。”

“说下去。”

“那时有一位姓梭罗[29]的作家被公认为很杰出。因为我还没读过他的作品,现在无法向你介绍他。但因为其他自然主义作家的作品我都不能读,除非它们的描写绝对精确而不带有文学性,所以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作家应该单独工作,自然主义作家也都应该如此,其他人则应该帮他们把彼此的发现联系起来。他们应该在作品完成之后才见面,而且次数也不能太过频繁。否则他们就变得跟那些纽约的作家一样了。他们就像一只瓶子里的蚯蚓,试图通过相互接触从瓶子里汲取知识和养料。可他们一旦进去,就不想走了。这只瓶子的形状有时是艺术,有时变成经济学,有时又是带经济性的宗教。他们不能忍受孤独,害怕变成少数坚持那些信仰的人,出了瓶子,他们会倍感孤独,没有任何女人能让他们因为爱她而消除自身的孤独感,或者将孤独与她融合在一起,或者跟她搞得其他一切变得不重要了。”

“那么梭罗怎么样?”

“有机会你应该看看他的作品。也许以后我也会读。以后我几乎什么都可以做。”

“最好再来点儿啤酒,爸爸[30]。”

“好的。”

“那些好作家是谁呀?”

“好作家有亨利·詹姆斯[31]、斯蒂芬·克兰[32]和马克·吐温。这并不是他们的排名顺序。好作家的特点是各有千秋的。”

“其他两人我不了解。我知道马克·吐温是一位幽默作家。”

“所有的现代美国文学都源自马克·吐温的那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这是我们最好的书。在它之前甚至没有过文学,所有的美国文学都起源于此。此后也不曾有过能与它媲美的著作。但如果你读它时,你读到黑孩子吉姆被从孩子们那里劫走时就应该打住了。这是真正的结尾。后面都是骗人的。”

“其他的作家怎么样?”

“克兰写过《无甲板的小船》和《蓝色旅馆》两个精彩短篇。后面这篇更好些。”

“他怎么啦?”

“他去世了。原因很简单。他从一出生就体弱多病。”

“那另外两个呢?”

“他们虽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聪明,但都活到老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你也看到了,我们把自己的作家变成了非常奇怪的产物。”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从很多方面来看,是我们自己毁了他们。首先在经济上,他们要赚钱。尽管好书最终总是能赚钱的,但作家只有碰巧才能赚到钱。当我们的作家赚了点儿钱,提高了生活水平,进而为了保住家业、妻子等,他们就开始被束缚了,他们不得不一直写作,于是就写出了水平不高的作品。这种次品虽然仓促,但并不是故意写出来的。因为他们有好胜心,在明明无话可说或者没有素材时还是要硬着头皮写。然而,他们一旦背叛了自己,就得继续为自己辩解,于是你会读到更多次品。又可能他们读了评论自己作品的文章。如果他们对称赞自己伟大的评论照单全收,那么看到说他们是垃圾的评论也必定全盘接受,于是就丢了信心。我们有两位好作家,写出的作品有时候很好,有时候不怎么好,有时候则相当差,但是好的总会出版。最近,他们就因为读了评论而遭受不小的打击,写不出东西来。他们读过评论后,就必须写出评论家们口中他们两人写过的那类杰作了。其实那不过是一些挺不错的作品罢了,当然不能称为什么杰作。所以是评论家们使他们变得无能,不能写作了。”

“这些作家都是谁呢?”

“他们的名字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现在,他们也许已经写过东西,但还是变得心惊胆战、无能了。”

“但是美国的作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呢?能说得详细点儿吗?”

“我对你详细谈论他们没有意义,因为我也没有经历那些岁月,不过现在可是各种情况都有啊。到了一定年纪,就都变了,男作家们都变成了哈伯德老大妈[33],女作家们都变成了没打过仗的圣女贞德[34]。他们都成了领袖人物。即使没有追随者,他们也可以创造。至于领导谁,那就无关痛痒了。那些被选为追随者的人想要反抗是徒劳的。他们这样做会被骂为不忠。唉,真见鬼。他们弄出太多事情了,这是一点。一些人试图写些东西拯救自己的灵魂,这是一条捷径。另一些人则被第一笔收入,第一次赞誉,第一次批评,第一次发现自己没法创作,或者第一次无法做任何事情,再或是变得手足无措并参加了那些替他们思考的组织而被毁掉了。或者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亨利·詹姆斯想要赚钱。当然,他从来没赚到过钱。”

“那你呢?”

“虽然我有美好的生活,对别的事情也很感兴趣,但我必须写作,因为如果不写出一定数量的作品,我就无法享受余生。”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

“一边写作一边学习,写要尽可能地写好。同时我还有我乐于享受的好得不得了的生活呢。”

“猎捻吗?”

“是的。猎捻,还有其他许多事情。”

“其他还有什么事儿呀?”

“其他的事儿很多。”

“那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是的。”

“你真的喜欢做猎捻这样的傻事吗?”

“就像我喜欢去普拉多博物馆[35]一样。”

“对这两者一样喜欢?”

“两者都是必不可少的。况且还有别的事情呢。”

“肯定啦。一定会有啊。但是这件事对你尤其有吸引力,是吧?”

“确实。”

“那么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当然,而且我总能得到。”

“但是事事都需要钱啊。”

“我总是能赚到钱的,再说我运气的一向很好。”

“这么说你感到很幸福?”

“是的,除非当我想着别人的时候。”

“这么说你还想着别人?”

“哦,是啊。”

“但你什么也没能为他们做吧?”

“是的。”

“真的什么都没做?”

“也许做了一点儿。”

“你认为写作是值得做的事吗?”

“哦,是的。”

“你肯定吗?”

“非常肯定。”

“那一定非常愉快。”

“是啊,”我说,“写作总是令人感到非常愉快。”

“你们越说越认真,有些吓人了啊。”我妻子说。

“谈这种话题就是需要绝对认真嘛。”

“你看,他对某件事情还是很认真的嘛。”康迪斯基说,“我早知道,除了猎捻,他肯定还有其他事情能够认真对待。”

“正是因为做起来太困难,得有许多因素相结合才有可能做到,所以现在所有人都极力回避这个问题,否认它的重要性,让别人觉得试图那么做徒劳无益。”

“你在说什么问题呢?”

“就是那些可以写完的作品。如果有人有足够的严谨再加上一些运气,不知可以把散文[36]写得好到什么程度。没准都能达到四维和五维。”

“你相信吗?”

“我知道这比登天还难。”

“如果有一个作家能做到这点呢?”

“那其他一切就无足轻重了。当然,他可能失败,但他也有机会成功。这比他能做的任何事情都更重要。”

“但是你正在谈的是诗歌啊。”

“不。我说的是一种从来没人写过的散文,要比诗歌难写得多。但即使不用花言巧语,不用欺骗,也不用任何会造成恶果的东西,也是能写成的。”

“那为什么还没有人写成呢?”

“因为需要同时具备的要素太多了。首先,必须有才能,像吉卜林[37]拥有的那种非常卓越的才能。其次,一定要有自律性。有福楼拜那样的自律性。然后,对于这种散文会是什么样子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以防造假,还要有像存放在巴黎的标准米尺那样坚定的绝对良心。再说,作家还要有些天赋,不为他事所动,而最关键的是他必须得长寿,由于时光短暂,所以最困难的是长寿,直到把作品写完。必须设法在一个人身上把这些因素全部集中起来,并且超脱强加于身上的种种影响。但是我真希望能出现这样一位作家,能有幸读到他写出的东西。你怎么认为呢?我们是不是该聊些别的啦?”

“虽然我并不完全同意,但你说得很有趣。”

“当然。”

“来杯兼烈[38]吧?”老爹问,“你不觉得喝点儿兼烈很好吗?”

“首先你得告诉我,哪些真实、具体的事情是对作家有害的呢?”

我感到厌倦了,这场谈话不知何时变成了采访。所以我索性把它当成采访并结束了它。现在还没到午饭时间,我必须把上千种无形的东西放到一句话中表达,真是太要命了。

“政治、女人、美酒、金钱、抱负。还有缺少政治、女人、美酒、金钱、抱负。”我说得很深刻。

“他现在讲得可真轻松。”老爹说。

“喝酒这一点我真不理解。我一直觉得喝酒是一种缺点,是很傻的行为。”

“难道你从未打算改变你的看法吗?这种结束一天的方式好处大着呢。”

“快,就让我们来一杯吧。”老爹说,“姆温迪[39]!”

老爹在帮我脱身,我知道。因为除非他把时间搞错了,否则他从不在午饭前喝酒。

“我们都来一杯兼烈吧!”我说。

“我从不喝酒。”康迪斯基说,“我要到卡车上去拿点儿从坎多阿带的新鲜黄油来供午饭时吃。它没有咸味,十分美味。我的厨师学会了一道特别的维也纳甜食,并且做得很好,今晚让我们来品尝一下吧。”

说完他走开了。老爹成功帮我脱身。我的妻子说:“那些女人是怎么回事?你可变得够深奥的了啊。”

“什么女人?”

“就是你刚才谈到的女人。”

“让她们见鬼去吧。”我说,“那是一些你喝醉了时才纠缠你的人。”

“原来你还跟她们纠缠过啊。”

“不。”

“我即使喝醉了,也从不跟人纠缠。”

“好了,好了,”老爹说,“我们都没有喝醉过。天哪,那个人真能聊。”

“姆孔巴老板[40]一开口,他就没机会说话啦。”

“我刚才的确犯了话多的坏毛病。”我说。

“那他的卡车怎么处理?我们能既不损坏自己的车,又把它拖回来吗?”

“我想可以的。”老爹说,“等我们的车从汉德尼回来再说吧。”

我们是在一棵大树荫下的餐篷里吃的午餐,午餐里有格兰特瞪羚肉排、土豆泥、嫩玉米和当作甜食的什锦水果色拉,而新鲜黄油大受夸赞。我们吃着,绿色小虫在帐篷顶上飞着,外面还刮着风。康迪斯基还在席间告诉我们为什么印度东部的人要接管这里。

“你们是知道的,因为害怕印度再发动叛乱,所以不让印度军队待在国内。大战期间就把他们派来这里打仗。他们向阿迦汗[41]保证,因为印度人在非洲打过仗,今后可以自由来这里定居,之后他们还可以做生意。他们不能食言,所以现在印度人就把这个国家从欧洲人手里接管了过来。印度人节衣缩食并把钱都带回印度。等他们赚到了足够的钱就会回印度,取而代之的就是他们家乡的穷亲戚,来继续剥削这个地区。”

老爹什么也没说。他不愿在吃饭时跟客人发生争论。

“那都是阿迦汗的事儿。”康迪斯基说,“你这个美国人肯定对这些前因后果一无所知。”

“你在冯·莱托[42]将军手下从军过吗?”老爹问他。

“从大战一开始直到结束我都跟着他。”康迪斯基说。

“他是个伟大的战士,”老爹说,“我十分敬佩他。”

“你也打过仗?”康迪斯基问道。

“对。”

康迪斯基说他不喜欢莱托。“不错,他是能打仗。没人比他更英勇善战了。当我们需要奎宁或其他的供给品时,他都会下令去缴获一批。但是战事结束后他就再也不关心他的部下了。战后我在德国时去询问我的财产赔偿问题。‘你是奥地利人,’他们说,‘你必须通过奥地利的渠道解决。’于是我就去了奥地利。‘可是你为什么要参战呢?’奥地利负责接待的人问我,‘你不能让我们负责。假如你去中国打仗,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对你爱莫能助。’”

“‘可我是以爱国者的身份参战的啊,’我还在傻傻地争辩,‘我是一个清楚自己职责的奥地利人,所以在哪里战斗不都一样嘛。’‘话虽如此,’他们说,‘很令人钦佩。但是你不能因此让我们为你的崇高情感负责啊。’于是他们把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终我一无所获。虽然我因此来到这里失去了一切,但我在这里拥有的比任何欧洲人都多,所以我还是很热爱这个地区的。我对这里的土人、语言以及其他东西一直都很感兴趣。我记录了很多关于这里的人和事的笔记。再说我在这里真的就像个国王一样,这种感觉非常令人愉快。早晨醒来,我伸出一只脚,就会有一个土人替我把袜子穿上。然后我把另一只脚伸出去,他就把另一只袜子套上。在蚊帐下,我一抬腿就能伸进为我撑开着的衬裤,你不觉得这种生活棒极了吗?”

“像个国王一样的确非常棒。”

“等你下次再来时,我们一定要搞一个科考队,那时什么动物也不捕杀,或者只捕杀食用动物,我们要专门去研究这些土人。看着,我要为你们唱一支歌,跳一支舞。”

他双肘来回舞动,弯腰屈膝绕着桌子载歌载舞。毫无疑问,他的表演是很精彩的。

“这只是当地上千种舞蹈中的一种。”他说,“现在我得离开一会儿了。你们要休息了。”

“不用急。再待一会儿吧。”

“不。你们肯定要睡觉了。我也要睡会儿了。我得把这黄油带走冷藏起来。”

“那我们!饭时再见吧。”老爹说。

“好的,你们休息吧。再见。”

他走后,老爹说:“你知道,关于阿迦汗的事儿我并不全信。”

“听起来可挺真实的。”

“他当然会感到日子难过。”老爹说,“冯·莱托就像个从地狱来的人,谁的日子能好过呢。”

“他非常聪明,”我妻子说,“他关于土人的总结多精彩啊,但是他对美国的女性也太刻薄了。”

“我也这样认为。”老爹说,“他是个好人。你最好休息一会儿吧。我们三点半左右就得出发了。”

“到时让他们来叫醒我。”

莫罗[43]掀起帐篷的底部,用棍子撑起来以便风能吹透这暖烘烘的帆布帐篷,我则在清新凉爽的帐篷里躺下看书,准备入睡。

我醒来时已经到了该动身的时候。天气很热,天空中布满乌云。他们已经把一些罐头水果、一块重五磅的烤肉、面包、茶叶、一个茶壶、几罐牛奶和四瓶啤酒一起放进了一个原来装瓶装威士忌的箱子。里面还装了一只帆布水袋和一块搭帐篷用的铺地防潮布。姆科拉正在把那支大枪扛出来放到车上。

“不必着急回来,”老爹说,“我们看到你时会去找你的。”

“好的。”

“我们会派卡车把那个冒险家送到汉德尼去的。他正打发他的手下人先往那里去呢。”

“你肯定这卡车能完成任务吗?别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就这么做。”

“放心,卡车今晚就能回来。怎么也得把他送走呀。”

“夫人还在睡觉呢。”我说,“也许她可以出去散散步,打几只珍珠鸡。”

“我在这儿,”她说,“你们就别为我们担心了。啊,希望你满载而归。”

“后天之前不要派人顺着大路来找我们,”我说,“如果机会好的话,我们会在那里多留一些时间。”

“祝你好运!”

“祝你好运,亲爱的。再见,杰·菲先生[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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