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浩瀚的书海,大殿的最深处另有一间偏殿,整个殿内空无一物,只在最中心放了四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盘坐着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老人,老人双目紧闭,满头的白发被梳理的整整齐齐,结印而坐时,道家追求的清净无为莫过于此。
老人叫做乾元。
并非是因为他是道门分支长生剑宗的掌门,才叫这个名字,八十多年前他进京赶考时,还曾和相伴的同窗抱怨过这个名字,说自己明明一心向仕,父母却为自己取了这么一个清净无为的名字,实在是有所不搭。
直到很多年之后,他流落于此,被前任掌门的琴音所吸引,叹其高山流水之意,两人相见恨晚,互为知己。落脚于此过后,自己每日的工作便是在此间大殿整理藏书,闲暇之余陪好友弹琴做赋。再后来,那个人便老死了,自己的生活也只剩下清扫与读书。
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伴随自己一生,但三十年前邪道来犯,掌门战死,宗门长老更是十死其七,当自己抱着必死的决心出去迎敌时,才发现那些人居然都不是自己的一剑之敌。动乱结束之后,他便成了长生剑宗这一代的掌门。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原来一啄一饮,自有天意,包括,他成为掌门,包括,他收陆明渊为弟子。
“祖师。”一道稚雅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思绪,张开紧闭的双眼,陆明渊和清平到了。
随手拿了一个蒲团,陆明渊盘膝坐下,然后便闭上了左眼,好似已然入定。一旁的清平倒是拘谨了很多,十分端正的坐在一旁,双眼一眨不眨。
至此,殿里的四蒲团已经做了三个人,而剩下的那个人,今日大概率是不会回来了,这场最后的谈话,也应该开始了。
没有任何废话,乾元开始向两人问话,内容多是关于宗门的日常,包括这段时间内各堂的花销,长生殿要如何翻修,某位师叔修为已至先天圆满,是否应该给与长老之位,各堂口近日的讨论情况……至始至终,陆明渊的眼睛都没有睁开,好似已然睡着。
一个时辰之后,乾元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这些事,你处理的很好,剑宗有思羽,思羽之后又有你,我很放心。”
挥手示意清平退开,并转头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陆明渊说道:“那件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拒绝”只见陆明渊缓缓睁开左眼说道。
“思羽至今也没有回来,你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他当年希望你能接手这个掌门的位置,放下过往的一切,于是便顺应局势,拿了天道盟的召集令,去了玉门关。”
“掌门之位,师兄比我更合适。”陆明渊依旧开口回绝,并且说完他便继续闭上了眼睛。
……
“唉……”一声长叹,乾元放弃了说服面前的弟子,这么多年了,面前的少年好似对什么都无所谓,问他火锅吃白汤红汤,他说随便;问他苹果要脆的还是沙的,他说随便;豆腐脑要喝甜的还是咸的,还是随便,唯独在这件事情上认死理,死活不肯低头。
于是他只得再次把头看向清平说道:“那掌门之位便交给你师傅了,算算时间,他也快回来了。”
“是。”清平拘谨的答道。
“坦然些,将来你也要做剑宗的掌门,扭扭捏捏成何体统?”
饶是清平道心清净坚定,遇事沉稳,此刻也被惊的说不出话来,掌门之位岂是儿戏,我一个女子,哪是祖师您说我当我便能当的?
正当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肺腑所受的伤突然发作,于是猛的咳嗽了一声。
乾元眉头微皱说道:“怎么受伤了,把手伸出来。”
“是,师祖。”说着清平便伸出了右手。
“肺腑受到了震荡,不过已经被一股内力所疏通了,而且这股内力内蕴生机,正在引导你的伤口自我愈合,想来来的路上你师叔已经帮你疗过伤了吧。”
“回祖师的话,的确是如此。”
“谁人所伤?”
“律堂的简孟师兄。”
……
……
“这群蠢货……,祖师都已经把道理写在长生剑典的第一页了,怎么就还是看不透这些呢?”
“如此说来,曹城和辛阳云两人今日只怕也不会再来见我了。”
“是的,祖师,两位师叔祖已于多日前边宣布了闭死关。”
“这是不敢来见我吗?这么多年了,还是放不下那件事吗?有什么意义呢?不是他们的终归不是他们的。”老人呢喃道。
似乎是有些意兴阑珊,老人不愿再继这个话题聊下去,于是便想换个话题,可是思来想去,才发现要说的其实都已经差不多了。
在不得志之际遇到一生的至交,在宗门覆灭之际恰好能站出来力挽狂澜,临近终老,又收到了两个如此出色的弟子,一生的所学得以传承,那么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想到这里,他又看向了一旁闭目凝神的陆明渊,宽大的道袍依旧难掩其消瘦的身材,一双手完全没有属于这个阶段的稚嫩感,上面全是错乱的疤痕,最令人在意的莫过于少年刘海下空洞的右眼,昏暗的大殿内显得极为恐怖。
陆明渊是方思羽捡回来的,这个小徒弟的过去,这么些年了他多多少少了解到了一下,知道的越多,便越是感到恐惧,并且怜惜。很难想象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独自从扬州逃亡到梁州,说是千山万水也不为过。
自己活着的时候尚且还能照顾他一二,如今自己就要死了,他又将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他缓缓开口道:“你的过去,我多少有些了解,我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劝你放下。”
听到这句话,陆明渊猛的睁开眼睛,整个身体开始颤抖。
“师傅,不要再说了,这是我的命。”
面前的老人依旧不管不顾,反而伸出左手,缓缓摸向陆明渊的脸,那只手瘦骨嶙峋的,而且还布满了突起的血管,但陆明渊并没有躲避,反而任由那只手摸向自己的脸。老人的拇指在他的脸上来回抚摸,就好像一位父亲抚摸新生的孩子的脸颊,传达着那种无法言喻的爱意。
“放不下就别放下,顺应命运是一种命运,反抗命运也是一种命运,这两者如何选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活出自己的人生。”
“我相信终有一天你能获得真正的平静,到了那个时候,就回家吧。”
说完这些,老人自顾自的站了起来,推开了想要搀扶他的清平,颤颤巍巍的往外面走去。
离开那间空旷的偏殿,便来到了更外面的主殿,殿内整整齐齐放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有各类术法心得,也有剑招功法,便是江湖之上的奇人轶事,这里也都搜集了很多。
在殿内缓缓转了一圈,跟这些相伴多年的老友一一道别,老人向着更光明的外界走去。
殿外的大雨已经停了,兔子从洞里重新钻了出来,树上的麻雀再次起飞,一只蜻蜓飞落到不远处的水塘,不停的煽动着翅膀,整个世界开始重新焕发出生机。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十分的美好,不对,世界本就是美好的。
老人就这样站在门口,站在光明里,站在这个世界里,浑浊的双眼里满是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向往,他还不想死。
修道到了他这样境界的人又怎么会害怕死亡?但是往往越是境界高深的人,越是不愿意安然死去,非是贪生怕死,而是洞悉了这世间的美好,怎愿轻易离去。
“若是思羽也在,那该多好。”说完,老人缓缓合上双眼,气息越来越低,直至消失无踪。
长生剑宗第九任掌门就此离世。
陆明渊依旧盘坐在侧殿,腰伸的笔直,双目紧闭,双手握拳放于膝盖,调身、调心、调意,好似一尊雕像。整个偏殿现在只剩他一人,整个世界也仿佛只剩他一人。
雨后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偏殿的窗口洒落下来,洒落在他的侧脸,将他映衬的极为落寂。
清平的哭喊声从外面传来,于是他知道师傅应该是已经走了。
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有那只不断跳动的左眼,表明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缓缓起身,松开那双沾满鲜血的手,他准备去办事了。
还有许许多多的麻烦等着他处理,师兄不在,他便是最大的,那么自然就需要自己来把所有的重任担上,比如师傅的葬礼仪式,比如两位师叔的问题如何解决,比如之后的掌门之位到底归谁……
为师父的死而伤心流泪,这种事大概也只有清平这样的小姑娘才做的出来吧?真是不成熟。想到这里,他推开了侧殿的大门,向外走去。
师傅死前的话依旧回响在他的脑中,他心想这算什么?自己准备了十年,连命都不打算要了,师傅你却突然要我活自己的人生,这样的话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这样的要求自己又怎么可能答应,于是他慢慢走到乾元的身前,慢慢低下头说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