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冬天还真特别，来得特别早，大雨倾盆之后，开始结冻，地面滑的厉害。待春来，雪融的时候，瓦片也跟着滑落，本来屋顶就稀薄的瓦，现在更是开了无数天窗，雨水，雪水顺道漏下，房里，被子上没一处不是湿的，尤其是阿婆的房间。因为怕阿婆受风寒，身体受不住折腾，父亲不得已只好让她在邻居家借住几天。
后来杨小梅会常常想如果当时让阿婆和她们同住在一个房间，会不会是不同的结果。
那是刚上学没几天，白雪都还没融完。白天雨水淅淅沥沥的下，乌云密布，看不尽天，五点放学回来都已觉是傍晚。这天很奇怪，家里都没人，按以往的惯例，阿婆会先煮好米饭等他们，今天却没有一个人。她就坐在门口等啊等，等啊等，坐了又站，站了又坐，那样徘徊好久，天都黑得不见五指，猪牛都在呼喊她晚餐的时间到了，却连一个人都没回。
她默默地喂猪，喂牛，娴熟地提着一个比她还大还高笨重的木桶，垫了几个水泥砖才舀到灶台上铁灶锅里的菜食，吃力的给那些叫唤的家畜送去晚食，又喂了些草，才又回来煮好他们饭，炒好菜，生好火。
雨越下越大，好像还能听见砂粒击瓦的声音，看来又要回冬了。
屋外她伸手，其实不用伸手就能感受得到，风大雨大，有雪有雹，拍打着脸，脚上，鞋上没一会儿就湿透了，房屋多个地方还在漏雨。正对房子左手方向的房间，也就是以前住过的地方，木板围成的房间，有的钉子脱落，木板间相互敲打，声音一阵阵响，在雨雪夜里格外悲凉。这夜的风雨，好像蓄意已久，来势汹汹，木板在摇晃，整个房子都在颤抖，好像不将它毁灭，这场风雨就不罢休。
她在门口站了好久。隔着一条小河的对面的山里，那里也有人家，灯光耀眼，即便是这样的夜晚，欢乐的音乐声远远传来。她最好的朋友就住在那里，晚上他们看着好近，触手可得，可又永不能及。她望了很久，然后又望着右手边的那条熟悉小路，那里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邻居家的灯光。
很久很久，那条拐了三道弯，路过一个个乡邻里家，最后到达他们家的石子路，依旧无声，无人，无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回去生火，然后又快速的跑到家门口，继续望着。这个夜晚一遍又一遍，别家的灯一个个的灭。
雷声轰轰，大地震动，火苗摇晃，天边一道道闪电，世界整体黑暗。灯没了，唯一的光明就是那火和那可怕的闪电了。闪电打下的时候，她就蹲在一个角落里，卷缩着，倔强着不让自己发出声，不让自己流下泪，望着那已经完全没人行走的路。她不知道今天怎么了，怎么家人都没回，她害怕他们出事，她害怕。她真希望他们能马上出现在她面前，又不希望，她不想他们担心她半夜冒雨回来，因为村上的老人常说“雷雨的夜晚，亡灵行”。她抱着手，对着火苗，闭上眼一遍遍祈祷。
第二天醒来是在床上，她不记得自己回过房间，想来是父母回来发现她在炕边睡着抱她回房间的。她醒的很早，这好像已经成了习惯，可房间里没有一个人，苏醒的那一瞬间她甚至都在怀疑自己昨天是不是梦游回了房间。在她迷糊的时候，小弟推门进了来，他整个人好像很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累，见自家阿姐醒了才勉强的挂上一笑。
“阿弟，阿爸，阿妈干嘛去了，这么早！”总感觉有着不好的事发生，她快速的下床穿好鞋子，跑出房间东望西望，可家里除了小弟再无其他人。家里的猪牛都没喂，灶台火也没生这一点都不像母亲的风格。
“姐，阿婆，阿婆”
“阿婆怎么了?啊！你说呀，阿婆怎么了？怎么阿爸，阿妈他们都不在，他们去哪里了？”
“姐，阿婆丢了，莲桂阿姨说阿婆和她去赶集，然后就走丢了，阿爸阿妈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找到，你说阿婆，阿婆会不会像小姑一样再也找不到了！呜呜呜~”小弟啜泣着连话都说不清楚，她听着愣在了那，她想着万千种可能，可就是没到这一种。阿婆那么老，又不知字，还带着病，她能去哪，这么冷的天她会去哪，昨天那么暴戾的雨，她怎么过？病倒在路边有没有人发现？......
想着种种一切，一切可怕的因素，从来不想流的泪，终于还是哭了。
“阿弟，我们也去找阿婆，我们也去，我锁门，我这就锁门！”
“恩，昨天阿爸，阿妈在镇上，在比足都找过了，都问过了，没找到，都没找到！找不到阿婆，都找不到阿婆。我跟大姑在他们家附近也没看到。”
“刚刚阿爸跟阿妈又沿着镇上那条路找去了。阿姐，我们去哪里找啊？往哪里走啊？”门口，她站在小弟身前，这时候的她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她想把以往和阿婆走过的地方都走一遍，可好些地方她都不记得了，就连去镇上那条路她也从未走过。
“阿弟，不哭了啊！我们也去镇上！”她擦擦小弟的眼泪，走上了去大姑的那条路，那条路也是可以去镇上。只是她后来才知道那条路阿婆只走到了大姑那里，至于前往镇上阿婆从未走过。
“阿叔，阿姨！你看到我阿婆了吗？”
“你看到我阿婆了吗？”
“没看到！没看到！”
“阿姨，你看到我阿婆吗？”
“哦，是阿菊的外甥女啊，你家婆没看到哦！”
......
重复着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话，最后的回答也是如出一辙。这个时候的她终于体会到了大妈当时的那种无助，翻山越岭寻一人，如大海捞针，心里的急切，难熬，无助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往前寻。
他们已经将从家里到大姑这条路的人家都问了个遍，就算是在山地里劳作的阿叔阿姨也没一落下，可关于阿婆仍是寻不到半点消息。
“小姑娘，带你弟回家吧啊！你姑都把这里找过了，你阿婆不在这里，你们两个小孩子到处跑，你爸妈会担心的。听阿叔的话回家去。”
“听话，天要快下雨了，快回家去，我们要是看到你阿婆肯定会告诉你大姑的。”
“听话从这里走，下山去！”
“我要找到阿婆，阿婆老了，她淋不了雨，她不能淋雨的，她眼睛不太好，淋了雨更看不清路了。”
“你这两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
“唉！你们要去镇上就往前一直走大路，左右两边是去别个村的，别走错了。”
“谢谢阿叔！”
阿叔的好心，她自然是知道，可是如果她少走过一个地方是不是就寻不回阿婆，她的脑海此时此刻只有阿婆，只有那一张堆满皱纹但仍然很和蔼的脸，走到哪都是一身深蓝的的衣服，拄着拐杖佝偻着。
“你们两个小孩自己小心，阿叔挑猪菜回家了。”
阿叔下了山，她和小弟坐在那，天真的下了雨，这会不是很大。她知道不能继续往前走了，看着这天色，黑蒙蒙一片，怕是在酝酿着大暴雨。她们两个还是小孩，前面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深山老林里她害怕。
“阿姐下雨了！”小弟仰着头，任由雨落在额前，落在脸上，而她则看着左右两边两棵高大的树，这树应该有百年了吧，在这个季节还这般茂盛，繁密的树叶为他们挡去了不少雨水，只留下大风刮着他们的脸。
阿婆，你要是也像这两棵树一样该多好。
“走吧！”她还是起身往前迈了步，下了雨的山路不是很好走，坚硬的土地变成了烂泥巴，这小山往前往后都近九十度的下坡路，狭窄的山路现在像一条小河，雨水在流，她的脚不论往哪踩都会被雨水淹没。
“阿弟慢点啊！走下来几步我接住你。”
“恩！”
“哎呦！”
“阿弟！”
“阿姐，我没事！没事！”小弟立马站起，拍拍屁股上的泥土，一副没事人一样，可她，那么眼尖的她，怎么会没看到呢。
“疼不疼？”
“不疼！磨了点皮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对，这点伤对他们来说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到小弟快速抹去手上的血迹模样为何想哭呢！
“阿姐我真没事，你说阿婆是不是像我刚刚一样滑了一跤晕倒在哪个小山路里了，我们才寻不到。”
“阿弟，我们回家吧！阿爸阿妈回家找不到我们她们会更难过的。”
“我们回家，回家等阿婆！”
“恩！”
她不能自私，尽管她很想很想去找阿婆，可下了雨，在山里他们两个年龄加起来都才十来岁左右，怎能天不怕地不怕去寻人。
“阿婆！我回家等你啊！”
“阿婆，我回家等你啊！”
天地旷悠悠，只有这风，这雨和他们的呐喊在这山间陪着这树，这草疯狂。
“阿姐，阿婆说不定已经在家等我们了！”对着镇上那方向吼完，小弟突然说道，她也吃着那雨水傻傻笑了。
“阿婆！你在家等我们呀！”
“阿婆！你在家等我们呀！”
“阿弟，小心点我先上去，再拉你。”
“恩恩！阿姐你也小心点，抓着那草。”
“恩恩！”
“来，抓紧我的手，一二三！”
“哎呀，你们两个，宝宝快站起来，这全是水你还趴在这地上，快把薄膜披上，阿木把手给我。”
“大姑！”
“没事了，没事了啊！”大姑抱着他姐弟两，拍着他们的背，淋着雨的时候不觉得冷，现在她好贪恋这份温度。此刻她才发现原来雨这么大了，雾气也这么重，回家的路已经完全完全看不清。
“大姑带你们回家。阿木，快到大姑背上来，宝宝啊一定要抓紧大姑的手啊。”
“宝宝，阿木啊！找阿婆那事大人的事，你们要是也丢，你阿爸阿妈怎么活呀！以后不要乱走了知道吗？大人都找不到的人，你们两个小孩又怎么找得到呢！你们知不知道大姑听到你们跑这来，大姑心都快蹦出来了，你们阿爸阿妈知道又该有多着急。”
“大姑，我错了！”
“没错，没错，宝宝和阿木都没错，你们都是有勇气孩子，只是啊你们现在做的只有等到长大了才能做。”
“大姑，我们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快喽，快到家喽！”
大小的身影淹没在那雾里，声音也没了踪迹，雨还在下，越下越大，就像这心越来越沉。挖地三尺寻一人，奈何成事在人，人难胜天，了是在眼前终究漏了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