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媛的遗体存在冰柜里,整个人都被水泡得面目全非,淡色尸斑不规则分布在皮肤上,卢恩胜站在冰柜旁,看了很久。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稍微掀开了白色盖布,黄媛的脖子上却空空如也。
“戒指呢?她脖子上戴的戒指呢?”
卢恩胜慌乱地喊着。
沈纪不自觉蹙眉,“她身上没戴任何东西。”
黄媛会戴在脖子上的,一定是结婚戒指,凶手又不傻,留下戒指,警方也能通过调查戒指出售记录,从而发现死者的身份。
“应该是凶手拿走了。”漆长江说,“破案之后,我们会向凶手求证。”
卢恩胜下意识想说什么,又猛地闭上眼忍住了。
“你跟黄媛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是?”
“11月6号,那天晚上我们吵了一架,我离开之后就没再见过她,也没有联系。”
“为什么吵架?”
“......”卢恩胜反问道,“这重要吗?”
审讯室里忽然静默,漆长江抬眸看向他,没回答。
“当然重要,卢先生。”周继青低笑一声,“你知道有七成以上的恶性事件,都是熟人作案吗?其中占比最高的就是夫妻或情侣关系。”
漆长江点头接下去,“黄媛被害,你也有嫌疑。”
卢恩胜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愣是被两人一来一往的话气笑了。
“我有嫌疑?我的嫌疑在哪?你们有什么证据?”
周继青仍旧慢条斯理地,抬起右腿架上左腿,嘴角的弧度分毫未变。
“所以我们在排除嫌疑,你跟被害人因为什么吵架,是否有作案动机和时间,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都是证据。”
卢恩胜觉得周继青的视线无时无刻不停在他身上,让他胆战心惊,两人的眼神没有一次交汇,卢恩胜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那掩在镜片下的双眸,仿佛能看透他的内心,令他无处可躲。
“就是家里那些事,每对夫妻都会吵的话题。”
“夫妻吵架原因排行榜第一是生活琐事,这很正常,确实是每对夫妻都会经历的。依次往下是子女教育、亲友矛盾、经济问题。”
周继青掰手指一个一个数下来,好奇地问,“后面几项都不存在,那第一类的吵架原因,到底是有多大,才能让你半个多月都不回家,也不跟妻子联系?”
卢恩胜脸色一白,避重就轻地说。
“小媛的性格就是非黑即白的,我只是想给彼此足够的时间,冷静下来想想各自的问题。而且我在公司比较忙,太晚了就不想回去打扰她。”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周继青戏谑地说,“你们该不会是夜生活不和谐吧?”
“与你无关!”卢恩胜愤恨地瞪向他,“难道警官对我们的性||生活感兴趣吗?”
周继青暗自轻啧一声,也没想把人逼得太紧,于是摊开手没再说话。
卢恩胜和黄媛吵架的原因肯定不是家庭琐事,居然还真跟两人那什么生活有关,有意思。
按照美国家庭心理学家霍华德的调查研究,情侣吵架百分之百会提分手,而夫妻之间,九成都会提离婚。
周继青摸着镜架,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这个月11号下午,你在哪?”
“公司。”
漆长江挑眉,“你不用想想?”
“我说了,6号那天晚上我出来之后就没回去过,一直待在公司,晚上也是在办公室睡的。”卢恩胜脸色有些难堪,双手交握搭在桌子上。
“公司装了监控,晚上是红外线的,你们可以去查。”
漆长江看了他一会儿,记下这一点。
“你和黄媛平时跟什么人结仇了?商场风云诡谲,你得罪过什么人吗?”
卢恩胜拧着眉回忆,说句自恋的话,他从高中开始就是万众瞩目,向来圆滑,跟什么人都能相处得来,自认没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
要是有人在背后捅刀子,也顶多是小打小闹,哪至于动手杀人,更何况还是对黄媛下手。
“我没有,想不出来。”卢恩胜抓了抓耳边的头发,又说,“小媛更不可能,她老实单纯,怎么会有人对她......”
卢恩胜垂着头,喘了口气,眼眶泛红。
他一直表现得冷静、镇定,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的软弱和无助,他还是没法接受事实,也不想接受事实。
那天晚上他离开家门的时候,没想过转身之后就是永别。
漆长江见他的样子,也没再问下去。
黄媛的背景清白,卢恩胜暂时也没有嫌疑,如果不是仇杀,不是情杀,那凶手为什么要杀黄媛?
黄媛和林浅蓝之间,又是否存在关联?
周继青轻扣扶手,将漆长江的思绪拉回来,他侧过头,低声说,“你先出去。”
漆长江收起记录本,出去带上了门。
审讯室里就剩下周继青和卢恩胜两个人,那种被锁定的感觉愈发强烈。
卢恩胜看向玻璃窗,尽管他知道这是单向玻璃,从里面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觉得只有看着他才能安全。
“你跟黄媛在闹离婚?”
周继青语气询问,却像一道惊雷劈向审讯室。
卢恩胜头都不敢回,直愣愣地盯着玻璃,只要不看他的眼睛,就不会被窥探到内心。
“卢先生,你没必要这么抗拒。黄媛被害十多天,却没有人报警,就是因为凶手熟知她的现况。”
周继青说,“夫妻吵架总喜欢把离婚挂在嘴上,就当是小情趣吧。不过,显然你们的情况有所不同,你半个多月不回家也不联系她,是下定决心要离婚?”
“我......”
“警方并非要刨根问底。”周继青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凶手可能就潜伏在你们身边,黄媛的死,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所以可能也没有结束。
周继青巧妙地用一句话,成功误导了卢恩胜。
他不知道还有林浅蓝遇害,他只知道黄媛被杀了,凶手是熟悉的人,那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对他动手?
生死关头,还有什么比抓到凶手更重要的事?
卢恩胜心慌意乱,千头万绪不知道怎么理清,就在这时,耳边忽地响起节奏轻缓的敲击声,令他全身心地放松了。
周继青动作很轻,食指扣着桌面的频率始终保持一致,静静看着面前神色憔悴的男人。
“你想跟黄媛离婚,对吗?”他又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侧重点放在了卢恩胜身上。
卢恩胜心理防线本就摇摇欲坠,放松之后彻底崩溃了,他双手抓着头发,深深垂下头,像是要缩进胸膛里。
“不想的,我不想的......”卢恩胜颓废地闭上眼,“我跟小媛一直没有孩子,今年7月份体检,我才知道,是我......没有生育能力。”
他舒了口气,承认自己的无能,就是把自己的伤口剖开,还要摆在别人面前供人观赏。这是男人的自尊。
周继青一言不发,手指敲击的动作却没有停下,他还是带着平淡的微笑,像个慈悲为怀的大佛,包容世间一切。
7月份的体检,是公司安排的每位员工福利,半年一次,本来检查生育能力是不在项目里的,他也并非心血来潮。
他跟黄媛结婚五年了,工作事业都稳定下来,关于孩子,双方父母早就在催了。
卢恩胜也挺喜欢小孩,年前就跟黄媛说适当减少工作量,调整身体备孕,黄媛自然应下。
可是小半年过去,还是没动静,黄媛不放心,在医院就做了检查,确定自己没问题。医生隐晦地提起让她丈夫也来检查看看,她拒绝了。
这种事情,关系到男人的面子,她不可能去戳卢恩胜的伤口。
她想,或许她这辈子就是没有儿女缘,顺其自然吧。等到老人催得紧,他们就商量着去领养一个孩子。
黄媛会怀疑自己,卢恩胜自然也会,如果不是无意中看见黄媛的检查单,他也无法下定决心。
结果,还真就是他的问题。
卢恩胜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他想置之不理,可“不行”两个字就像一根刺,埋在他的血肉之中,碰一下就疼得刺骨。
矛盾爆发是在上个月,卢恩胜向黄媛提了离婚,她不肯。
两人的关系就此降到冰点。
卢恩胜不想耽误黄媛,离开自己,她能找到更好的,还能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怎样都好。
半个多月前那天晚上,黄媛准备了晚餐,想跟卢恩胜好好谈谈,谁知道他把离婚协议都拟好了,两份都签了字。
协议中,卢恩胜把自己身家的八成都转给了黄媛,除了这栋房子,他几乎是净身出户。
黄媛第一次觉得这么生气,哭着问他到底想怎么样。
她说,“你不愿意治病就不治,为什么非要闹离婚?阿胜,我们领养一个孩子,你喜欢的话两个也行。”
卢恩胜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她不明白,这不是他不在乎就可以忘掉的事情。
眼前的黄媛还孤身站在他们的家中,还是会哭会骂人的,活着的样子,卢恩胜伸手去抓,听见她喃喃道,“不要走。”
你不要走不要走,求你回头。
难到你已忘记对我的承诺,你曾说过要和我终生私守。
“我不走,是你走了。”
卢恩胜双手捂脸,久久不曾抬头。
周继青轻轻关上门,跟外面的漆长江对视一眼。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从小就优秀的人,一时不能接受很正常。”周继青说,“他有强迫症,越想隐瞒、想忘记,就越会反复回忆。”
他顿了顿,从玻璃看过去,“自我认知障碍,抑郁症。”
“他太悲观了,也很爱黄媛,在他心里,只有让黄媛离开他才是最安全的。”
漆长江垂在身侧的手握住拳,冷嗤一声。
“漆哥。”周继青头也没回,静静开口,“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历史无法改变,只能向前看。”
他像是在说卢恩胜和黄媛,又像是特意说给漆长江听的。
漆长江盯着他挺直的背影看了会儿,松开手。
“看来,周博士对组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啊。”
“这才是我的工作。”
周继青转过身,他看过刑侦组每一个人的详细资料,对他们的家庭背景进行过深入研究,他也没乱说,最初进入刑侦组,他就是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加入的。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想要隐藏的秘密,我无权私自干涉,不过——”他的视线扫过监控,“过分承担责任,内疚感只会越来越重,你压制得再好,总有一天会影响你。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全,我想申请,找机会跟你聊聊。”
当天下午三点多,在警局为了案子四处奔波时,人民医院顶楼抬下来一具尸体的消息,不知被谁传到了网上。
发布消息的人隐藏了ID,放了好几张照片——医院楼下停的警车,院长副院长齐聚一堂,抬下楼的尸体,以及搬尸体的警员。
不到一个小时,微博热搜就被占了三个,热度还在持续上升。
江城警局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郭婷婷苦着脸给闻昶汇报,官博私信响个不停,有人是来问情况,大多都是网友来骂人的。
好在黄媛的身份没有被爆,否则卢恩胜以及他们的家人都不得安宁。
月湖堤新闻社。
高砚棠微微拧着眉看向电脑屏幕。
然后伸手挥了挥,吸引对面赵家谖的注意力,“咱们之前有没有采过关于杀人案的新闻?”
赵家谖“啊”了声,摇头,“没,怎么了?”
“那有没有出过新闻报道,类似在居民楼或者医院顶楼水箱发现尸体之类的?”
“更不可能有了吧,这算是恶性事件。”赵家谖说,“这种事情,网上肯定传得沸沸扬扬,你查到了?”
高砚棠迟疑地摇摇头,就是因为没查到,所以她才觉得奇怪。
抛开今天刚刚攀上微博热搜的医院事件,以前没有出现过疑似水箱溺死的新闻,但是她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道是她新闻写多了,产生了局部思维混乱?
她拍拍脸,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医院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再否认就显得欲盖弥彰,为了防止民众恐慌,她需要想办法引导舆论。
警局的新闻稿,还真是难写呢。
高砚棠戳着笔尖,盖帽咔嚓一声缩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