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晴去源城做罢指牌上的任务,再回到云城时,已经夜过三更。晚风寒意刺骨,她坐在风宅房顶上,兀自撩了撩染过色的头发。她想:夜色正好,得去皇宫看看皇上了。
“阁下为何总半夜三更到访。”皇上还未睡下,甚至在桌前为她备了茶。风晴悠然上前坐下,眼底笑意不温不火:“下官来谢过皇上牵线搭桥。”
“十月廿六,于你而言是个好日子。”皇上摸着手中的茶杯,眼睛直直望向她。
十月廿六。风晴唇角笑意一僵,脊背爬了一层冷汗。
风历一二七三年十月廿六,济芟帝沈年勇封其长女为曦月公主,册封大典时,右将军怀天九与左相李弗起兵谋反,沈氏皇族惨死刀下,全无活口。后怀天九改国号为存,封其年仅三岁的长子怀世安为太子。
若问十月廿六于她而言究竟是什么好日子,便是曦月公主沈风晴丧父丧母,家破人亡的“好”日子。
怀天九面色如常地喝茶,看着风晴面前凉透的茶水,咳了许久才道:“朕知道你回来是为什么了。”
风晴嘴角一勾,笑意不减。她忽地单手扼住皇上的脖子,将他压在桌上:“皇上真知道了?”
“你透露出的消息明显,只差亲口告诉朕。”怀天九知风晴无意取他性命,便放松地抬抬头,“咳咳咳,你要的东西……在朕这里。”
风晴轻笑着,缓缓收紧手:“皇上,您这可不似与人商谈的口气。杀的人多了,当真是自己也不怕死了麽。”她见皇上面色发紫,便将他丢在桌上,笑意森冷:“三把钥匙都在你手里?”
怀天九伏在桌上,咳的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才勉力笑道:“仅一把在朕这里。咳咳,咳……还有一把……在当年带你走的那位先生手中。”
风晴闻言眯眼一笑:“我师傅早死的透彻了,他手中的钥匙根本去向不明。皇上,您且说剩下的?”
怀天九抚着胸口坐下来,这回只是略略摇了头。
风晴也知从他口中再问不出什么,便起身拂了拂衣摆,打算走了。
“阁下留步。”怀天九将一块金牌放在桌上推至她面前,“这个……你会有用。”
风晴看了桌上的金牌,并不接手,只笑问:“免死金牌?皇上您不如在下官大婚当日随贺礼一并送到,倒更显得真情实感一些。”
皇上气结,这风晴才是十七八的年龄,便心思这样深……私下将金牌给她,她却先疑这金牌真假。还拐弯抹角问他要彩礼?真当大存国库充盈!
云城外。
风晴抱了一坛酒点脚跃上树杈,待坐好后,她将酒坛搁在腿上,揭开封泥。月上枝头,酒气霎时萦绕鼻间。风晴轻笑着一叹:“果然不愧名酒半盏。”
看怀天九那模样是不肯与她送彩礼了,倒不如自己动手顺他一坛酒,不枉她为给他缓解病情浪费那样多的时间。
风晴酒量从来不错,极少喝醉过了。她倚靠着树干,将空酒坛摔在地上。清脆的碎瓷声炸开在耳边,风晴抬手挡住略微刺眼的月光,带着笑意轻声唤道:“师傅……”
万柳山时,他曾在烛火下温柔地梳理她的发。风晴年龄本不只是身体看起来的七八岁,此时却装做七八岁的模样,仰头问他:“师傅,若有朝一日,你可会离开我?”药圣仍是手下温柔,闻言只淡淡一笑:“怎的这样问。你尚年幼,甚不懂别离……但晴儿无需害怕。即非生死,我便永远陪在你身边。”
月光阴翳,寒风渐起。风晴不知用轻功回城去酒劲会不会上来的更快,便悠哉哉迈了步走回去。城门早已紧闭,时近丑时,幽白的月光映在漆红的城门上,有些森冷。
她有些醉,头晕目眩间,竟看见城门边上立着一道黑色的人影,背对着她,腰背笔直。都说酒壮怂人胆,更何况咱风爷本就不是怂人。她悠哉靠近了,借着月光看去,竟是一位白皙如玉的少年,这少年一身绣金黑衣,赤着足站在城门处。他刘海稀碎直盖到鼻梁上,难以判断他的眼睛在看何处。
风晴便充分发挥了她“好色”的本性,浑身酒气地靠过去,撩了他的刘海嘿嘿一笑:“这是云城的哪家少爷,夜间竟还不回去麽?”
那少年十五六的模样,矮风晴整整一头。他微微仰头向风晴看过去,眼神里满是冷漠与警惕。
少年眸子颜色极浅,月光拂下,他的眼睛竟是浅黑发粉的颜色。
与风晴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一怔,松了手不自觉后退几步,却被这少年握住了手腕。他的手掌寒冷,力道很大。风晴的手腕瞬时好似被一块寒铁钳住似的。
少年将她又拉到身边,声音冷然:“吾,母亲。现在何,处?”
风晴直被拽的与他撞在一处,她有意挣脱,却不想这少年功力竟在她之上,立时酒都醒了三分。但她也不至于说出“好汉饶命”这等胡话,便只好笑着开口:“既然少侠在此处等候多时,想来你母亲已在城中歇下……不如少侠暂且在此处等候,待至明早卯时,在下定来迎你入城,与少侠一同寻你母亲如何?”
此言一出风晴便有些悔,也是喝得太醉,什么胡话都说得,哪有人捉上了人还有放走一说。那少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竟是面色渐缓,慢慢松了手。风晴撸了撸袖口的褶子,不看自己发红的手腕,扭头欲走。她无意与这少年再做纠缠,听到身后声响,只得无奈回头。
果然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边,还不待风晴开口,就轻轻抓了她的衣袖:“姐姐,对不,起。”
风晴感受着衣袖上被人拉扯的力道,夜风带着寒意,她额头却略略出汗:她这哪是撩了个少年,分明是惹了个祖宗。
他拧着风晴的衣袖,微微仰着头,冷漠且认真道:“母亲,说。男女,手,手不亲。吾……触了姐姐,便,定与姐姐,负责。”
风晴:“……”少年,你母亲真当是给教的好哇。
接下来便是风晴走一步那少年跟一步,二人绕在护城河边上转了小半圈,风晴酒劲上来,终于不耐,深吸一口气只笑道:“你过来。”
他将上前,风晴只攀在他肩上,在少年的颈间闻了一记。药香,与那老妇如出一撤。她心下冷笑,方才二人接触时隐约嗅到气味,她便有些怀疑。风宅留下的那老妇经常有意无意与她接触,也是留下了此等药香在她身上。也是有别心思的人,想她白日常遇多人,便利用她寻自己口中的“天儿”麽。风晴起身将要开口,却是那少年犹犹豫豫抬了手,含羞带怯地也回抱住她的肩膀。
风晴:“……”这教她要怎么搞。
南街风宅。
身为“正主”的南澈十分苦恼,他撅着嘴趴在花亭的石桌上,想着自己真是搞不清自家风爷的意图:“风爷,大清早的您又给我们惊喜。皇上下旨的那位您还未娶进门呢,这会子又领回来一个……”
风晴淡笑不语,轻声问她身旁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低着头,碎发遮了半张脸。他握住风晴的手,依在风晴边上,白皙得过分的脚露在外,足尖冻得微红。他顿停着开口:“姐姐,吾,名独孤天。”
南澈一惊,自桌上一骨碌爬起来:“独孤……天?你是那个老妇的……”
风晴剃他一个眼神,做了噤声的手势:“她现在何处?”
南澈道:“她现在怡水居,想必还睡着。不过风爷,您今昨莫不是和这位独孤少爷同榻……”风晴拉着独孤天站起身,回首轻笑着一叹:“昨晚绕了一夜护城河,哪来的同榻而眠……南澈你先下去,我与他去怡水居,勿叫闲人来扰。”
为什么绕一夜护城河?南澈撅着嘴,又不好追问下去。
风宅怡水居。
怡水居修有大小五个池塘,池内沉有赤、白、黑、黄、绿五色石子,风光各异。
风晴慎重地推开怡水居那独孤老妇的卧房大门,抬眼便见一片烛火下,独孤老妇对她伏地而拜:“独孤晚泠拜谢风姑娘救命之恩。”
风晴只淡笑不答。独孤晚泠,此时哪里还有一点神志不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