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课上的事没能闹开,田泽再次因为邵珣丢了面子,自己绝对不会乱说。
章铤身上的伤经过一段时间也痊愈了,初三迎来了极短的一个寒假,只有十天。
走上居民楼的楼梯时,章铤听见了熟悉的吵嚷声,舅妈把碗筷摔得哒哒作响,舅舅一言不发,接着传来女孩子的叫喊,屋子里沉默下来。
大门猛地打开,十一二岁的女孩背着包气势汹汹地冲出来,看见他站在楼梯上,一下子泄了火。
“表哥,你回来啦。”
章铤静静地走过去,把她的包拎过来,说,“不要觉得离家出走很好玩,要好好珍惜父母在身边的日子。”
“哦。”
女孩跟着他进屋,从章铤手中接过书包,回了自己房间。
“表舅,舅妈。”章铤看着欲言又止的男人,垂着头说,“前几天外公联系我,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去跟他一起生活。”
“好好好!”舅妈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走?早点过去吧,马上中考了,先去适应适应。”
男人拦住她,“你也知道马上中考了,让小铤在这里考完再走那么难吗?”
“我不难吗?现在出去谁不指指点点地说我们家有个杀人犯的儿子!你想当好人你自己去当,怎么不想想我和小鹿!”
“别扯上我!只有你自己在意而已!”女孩打开房门,跑过来拉着章铤去他房间里。
“表哥,你不要怪我妈,她......”
“我知道。”章铤从包里拿出木盒,摆在书桌的遗像前,弯腰鞠了三个躬,女孩见状也跟着拜了拜。
章铤其实明白舅妈的顾虑,她人很好,至少愿意收留他一段时间。不过人言可畏,她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觉得他会拖累他们家。
他都知道。
章铤拍拍女孩的头,“你别多想,我很快就会离开了。”
女孩瞪着漆黑明亮的眼睛,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太小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帮助他,她真的希望表哥可以开心一点。
这天,章铤带着小鹿在客厅写寒假作业,有人敲门说是快递到了,章铤签收后发现盒子上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小鹿哇哦一声,笑嘻嘻地问,“表哥,是不是有人给你送的新年礼物?”
章铤奇怪地摇头,顺手拆了快递盒,里面是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盒子里装着一副黑框眼镜。
他之前那副黑方框的眼镜在田泽动手的时候就摔碎了,之后他就没有戴过,他本来就不近视。
这一副黑框下方是圆弧形的,显得没那么死板,他戴上试了试,是平光镜。
“表哥,我早就想问了,你的眼镜是不是坏了?”
“嗯,不小心摔了。”
小鹿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那这个是谁送给你的啊?女孩子吗?我表嫂吗!?”
章铤无奈地看她一眼,从礼物盒底部掏出了一张卡片。
——你一定要走,走到灯火通明。
他浑身一怔,取下眼镜来回的看着摸着,爱不释手。
小鹿惊奇的发现,章铤一直平静无澜的眼底染上了笑意,把那张本就清俊无双的脸,衬得愈发俊美。
她在心底嘿嘿偷笑,这一定是表嫂送的!
眼镜是伏抒妍送的,她集训结束后已经放寒假了,邵珣没有提那天在运动场的事,是他们约了去图书馆写作业时,于博函说漏了嘴。
毕竟邵珣那天的英勇表现,足够于博函吹嘘一百年。
伏抒妍没想到田泽居然这么针对章铤,听到章铤身上受伤,微微蹙起了眉,拿起书包就走了。
邵珣趴在桌子上,指节轻扣。
“以后少在她面前提章铤的事。”
于博函刚要问为什么,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调侃他,“邵哥,你吃醋啊?”
邵珣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听话,脾气好。”于博函顿了顿,“感觉有点自卑、懦弱......不是邵哥,你这什么眼神?”
邵珣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于博函,没好气地说,“蠢死你算了。”
伏抒妍本想给章铤买药,但是想起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就算有伤也好了,于是退而求其次买了一副眼镜。
章铤戴着黑框眼镜时,遮掉了半张脸,同时也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既然他想掩饰自己,伏抒妍也不会多说什么,不过在选择眼镜时,还是有些小心思。
下框圆形会显得可爱一点,没有方框那么严肃死板,如果章铤愿意戴,也算是一小步改变。
开学后,章铤果然戴着新眼镜。
伏抒妍重回九年七班,和大家度过初中最后的几个月。
所有课程都进入最后的复习阶段,王芳在班上成立了学习互帮小组,原本班级人数是偶数,两两组队刚好,现在多出来一个章铤。
伏抒妍主动要求让章铤加入,跟邵珣一起组成了三人小组。
章铤还是喜欢去秘密基地,伏抒妍觉得烦的时候也会跑过去,两个人互不干涉,安安静静地刷题。她遇到困难还能请教章铤,寥寥几句拨清思路,让她茅塞顿开。
晚自习时,伏抒妍没在班上看见章铤,想了想就抱着习题册来找人。
她最近在刷历年的奥数题目,经常遇到问题,毕竟她只是个普通人,跟章铤没法比。
“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啊?”
伏抒妍咬着笔头感叹,章铤没回答,接着听见她喊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
“章铤,你其实不近视吧?你不戴眼镜的话,很好看。”
伏抒妍语气认真,她在买眼镜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最终选择了平光镜,就是一种变相的表示,她知道他是装的。
尽管她从没见过章铤不戴眼镜的样子,但她就是能从他尖瘦的下巴和挺翘的鼻子看出,他一定很好看。
用好看这个词来形容男生听起来不像夸奖,伏抒妍说完就有点后悔,补救道,“我是说你长得帅,没有......”
“不戴眼镜,就会关不住情绪。”章铤认真地回复。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内心阴暗复杂,是不愿意展露给别人看的。
“我一直在走,但是看不见光亮,没有灯。”
这是对那句卡片上的话的回答。
“但还是谢谢你,班长。”
伏抒妍哑了声。
又来了,上次也是在这个地方,章铤对她笑,那种心情沉重又压抑的感觉又来了。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沉默地收拾好习题册离开。
章铤看着她慢慢走远,忽然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化作一点融进了万千星辰。
他抬头仰望星空,心脏剧烈跳动,这一颗星星,他希望她只属于自己。
痴心妄想。
章铤以为那晚过后伏抒妍不会再管他,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她就恢复了活力,每天装模作样地给他和邵珣布置作业,而他总能在习题册里翻出惊喜。
——春思远,谁叹赏、国香风味。
——黑夜,拥有寂静和群星。
——愿你的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
小卡片不是每天都有,收集起来也有半本书那么厚了,章铤用一个铁盒子装着,和书包里的木盒放在一起。
中考前半个月,很多同学都不再去学校,选择在家复习。伏抒妍的母亲也给老师请假,连带着邵珣一起走了。
两人在楼道里被田泽拦住,他一脸嫉恨地问,“班长,你为什么还要跟那个杀人犯的儿子来往?”
“这就是你霸/凌章铤的理由?”
伏抒妍神色冰冷,目光如炬地看着他,“前几次不说,只是不想在初三闹事,现在是中考的关键时期,你最好不要有小动作。”
田泽第一次见伏抒妍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由得浑身一震,又想起那天在运动场,邵珣从三米多高的栏杆飞跃而下,一脚将他踹出几米远,心更是冷了下来。
邵珣百无聊赖地靠在走廊墙边,没细听这边的动静,感受到田泽的目光才回眸看了一眼,对视瞬间,田泽蹭得跑了。
伏抒妍心底一沉,“你先下楼等我。”
她转身回了九年七班,在章铤前面的座位反身坐下,章铤从习题册里拉回心神。
“班长?怎么了?”
“就半个月了,你其实来不来学校都无所谓,回家复习吧?”
章铤沉默片刻,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摇摇头说,“我没有家。”
他知道伏抒妍一定也听过那些谣言,虽然她从来没有提过,她和邵珣都要离开学校,担心田泽那群人会继续对付他,才会让他回家。
他早就没有家了,尽管他在脑海中,已经幻想了无数遍以后的家会是什么样子。
“我母亲去世了,父亲在狱中,在江城我只是个无根行客。”
伏抒妍见他神情不变,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顿了顿没说话。她发现章铤总有这种把她噎到无话可说的本事。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表舅家。”章铤说,“班长,你不用担心我。”
伏抒妍想说她怎么不担心啊,这细胳膊细腿的,看着就跟发育不良似的,感觉还没她手腕粗呢。
章铤看她身上逐渐升起的母爱光环,立刻开口。
“也是可以担心一下的。我有很珍贵的东西,可以放在班长桌兜里吗?”
伏抒妍点头,“很重要吗?不然我带回家放着,中考前再给你?”
“不用,班长的座位没人敢动,已经很安全了。”
章铤从书包里拿出木盒和小铁盒,推到伏抒妍面前,她动作迅速地揽到怀里,偷摸着四处看了一圈,见没人注意这边才矮着身子回到自己座位上。
伏抒妍的桌兜差不多都空了,她把盒子塞进最里面,又欲盖弥彰地用书本挡住,将桌兜塞得满满的,桌面倒是干净了。
章铤是预料到田泽他们的手段的,毕竟是在学校里,他们也不敢太过分,临近中考如果背上处分很难撤销,但是人不能动,东西还不能动吗?
书本被涂画,笔记本被撕,桌兜里经常出现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次体育课,章铤被关进器材室,一直到晚自习结束才被检查的门卫发现放出来。
他不再把高中的习题册带到班上,每天沉默又孤独地看着初中那些他看一眼就能得出答案的题目。
章铤知道自己现在太弱小了,他甚至因为一些原因不敢反抗,但没关系,他告诫自己忍耐,会有一天,他想得到的都能得到,想保护的都能保护。
伏抒妍没想到,那天教室里的对面而坐就是和章铤的最后一面,他没有在江城参加中考。
这件事是她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王芳告诉她的。
“章铤的学籍不在我们学校,他是从蓉城过来的,中考要回户籍所在地考试。”
那时,她才隐约能明白章铤的感受,父母亲人不在身边,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还没有得到任何善待。
她走进九年七班,课桌椅都还是中考时的摆放,她放在桌兜里的木盒和小铁盒当然也不可能还在。
“笃笃”一阵响动,伏抒妍转身,看见窗外是如墨的黑,渐渐朝她吞噬而来。
她捂住胸口,窒息的痛楚令她眩晕不已,外界的声音如同空山回响,在耳畔一点点清晰。
“我心中之怒,无处可迁。”
“我一直在走,但是看不见光亮,没有灯。”
“在江城,我只是个无根行客。”
......
房间仍旧一片漆黑,心脏肺腑的痛苦并不是她的错觉,伏抒妍蜷缩起来,浑身剧痛,被绑住的双手拼命拉扯。
她试着喘气放缓呼吸,吐出的却是虚弱的呻吟,脆弱又无助。
“很痛吗?就快好了。”
有个声音轻轻响起,接着手上的绳子被解开,他用被子裹住了她。
伏抒妍半眯着眼,出了一身冷汗,声音沙哑地问。
“是你吗?章铤。”
“嗯。”章铤应道。
伏抒妍鼻头一酸,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她难以置信地昂起头,像是要透过这浓黑看清他的脸。
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有震惊,有悲恸,更多的是疑惑不解,她想问为什么,但那种从骨头到心肺都剧烈的痛楚剥夺了她的意识。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章铤盘腿坐在地板上,心有所感地喃喃道。
“最后出现的那个人是幕后黑手对吧?郗徽看到数字密码的时候,下意识环住手臂,那是警惕又自我保护的姿势,她智商那么高,肯定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含义了。”
“反派是冲着郗徽来的,第二部你写完了吗?钟景延的手段,能保护她吗?”
伏抒妍模模糊糊听见郗徽和钟景延的名字,立刻睁大了双眼,目光涣散地落在漆黑某处,惊疑不止。
郗徽和钟景延是《深渊》的主角,第一部结束出现的那个男人的确是幕后黑手,他回国就是为了女主,第二部她写完了,钟景延没能及时赶到,郗徽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知道?
伏抒妍无声地质问。
这一幕似曾相识,现实和梦境重合交叠,她甚至以为自己还没有清醒过来,她还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参加了中考,站在九年七班里,弯腰去看空荡荡的桌兜。
章铤轻声笑道,“为什么,你是想这么问我吗?”
“......”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没有人会比我......”
他猛地停住,剩下的话被他咽回去,深深压在了心底,伏抒妍闭着眼,再次陷入昏迷。
过了很久,章铤才伸手旋开台灯的开关,他端了一盆温水过来,拧毛巾给她擦汗,借着微弱的橘色灯光,仔细看她的脸,一时出了神。
他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垂眸看了眼来电显示,慢吞吞接通。
“铤哥,警方查到你了。”电话那端的声音带着满满的少年气息,语气却很沉稳,“那地方不安全,尽快离开。”
“嗯,准备下一步吧。”
章铤收拾好房间,给伏抒妍掖了掖被子。
大概是太痛了,哪怕在昏迷中她也是蹙着眉心,瓷白的脸皱起来,睫毛湿漉漉的。
章铤探出手想抚平她皱起的眉,指尖又顿在半空,沉默良久,他才弯腰靠近,在她眉间落下轻轻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