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胡杨,天然乔木,生长在极旱荒漠区。耐旱耐涝,生命顽强。
一
精英榜贴出那天,余锦正站在人层最外围,懒洋洋地啃着冰棍,等着如往常一样的艳羡声。
可这次的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
“第一怎么成乔杨了?”
“乔杨是谁?”
“好像是理科那边刚转来的,我在理科精英榜见过他的名字?”
“哦,那余锦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余锦立刻支棱起耳朵。
“第二。”
晴天霹雳。余锦听到这话时。就一个念头,第一名的奖金被抢了!
她一层一层扒开人群,往前挤去。
使劲揉了揉眼,可榜单第一却是乔杨没错。
余锦切切咬着牙,猛一跺脚,旋即把手里的冰棍狠狠砸在了公告栏上,扭头就走。
她不贪钱,可这奖金一百块对她的确重要,怎么可能让给一个新人!
当余锦一脚踹开高二七班的门时,偌大的教室就只剩了乔杨一个人。
他眉头拧成川字,额前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正顺着眼睫往下掉。手里的笔不停转动,大概是在演算数学题。连踹门这么大的动静他都没一丝反应。
头顶上的风扇嘎吱嘎吱地响,吹抚着他几缕不安分的发丝,随风微微扬起又落下,落下又扬起。像是长在余锦心里的杂草,令她烦躁。
余锦使劲拍了拍额头,深呼一口气,朝他走去。为了泄愤,她把每一步都踩得格外重。
她敲了敲乔杨的桌子,随即把手伸到他面前。
“你就是乔杨?”
其实公告栏就贴有他的照片,她也是看清了才过来的。可不说点前缀又好像缺了点气势。
回复她的是一片寂然。余锦干脆把头抬得老高,声音也变得更粗,想尽量表现出一副凶狠的样子。
“喂,乔杨,还我一百块。”
面前的男生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算着题。
余锦尴尬地抓了抓刘海,正想着该怎样威逼利诱乔杨交出奖金时,面前的少年却猛地停住了笔。
笑意渐渐浮上双颊,他满意地在题目后写出了答案。似是察觉到了那快把他生吞活剥了的热切目光,他终于抬了头。
“你刚说什么?”
清冽的声音,像有泉水流过心间,温润了因天气而干燥的腑肺。
话到嘴边又生生给咽了回去。
对视良久,她脸颊通红却还故作强势的模样,莫名触动了乔杨心中的某个角落。
他不由得抽出几张纸递给她。
“同学,擦擦汗吧。”
二
乔杨是怪胎。
经过几天跟踪调查,余锦得出这个结论。
三伏天,日光强烈到世界都成了一片耀眼的白。
老风扇吹不走热气,被汗水浸透的牛仔裤,粘糊糊地贴着木凳子,令人躁动不安。
别人都恨不得只穿一条裤衩的时候,乔杨却用长袖长裤把自己裹得严实。从早到晚,一刻不离开他的凳子,只是拼命埋头于题海之中。
余锦每看到他这副样子,都恨不得替他一头扎进冰桶里。这样苦学,能拿第一也是必然吧。
余锦突然想放弃了,她靠的可是智商。
大家都说乔杨是大漠胡杨,是耐干耐旱的。
听到这些话时,乔杨只是下意识地捂住左臂,一言不发。
就算是隔着再多几层衣料,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条蜿蜒的伤疤。光阴能使它愈合结痂,却抚不平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三
学校旁边有个废弃的家属院,久无人烟,便成了野猫们的根据地。
余锦性格虽大大咧咧,却也是个爱心泛滥的少女。去年隔壁家小白死了,她还哭了整整一宿。
有这么多可怜的野猫,她自然不能放手不管。每周日她都会去大市场买一些刚死掉的小鱼,混着其它食粮给野猫们送去。
可那天,她刚走到门口,里面便传来野猫们此起彼伏的惨叫,有东西在揪着余锦的心。
她加快了脚步,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出事。
可眼前的一切让余锦火冒三丈。不知是哪些坏孩子,把几只刚出生的小猫关进了铁笼里,母猫门只得不停地用爪子挠着冰冷的铁器,无奈地围在铁笼前向里张望。
平日与余锦最为亲近的花猫小彩也难逃厄运。它的前爪被绳子紧紧绑住,拴在了铁笼前。
余锦直接半跪在地上,眼泪急得快要掉下来了。幸亏锁是坏掉的,她心疼地抱起小彩,用随身带着的指甲刀剪开了绳子。
小彩细弱的前腿被勒出两道深痕。余锦从饭盒里拣出最肥的鱼放到它嘴边,轻轻抚着它的背,眼里满是愧疚。
余锦妈妈讨厌猫到了极点,别说把猫带回家去养了,要是让老妈知道自己拿着零用钱来救济野猫,她一定会被赶出家门!
她相信猫是有灵气的,她怕猫会担心她,便故作轻松到“小彩,姐姐这次没拿第一,奖金被一个刚转学过来的家伙给抢走啦,下次……”
话还没说完,周围的野猫却突然弓起了身子,敌意地看着前方。
余锦好奇地回过头,却看到了逆光站着的乔杨。他局促地望着她,手里还拿着把崭新的剪刀,鼻尖都是汗,想来是刚跑过来的。
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奖金……你别哭了。”
逞强的人最怕突如其来的道歉和安慰。
乔杨看着面前的人有些无措,楞了半晌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纸递给她。
“那,擦擦眼泪吧。”
余锦抬起头盯着他,大脑飞速转动着,一个念头渐渐成形。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冲乔杨狡黠一笑。
“乔杨,你这么善良,不如我追你吧。”
四
余锦宣布要追乔杨的时候,同桌林子直接一本书拍在了她头上。
“得了吧,人家是沙漠中的胡杨,耐得住高温寂寞,你呢?要做骆驼么?”
“我可以做仙人掌。”
林子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说实话,乔杨没有惊为天人的好看,有的只是一种两袖清风的气质。家境不好的他理所当然地把读书当作唯一的出路。
可十七岁的余锦张扬热烈,像高挂九天之上的太阳,是乔杨不敢抬头观望的光。
林子说,她这是三分钟热度。
余锦却像是着了魔。
趁着晚自习放听力的时候,她从后门溜出去,跑到七班楼下,从后窗户往里大喊:“乔杨我喜欢你!”
然后一溜烟跑开,只留下一阵爽朗的笑声。
班内一阵哄笑,乔杨写字的手滞了一下,笔尖划破了纸张,随即又恢复平静。他能想象到余锦说这话时的不羁模样。
从始至终,乔杨连头都没抬一下。可心底却有股异样的情绪慢慢漾开,像是融进了血脉,久不消散。
这还是,第一次有女生向他表白,且如此大胆放肆。
余锦悄悄溜回座位的时候,同学都一脸暧昧的笑。
她摆摆手,大方地承认道:“没错,刚刚是我。”
班里又是一阵哄笑。
林子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怎么了?”余锦被看得有些不明所以。
“那个,乔杨他其实是……”林子话到嘴边,想想觉得还是不妥,“算了。”
索性余锦也不再问,她从来不是个爱计较的主。
五
九月份的时候,雷阵雨总是说来就来,余锦这种性格的人从不记得带伞,林子叹着气递给她一把备用的。
她嘿嘿笑着接过,转身又冲进了雨里。
林子想叫住她,可雨声太大,掩盖了她的声音。一中内部很大,教学楼众多又彼此隔立,从这里到乔杨的班有两百米。
林子想,余锦这次不知道要淋成什么样子了。
乔杨其实带了伞,可看到浑身湿漉漉的余锦穿越人海朝这里跑来时,他竟犹豫了一会,然后鬼使神差地把伞放回了抽屉。
收拾好书包,他低着头出了教室。意料中地,一把伞横在了他面前。
他侧过头看她,湿嗒嗒的刘海杂乱地贴在她额前,雨珠正顺着湿发往下落。他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你怎么不打伞。”
“我怕我来晚了,你就走了。”
她把理由说得那么自然,就像是自己的义务。
一股暖流涌上心间,乔杨差点就陷进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心底有个声音及时制止,乔杨,你以为自己是谁。还能靠近她吗?
他挣扎着,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余锦愣了好一会才小跑着跟上去。她踮着脚,尽力为他撑着伞,脸上挂着讨好般的笑。
她对他越是好,他就越是烦躁。
他停住脚,抢过伞扔到了一边,许是力气过大,余锦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
身体反应骗不了人,那一瞬他是想去拉住她的。
乔杨狠下心,故意不去看余锦眼里的错愕,头也不回地走开。
他想,余锦不过是觉得一时新鲜而已。谁又能真得陪另外一个人很久。
橘色的灯火在雨中忽明忽暗,映出一条小道,通向一个毫无生机的家。
屋前有人撑了伞迎面走来,在乔杨面前停住。
“哥,我妈让你搬回去住。”
“你告诉小姨别担心我,我想留在这再陪陪爸妈。”
“可……”
林子不敢说出下一句,可那只是两张黑白遗像。
现在的乔杨敏感孤独,卑微而坚忍,当初那个眉眼都是明媚的少年已经远去。
这就算是长大了吧,可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林子缓缓开口:“胳膊,还疼吗?”
“已经好了。”
“那心里呢,试着接受别人怎么样。”
乔杨顿了顿脚步,明白她另有所指。他没回答,只是蓦然把外套脱下,任由胳膊上的长疤暴露在雨中,显得有些狰狞。
记忆还是会翻涌而来,意外来临的前一刻父亲那张蓦然贴近的脸,以及最后的拥抱……
他的胳膊被玻璃划出一道深痕,却是活了下来。
乔杨有时会想自己能拥有什么,又能留得住什么。
他开始贪恋阳光,越热烈越好,可那还是驱不走心里的寒意。
乔杨这棵胡杨是不需要水的,相比得到后又失去,他更宁愿从未拥有。
六
林子再来找乔杨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她说余锦感冒好几天了。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一颗心却是终于有了着落。原来,她不是故意不出现。
这些天,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窗外,心里还多了点期待。
乔杨有些悲戚地发现自己是在担心她以后都不会再来找他了。
人大概都是如此,快要失去了才开始害怕。
第四天,余锦照常出现在走廊等他,笑容灿然。昨天林子偷偷告诉她,抽屉里的感冒药是乔杨送的。
彼此心照不宣。谁都没再提起那个雨天。
乔杨没有过多表情,他依旧背着双肩包走在前面,余锦小跑着跟上,不远不近。一如从前。
她知道,乔杨这是默认了她的存在。
狠毒的话还是当面说比较好,见到他的那一眼,她就狠不下心了。
在外人都以为乔杨会被余锦打动时,后者却又诏告天下,她余锦与乔杨再无瓜葛了。
那以后,她一如遇到乔杨之前一样,没心没肺地过日子。可从头到尾都未表过态的乔杨却让人大跌眼镜。
精英榜上没再出现过他的名字。
没人知道,从一开始乔杨就打算好了,他不想总接受亲戚给的钱,只能靠奖学金来生活。
理科班精英太多,很难拿第一名,而且他文科较好些。
权衡利弊之后他决定转科,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可余锦却是那个意外。
他有时候会想,占着第一名再久一些,余锦会不会追他久一些。
那么自己是不是就能和她在一起久一些。
他知道余锦的小心思,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对余锦如此上心。
林子也问:“你们怎么了?”
余锦却只是把冰淇淋一把塞到她嘴里,咯咯笑着:“好吃不?我刚又拿了奖金哎!”
林子捂住嘴哼哼几声便不再说话。她没看到余锦曾亮如繁星的眸子此刻却黯淡无光。
奖金抢回来了,冰淇淋却没那么甜了。
七
余锦没告诉任何人她突然放弃的理由,包括乔杨。
可即便是很多年后,她都会记得那年生日。她软磨硬泡了老半天,他才勉强答应给她庆生。
他点头的那一瞬,余锦觉得周遭都被点点星光围绕了,连这黑夜也被绚烂。
也是在那时,余锦才发觉,自己对乔杨比想象中还要上心。
她承认,一开始她是动过歪主意,想着用美人计的方法让他为自己分神,这样一来,第一就抢回来了。
可现在,她真切地明白着,她喜欢上那个坚韧不拔,在书上写满北大,外表淡漠实则内心温润的少年了。
她喜欢看他推算题目时长睫扇动的模样。那时候世界静默,纸笔交会,混着若有若无的呼吸,鼓动耳膜。
有种子在心底偷偷发芽开花。
年少的人把爱情想得太简单,又总把小事复杂化。她设了一个局,最终困住的是自己。
已经记不起是谁提出来的了,说要看余锦和乔杨比拼智力。
余锦好胜,嚷嚷着要出题目,一较高下,可几番下来,他们俩谁也没比谁好哪去。
余锦大脑飞快转了几下,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妙招。她冲乔杨狡黠一笑。
也许是酒精作用,她壮着胆子说:“乔杨你喜欢我吗。”
全场顿时静了下来,诡异的气氛让余锦莫名紧张起来。她咽了咽口水,求救般看了乔杨一眼。
她怕了。没心没肺的她第一次打心眼里怕。
乔杨皱起了眉,手握紧又松开,衣衫快被汗给浸透。他还没能力给她任何承诺。
他最终硬生生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余锦脸色由青转白,随即干笑几声。
“你输了,这题答案只能是喜欢或不喜欢。”
明事理的人急忙转移话题,余锦扶着椅子坐了下来,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脑子里只反反复复回响着那句对不起。
那晚他送她回家。
余锦一手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手死命地拽着乔杨的胳膊。
恍惚间,她听到他问:“为什么是我。”
她朝他酸涩一笑,眼里蓄了一汪池水。
“谁让你把我爱的所有样子都占着,却还不肯爱我。”
敬你一杯酒,我会忘了所有。
她这么对自己承诺,可她不知道乔杨在她醉倒后说了一句话。
“余锦,如果胡杨有明天,他会选择坚守那滴雨露。”
八
余锦已经两年没回过母校。
学校旁的建筑差不多都已经拆迁,盖上了新种类的商铺。只有街道两旁的树木还是记忆里的模样。
要不是林子打来电话说要来找一找回忆的味道,她可能不会再回到这里。
时过境迁,这个夏天却仍旧是耀眼的白色。
余锦不可避免地回忆起那个占据了她整个青春年少的胡杨少年。
乔杨,乔杨,他一定已经踏入北大的校门,完成了他的梦想了。
原来直到现在,再提及他时,她的心里依旧能掀起波澜。
林子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走,请你吃冰淇淋。
余锦嗔怪她:“都多大的人了,还整天冰淇淋。”
林子努努嘴:“你不是最爱吃。”
打闹间,林子已经把她带到了一家冷饮店。小店主打薄荷绿色,余锦满意点点头,刚想夸店主好眼光,却被梦里反复出现的男音打断思绪。
“嘿,要不要还你一百块。”
尾
胡杨,木质纤细柔软,树叶阔大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