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袅袅,归云山庄。
山庄的主人,姓沈,二十年前,本是剑术名家。一柄归云剑,虽非天下无敌,也算得一流剑客。只因身遭巨变,心灰意冷,不愿再理江湖事,便携夫人隐此山谷。谷中本有村落,民风淳朴,男耕女织。归云山庄说是山庄,其实只是一处较大的院落,算得村中大户人家而已。
却说沈庄主自归隐以来,早于十八年前喜得一子,起名沈剑星。夫妇二人悉心教导,现今已经成长为翩翩少年。只是这沈公子所学,仅限诗书文章。武学一道,父母既未提及,他就也从不知晓。
沈庄主的意思,是想让儿子去科场考取功名,不想儿子就这么终老山谷。沈公子自幼诵习孔孟诗书,甚至也和村中伙伴一起去学堂里混过几年,但就是对科考了无兴趣,每日只是书画自娱,无所事事。
沈夫人所关注的,却是儿子的终身大事。每日筹划着怎么给儿子找个好媳妇。对于这个,沈公子更是头痛,心想这是我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找一个呢?
对于儿子的这些个想法,夫妇二人生气的很,却也无可奈何的很。
再过几个月便是下一次的乡试,沈庄主又来劝说:“剑星啊,你看你也不小了,怎么老是操着小孩子的心性?就算成家尚早,也该成就一番事业呀!你看看人家苏轼兄弟,年纪轻轻,便都已进士及第,而且名列前茅。你不是很喜欢读苏东坡的诗文吗?你看像东坡这样洒脱的人,都乖乖的参加考试去了,你怎么就不去呢?”
剑星嘻嘻一笑,说:“我喜欢读东坡的诗文是不假,可那许多都是他一贬再贬之后才写出来的。你看吧,像东坡这等大才,在仕途上都如此不顺,更别说像咱们这么蠢笨的人啦!再说,我还喜欢读庄子的书哩,你怎么不说?庄子先生可是连送到手的卿相,都不屑一顾的!”
沈庄主说:“苏东坡正是因为太有才气了,所以才遭小人忌恨啊!你当然是跟东坡差的远了,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你的仕途会像他那么波折。”
剑星说:“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您就这么想让我去考个功名呢?咱们和和美美的在这小山谷里生活,不是很好吗?”
沈庄主叹了口气,说:“这个对于像我和你母亲这样的年纪来说,当然是好的。你还这么年轻,外面的世界那么广大,你就不想出去历练历练?”
剑星说:“出去闯荡闯荡我自然是愿意的,不过为什么非要我去应试呢?”
沈庄主说:“咱们家里固然是有着几顷薄田,也有些积蓄,吃喝不愁,但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唉!想咱们沈家世代大姓,家传……家学渊远,要不是……嗯……为父是不想咱们家就这么衰败在咱们父子手中啊!”
剑星奇道:“家学渊远?咱们家还有什么家学吗?我怎么不知道?难道咱们家祖上是世代做官的?”
沈庄主说:“这个……倒也不是世代做官。总之,为父一把年纪,是不能再光大门庭的了。咱们沈家就指望着你再振家业呢!”
剑星连忙说:“爹,快别说这么沉重的话。我小小年纪,怎么当得如此重任?”
沈庄主轻轻摇头,起身离去,自言自语道:“家业不振,家业不振啊!”
剑星恭送父亲出屋,心里盘算的却是另外的事:“看爹的语气,我们家以前好像还是什么大门望族似的。爹是不想跟我说的了,有机会可得问问娘!”
刚想着,屋门打开,沈夫人进来了。
剑星笑道:“娘,不是又给我相了一门好亲事吧?”
沈夫人笑道:“你这孩子!刚才又惹着你爹不高兴了吧?”
剑星说:“这也怨不得我呀!哎,爹对我期望太高了!这两年老是劝我去应试,换了谁都会听烦的。”
沈夫人说:“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你呀,一点都不体谅我们的苦心!”
剑星说:“娘,先不说这个。你说咱们家以前是干嘛的?咱们是一个名门望族吗?”
沈夫人说:“怎么问这个?咱们家不是向来这样吗?”
剑星说:“向来这样?怎么爹刚才说咱们家有什么家学,还老是叹息家业不振?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呀?”
沈夫人出神片刻,说:“好,你也不小了,娘不妨就跟你说了吧。好让你明白,你爹为什么这么想让你去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剑星欢呼道:“好啊!果然是有事情瞒着我!快跟我说说吧!”
沈夫人说:“你难道就没有注意过咱家有什么跟别人家不一样的地方吗?”
剑星奇道:“不一样的地方?娘,你就快说吧,别跟我卖关子了。”
沈夫人说:“咱们家堂屋正中供奉的那把剑,你就从来没留意过?”
剑星恍然大悟,说:“哦!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来!怎么没留意过?我小时候就注意到了,别人家都拜的是天地神祇,独咱们家拜这一把剑。只不过你和爹打小就告诉我说,这是祖传的宝剑,比供奉什么都灵验,我早也司空见惯了。”
沈夫人说:“那的确是咱们家祖传的宝剑,剑上篆刻着两个字,你说是什么?”
剑星笑道:“这个我知道,是篆文‘归云’两个字!”
沈夫人奇道:“你怎么知道?哦,我知道了,定是你偷偷地拿下来看过!”
剑星笑道:“娘,你可别告诉爹,我也就拿下来看过那么一两次。你还别说,那剑还真不是凡剑,稍稍一拔,寒气立时逼人!唉,我要是会一套剑法就好了!”
沈夫人说:“咱们家以前还真是有一套剑法的,就叫做‘归云剑法’。可惜都是二十年以前的事情了!咱们家以前是剑术名家,武林望族。传到你爹这一辈,是一脉单传。你爷爷死的早。你爹三十岁上剑术大成,闯荡江湖,意气风发,战败了许多剑术名家。这就招致一些小人忌恨,他们设局让你爹和一位魔道高手比剑,并且立下了赌约,战败的一方要就此封剑归隐,而且不得再向弟子后辈传授武功剑术。最终是你爹他技逊一筹,一怒之下,便烧了旧宅,和我隐居在此。此谷穷山僻壤,外人罕至,这二十年来倒是平静无事。咱们那旧宅,本来是叫做‘归云剑庄’的。”
剑星听的惊奇,说道:“怪不得爹爹一心想让我考取功名!他一定是觉得愧对列祖,想让我在仕途上开辟道路,也总算没有埋没门楣!”
沈夫人说:“正是这样!你明白就好了!”
剑星忽道:“娘,这么说爹爹是会武功的了?”
沈夫人笑道:“看你笨的!我这半天的话白说了?别说你爹,就是你娘我,也是会一些的。”
剑星说:“就因为那个赌约,你和爹爹都不传授我武功?甚至不让我知道你们是会功夫的?”
沈夫人说:“当然了!一开始,我跟你爹心里都很是愤愤不平,你爹简直后悔的要死!后来有了你,我们的心思便都花在你身上,想让你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来,也一样能光宗耀祖。”
剑星笑道:“你看看你们!我还那么小,就给我安排这么重的任务,也不问问我究竟是喜欢诗文,还是喜欢剑术?既然赌约不可违背,爹爹不能亲自传授我武功,那咱们家的剑谱呢,就不能拿出来给我看看?或者是请别的剑术名家传授我武功?”
沈夫人说:“给你剑谱,那不还是传授?况且咱们的剑谱,早就被你爹扔在祖宅里一起烧掉了!”
剑星叹道:“古有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我爹爹可谓今世尾生了!可就是苦了我了!娘,我真是不想去考科举!”
沈夫人叹道:“确是苦了你了!但你爹其实内心更苦!你可要体谅。好了,今天告诉你这么些事情,你可也别告诉你爹。你心里知道就行了。我走了。”
送走母亲,剑星躺在床上发了半天呆。
第二天,剑星对父亲说:“我已决定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光耀门楣了。不过呢,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沈庄主听得如此,自是高兴,说:“只要你安心准备科考,什么要求都满足你。”
剑星笑道:“我请求父亲大人,把咱们祖传的那把剑送给我。我出去应试的时候要带上它。”
沈庄主听了一怔,迟疑道:“你要它做什么?想要剑,我可以去给你买更名贵的剑。”
剑星笑道:“那剑都被咱们供奉了这么多年了,也该有些灵气了!我带着它,一则防身,二则借它之灵,也好金榜题名啊!”
沈庄主沉思片刻,说道:“好,就把它给你,反正迟早都是要归你的。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贸然使用,以免伤人,也避免多生事端。”
剑星深作一揖,朗声道:“多谢父亲大人!”
于是宝剑遂被摘下,挂于剑星屋里。
几个月后,乡试即至,剑星整装待发。
沈庄主派管家的儿子张阿三随行。阿三年纪跟剑星相仿,两人是自小玩大的伙伴。剑星读学堂的时候,阿三便是陪读。
沈庄主择好吉日,摆席为剑星送行。庄里大小仆众知道少爷终于要去应试,皆来祝贺。
剑星对众言道:“剑星顽劣,幸得严父慈母及众乡邻爱护,成长至今。今将出门游学。剑星此出,若不能搏得功名,不能光耀门楣,誓不回乡!”
于是众人送出庄外,二人出发。独沈夫人放心不下,追至村外嘱咐道:“星儿,不管考的怎样,你只管回来,怎么能说誓不回乡的话呢!”
剑星问道:“娘,你说爹爹当年那样算不算功成名就?”
沈夫人诧异道:“你是去考科举,问这做什么?”
剑星笑道:“我随便问问。你说我要是也像爹爹一样剑扫群雄,傲视天下,好不好?”
沈夫人叹息道:“若真能这样,只怕更能了偿你爹爹的心愿!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吧!安心考试,不要再胡乱想这些问题了!”
剑星握住母亲的手,说道:“娘,你放心吧!孩儿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拜别母亲,剑星与阿三踏上大道前行。
二人不日即到豫州城,距离乡试尚有月余,二人便投店长住,以备科考。二人先在城里尽情游玩了几日,才静下心来商量科考的事。
剑星说道:“阿三哥,我有一事相求,只是未知如何开口。”
阿三忙说:“公子说哪里话?有事只管吩咐,只要阿三能做到的,一定为公子办到!”
剑星想了想,说:“这样吧,在我说事情之前,咱们先义结金兰,以兄弟相称。”
阿三惊慌道:“这怎么可以?阿三只是陪伴公子的下人,怎么能以兄弟相称?这个万万不可!”
剑星说:“我打小就说咱们都是一样的,什么上人下人的?赶紧,去向店老板借来香烛。”
阿三犹豫着去了。
不一时借来香烛,剑星便插好香烛,拉着阿三,两人一起跪下。
剑星率先说:“我沈剑星今日与张阿三义结金兰。自今而后,我二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共鉴此心!”说完,笑着对阿三说:“该你了!”
阿三嗫嚅着说:“这,这怎么可以?”
剑星把脸一板,说道:“阿三哥,你不愿意,可是觉得我沈剑星不配做你的兄弟么?”
阿三没奈何,只得朗声说道:“我张阿三愿意与沈剑星结为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违此誓,天人共戮!”
于是两人磕头拜天,序年齿,结义为兄弟。阿三年长一岁,剑星称之为兄长。
结拜已毕,剑星对阿三说:“阿三哥,我前面想说的事情是,我不打算去参加科考!”
阿三吃惊道:“公子……不,剑星!剑星,你怎么能不去考?那咱们信誓旦旦的出来干什么了?”
剑星嘻嘻一笑,说道:“我说我不去考,可没说咱就不考啊!你替我去考。我之前说有一事相求,就是这一件事。”
阿三惊道:“我去考?那怎么成!我是来陪读的,哪有下人去科考的理!”
剑星笑道:“你看看你,刚刚才做了我的结义大哥就忘了是不是?况且你书读的并不比我少,也没人规定谁就不能去考啊!”
阿三说:“是没人规定我们不能考,但是村子里的普通人家生计都困难,哪有闲工夫送孩子读书科考?若不是我爹在你们家做这管家,我自小跟你侍读,我哪有工夫读什么诗书?”
剑星一挥手,说:“好,先不说这个!就单说你,你现在不是已经熟读经书,不是可以应付一切考试么?难道你就没想过要去科考么?”
阿三摇摇头,说:“我从未想过。”
剑星说:“哎哟,我的好大哥呀!虽说咱们穷乡僻壤,山里小户,咱也得有点凌云之志呀!不过,我今天求你的事有点强人所难。我让你替我去考,是想让你顶着我的名字去考,以我的名义取得功名,好给我父母以安慰。”
阿三想了半晌,说道:“我替你去考也不是不行,只是你有那么厌恶科场么?搞这么大的动静出来,却让我替你去考?”
剑星说:“换作几个月前,我固然不想去考,若父母紧逼,我少不得去考考。只是现在我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阿三愕然问道:“什么重要的事?”
剑星打开包裹,取出归云剑,说:“阿三哥,你看这是什么?”
阿三说:“这不是你爹几个月前给你的宝剑嘛,原先在你家正屋供奉着的。”
剑星说:“不错!正是这把剑。你看。”说着,剑星抽剑出鞘,顿时寒气满屋,拿给阿三看。
阿三接过看时,只见剑身近格处,篆刻着“归云”二字。阿三恍悟道:“怪不得咱们山庄叫做‘归云山庄’呢,原来是这个缘故!这柄剑原来是叫归云剑。”
剑星点头说:“正是。”便把这剑的渊源以及父亲的故事和盘托出。
阿三听了惊诧不已,说道:“原来庄主竟是江湖侠客!有着这么传奇的故事!这要让村里人知道,村子就沸腾了!”
剑星说:“所以还要请阿三哥回去之后暂保此密。我呢,打算去闯荡江湖,拜师学艺。我要靠剑术来扬名立万,重振家风!”
阿三点头说:“你有此想法,足见孝心。只是这个实践起来只怕千难万难,坎坷重重啊!”
剑星说:“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我心意已定,非如此不足以报家恩。况且,我自幼望见此剑,早不知幻想过多少次自己手持长剑,笑傲江湖了!想咱们幼时读史,每至刺客列传,我未尝不为豫让、聂政、荆轲之属所动。侠骨丹心,青史留名,令我心旌荡漾。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这一次,我一定要全心追逐,来实现自己这个宿愿!”
阿三听了,肃然动容,起身说道:“剑星,我支持你!好,我替你去科考。咱们兄弟一文一武,日后相聚,笑谈天下,不亦乐乎?”
说毕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剑星说:“好兄弟!今夜咱们不醉不休,明日一别,各奔前程。”
阿三说:“好!”
于是两人要来酒菜,喝了个一醉方休。
翌晨,剑星先醒,便提前修家书一封。
信上言道:“父母亲大人在上:孩儿乡试已毕,暂不归家。劳阿三哥奉书先回。儿在州府游学,静待科场佳音。若乡试得中,儿亦暂不回,以备来年会试。会试得中,再备殿试。待孩儿进士及第,再归家与父母团聚。来前孩儿已言,不学成名,誓不还乡。望谅孩儿不孝。另有一事,尚需言明。我与阿三哥已经义结金兰,成为兄弟,望父母若子视之!孩儿不能尽孝于前,已嘱咐阿三哥代尽绵薄。每至考前,务必请阿三哥来科场看我,一则接济钱财,二则显我兄弟情深。再拜,不孝子谨上!”
另又修书一封,讲明整个事情的原委本末,即自己如何请阿三哥替考,如何欲学剑扬名等等。
一时阿三也醒了,剑星便拿信给阿三看了,嘱咐道:“阿三哥,这第一封信,你这次乡试完回家后便交给我父母。后面这一封,则等你进士及第之后再拿出来。到那时,我或许早已闯出一番名堂。即便还没有我的消息,有了你这个假进士儿子,或许也可以稍慰其心。”
剑星朝阿三深深一揖,笑道:“万望进士大人在照顾伯父伯母之余,也费心照顾一下我的父母。”
阿三正色道:“庄主和夫人本就待我情同亲子,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的!”
剑星舒了一口气,笑道:“阿三哥,你可不能太快的就进士及第啊!一定要为小弟缓上几年时间。”
阿三笑道:“你以为就那么好考呢!我若至老都考不中,那你就别回来了!哈哈!”
于是剑星收拾行装,与阿三互道珍重,握手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