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不能出声。
千万不能让人知道,这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旦被人发觉踪迹,只消稍稍一打听,就能知道进山采药的是她。当真是大难不死,后患无穷。
一声悠长的呼哨,穿林过岭,很快,另一个方向便传来回应。黑衣人并未急着分头搜寻,而是聚在一处停下,不断的用口哨声传信。
吴音看到他们之中有人挂彩,似乎是之前吃了不小的苦头,一个个谨慎无比。
柳临风瞳孔微缩,缓缓爬起,在她肩上轻轻捏了一捏,慢慢的往后退去。吴音会意,当下大气儿也不敢出,仔细着脚下,避开松散的石块,赶在这些刺客会师之前逃出去。只是脚下盘根错节,却不能弄出声响,实在算不得快。
搜山的声音就在身后,无论哪个方向,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有几支冷箭破空而去。有一次,甚至是贴着吴音的鼻尖飞过。
战战兢兢,转过一面巨石,吴音强忍着要气喘如牛的节奏,低声说:“看不出来,你挺有本事的,这么多人都要杀你。你家里,一定不止是很有钱吧?”
柳临风闻声止步,微微的侧过头来,苍白一笑:“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
透过莽苍丛林,吴音抬眸望望天色,又打开随身的竹筒,瞅了一眼里头的水面,伸手一指:“我们下去,到山谷里去,他们一定找不着。”
脚下是几千尺的落差,一路怪石嵖岈,惊心动魄。遥遥望去,谷底满目都是郁郁葱葱的树冠,贴着另一边的山石,隐隐能看到泛着波光的一小片水面,不知是湖泊还是溪流。
柳临风一眼掠过,眸光转向另一个方向。吴音见他不知要权衡到什么时候,就又补充道:“大哥,我要是想对你不利,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只需要大喊一声,说不定,还能赚着赏钱。”
柳临风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轻轻一叹:“我怎么突然觉得,带你在身边的确挺麻烦的?与其等你迟早坏事,不如我先杀人灭口?”
“当我什么也没说。”
吴音慌忙掩了掩嘴巴,伏低身子,往边上挪了一挪,正色道:“这个季节,最多30分钟……哦不,最多一炷香的时间,下面的山谷里就会起雾。运气好的话,明天早上才会散,运气不好,也能支撑到后半夜。我在这里住了十几年,听我的错不了。”
说完一回头,柳临风已不见了人影。吴音气的差点站起来——难道当真是怕她会卖了他?所以自己溜了?
不过……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脚下枝条一晃,却是人已经攀着藤蔓,垂了下去,踏在一方突兀的岩石上,殷切地向她招手。
这个山谷,吴音只是远远观望过,隔着苍茫云海,向着如血残阳,奢侈的望上一眼。其实从来不曾亲身下去过,至少,不曾从这边下去过。
否则,刚才就不会出这么个馊主意了。
饶是她自诩皮糙肉厚,爬到一半,手上已全是细小的伤口,被汗水一湿,更觉钻心的疼。奈何此时人已悬在半途,爬上去,比继续往下爬更加吃力。再如何苦不堪言,也唯有咬紧牙关,坚持到底。
待到终于踩到谷底,双臂已经酸疼的抬不起来,两条腿也仿佛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
早在他们到达之前,雾气已升腾起来,浮在地表上半人多高的一层,于巨石古木间弥漫缭绕,氤氲出一片半真半幻的迷蒙,还在无声的蔓延。
柳临风伤口裂开,又渗了血丝出来,濡湿了衣襟。他脸上的污迹已被汗水调和成光怪陆离的一片,正半闭着双眼,倚靠在峭壁上,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大概是要笑的意思。只不过这个笑,比哭还难看:“这雾……竟起的这么快……”
“不光有雾,还有瘴气。”
吴音简短的吐出几个字,大口的喘息着,从满地的石缝中捡出一棵草药,揪下几片叶子,丢进嘴里,用力嚼了两下。
柳临风撑起眼皮,也伸过手来摘,身体却一个歪斜,撞在吴音肩上,一副难以支撑的样子。
这其实是个绝佳的机会。
大雾弥漫,视野受阻,饶是那些黑衣人武功再高,轻易也不会发现自己。倘若此时将这个人丢下,独自离开,成功的概率很大。
他们之间的矛盾,还是交给他们自己解决,没必要横插一脚进去。
吴音掐下一片草叶,让柳临风含着,又小心的扶着他,让他在一丛粗壮的树根间坐下,方算是仁至义尽。辨认了一下方向,站起来要走,眼前却蓦地一阵阵发黑。
头昏眼花,周身乏力。
倚着树干定了定神,终是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先填饱肚子。
不然这距离,这路况,恐怕是走不出去。
横竖已耽搁的太久,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索性,再多做一件好事。吴音打开竹筒,捞出里面的针,自己先喝一口,又送到柳临风的嘴边。
柳临风恹恹的睁开眼睛,将脑袋一转,似乎无比嫌弃:“你在水里做了什么手脚?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去那些人面前邀功请赏是不是……”
好心喂他喝水,都没嫌弃他嘴巴不干净,竟然怀疑她下毒?
狗咬吕洞宾。
吴音举起绣花针,撸串儿似的,一口将上面穿着的烂湿的纸片咬了下来,也不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复揪下一片叶子,穿在针上,丢进竹筒之中。
绣花针借着叶子的浮力,悠悠转了半圈,最终颤颤巍巍的指定一个方向。所有的过程,都发生在柳临风眼皮底下。吴音作势要将盖子盖回去:“指南针而已,爱喝不喝。”
作为指南针,这虽然太过简陋,不过没有这个东西,怎么敢深入拂云岭腹地?
“是我误会了。”
柳临风抬手阻拦了一下,低头,就着吴音的手,喝了两口。
饮罢,却见吴音笑的一脸春风得意,柳临风正要问出口,便听她说:“针上没毒,水里本也没毒,不过……”
吴音捞起树叶,拈在指尖:“这片叶子有。”
“你……”
柳临风呛岔了气,艰难的咳嗽起来。
吴音甩手将叶片丢掉,轻抚着柳临风的后背,帮他顺气:“你怀疑我下毒,我吓唬你一跳,两清了。”
雾气已有一人多高,三十步之外,便只能看到个朦胧的轮廓。其实天还是亮的,离暮色四垂也还有个把时辰。只是谷底因为被西面的山岭遮住了阳光,已早早昏暗下来。
短时间内,能见度只会越来越低,倘若此时分开,单凭一个指南针,恐怕很难再找到彼此。
吴音叹了口气,横竖这辈子已注定是劳碌命,也不缺这一遭半遭。咬牙搀起了柳临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在山顶上时看到的水面走着。
谷底千岩万壑,幢幢黑影在云山雾罩中千奇百怪,两人不断爬上爬下,几无三尺平地。林子里窸窸窣窣,像老鼠爬过茅草一样轻,应该是谷中的弱小生灵听到脚步,远离他们的声音。
猎物没抓到一只,只捡了半捆干柴,一小把能吃的山菌,几棵野菜,都不够塞牙缝的。
欣慰的是,没走多远,眼前便倏然一空,只剩一片开阔的迷蒙。吴音捡了块碎石丢过去,只听“叮咚”一声,水声清泠。
岸边的巨大的危岩之下,离着湖水两三丈的距离,有一处浅浅的石洞。其实这样的山洞的很多,只不过这一处山岩很有特色,在雾中隐现着别出心裁的轮廓,又恰巧被两人发现了而已。
睫毛上结了细密的水珠,此时的雾气,已经浓到了十步之外不见人,山洞里和外面一样的潮湿压抑。吴音折腾了几次,终于百折不挠的生起一堆火。青灰色的柴烟飘进浓郁的白雾,很快便融为一体,分辨不出。
留下柳临风照看篝火,吴音跑到湖边打水,回头再看,火光已变成橘黄微弱的一豆,稍微再远点便会不见。任凭那些黑衣人如何了得,也不可能在这种天气里发现他们。
山菌野菜收拾干净,吴音又挖出块一尺来长的平整板石,丢进水中清洗着。
湖边蒲草摇曳,丛中传出一阵扇动翅膀的声音。吴音神色一振,蹑脚走过去。
湖水沁凉,吴音屏住呼吸,慢慢走了两步。及膝深的草丛间,赫然是几块高出水面的乱石,细小的树枝和干草垒成几层,在上面做了个窝。一只水鸭子抖抖杂乱的羽毛,插到翅膀下的脑袋扭了扭,终是没舍得醒来。
吴音口水泛滥,狂喜着扑了过去。那水鸭子受惊,振翅便飞,奈何为时已晚,堪堪飞起两尺来高,便被一双修长小手抓住。
吴音收不住力道,脚下一滑,身子歪倒,跌进水里。也顾不得衣衫湿透,欢天喜地的爬起来。拔下水草,将鸭嘴系上,便一手将鸭子牢牢提着,一手祭出袖子,抹了把脸的水珠。
转身上岸,来时空幽幽的岸边,不知何时竟生出一截七尺多高的树桩来,影影绰绰的杵在那里。一个大意,差点撞上去,撞个头破血流。
吴音看着地面,小心的绕过去,那树桩却也跟着移动过来,伸出一截枝丫,挡住了她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