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为着照图寻人,落笔之处,自然要不得写意。
裴瑶卮已经许多年没正经画过工笔了,更何况这会儿画的,还是个自己厌恨至深的人。手底下勾勒渲染了许久,温怜在路上又多耽搁了两日,待人到时,她的画却还只得了一半。
“你这画谁呢?”书阁中,温怜看着画里将成未成的人像,品出点不寻常的滋味,“我怎么看着……倒有点像那个谁呢?”
裴瑶卮给了她一个深藏功与名的眼神,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满面的不可说。
温怜哼笑一声,也没深究,两人便挪去了暖阁里说话。
自李寂登门,说楚王妃昏迷不醒,请她前去陵城襄助时起,这连日来,温怜的心便一直悬着。此间见瑶卮已经无碍,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说起来,楚王殿下还真是有心了!”她同瑶卮打趣道:“因怕我不给他这个面子,不愿来这一趟,他还特意让李寂搬出了萧运来卖人情,我听着都意外!”
别说她了,裴瑶卮此刻闻言,亦是一怔。
之前轻尘曾说起过的,萧邃为了请温怜,花费了好大的人情,后来她问萧邃,却被他敷衍过去了,怎么,原来他是搬出了萧运么……
温怜见她失神,愈发有意试探道:“看样子……你俩如今挺好的?”
裴瑶卮摇头一笑,话锋一转,且将奚楚暮与长孙真算计掳劫自己的事,一一与温怜说了。
别的也就罢了,在听到温晏的名字时,温怜整个人都激动了起来。
“你见到叔父了?!”
裴瑶卮摇摇头,“没有见到。温晏叔叔设阵困住了奚楚暮,将我救下,但我受那阵法波及,昏睡了许久,等我醒来时,只见到了纺月,没有见到叔叔。”
温怜眼里的希冀,复又灭掉了。
裴瑶卮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叔叔对世事如此洞若观火,想来他与这红尘的缘分,且斩不断呢。”温怜朝她看来,瑶卮一笑,接着道:“放心,他总会现世的,只分来早与来迟罢了。”
经她这么一说,温怜似醍醐灌顶,面露恍然。
只是恍然之后,她又有些害怕。
隐世多年,却又对红尘如此有心,那自己这位叔父,他的图谋所在,又会是什么呢?
裴瑶卮知她心思重,怕她想多了,再将自己逼到牛角尖里,便与她转了话题,刻意提起最开始时,道观里,那像极了潘恬的潘家姑娘。
“对了,你帮我想想,”她手里掂弄着轻尘新给她做的香囊,佯作疑惑道:“当年废许国公潘诫一脉,男丁罪死,女子没入奴籍,一并都是有数的。但这里头,可会有什么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温怜不解,“怎么想起这个?”
“我跟你说的,最开始因着阳谱山火,附近一带戒备森严,奚楚暮与长孙真,是借了外力劫走我的。”她道,“而这‘外力’,则是一个长得与潘恬甚为相像的潘家女子。”
跟着,她便又将那道观之中,潘家女子的事,择其精要地告诉了她。
“等等,”温怜品着道观一说,心头微动,“你是说,那潘姓的女子……人在道观,且还是道姑打扮?”
裴瑶卮点头,“想到什么了?”
“道姑打扮,姓潘,长得还像潘恬……”温怜嗤笑一声,“如此看来,十有八九,便是潘恬那个妹妹了。”
裴瑶卮倒是知道潘恬有个亲妹妹,只是当年潘诫因谋害裴长歌之事坐罪,整个许国公一脉皆受牵连,她怎么也不会怀疑,潘诫的亲女儿、潘恬的亲妹妹,竟能有机会逃出生天?
温怜则告诉她,当年潘诫的案子一犯,先帝料理许国公一脉时,萧还曾上心留意过,就怕会有什么漏网之鱼。
“潘恬这个妹妹,年幼时因着身体不好,一早便度道出家了。当年事发时,这丫头好像才七八岁大,提前被潘贤的夫人文氏寻得,暗地里带回了家。”温怜道,“萧还虽察觉了这条‘鱼’,但念她年幼,又是自小养在外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曾捅破此事,由着文氏将人带回自己家里了。”
说起来,望尘潘氏,也算是世家里独一份儿的异类了。
原先,长房嫡传,本是许国公潘诫一脉。当年两王争位,许国公拥东宫太子,事败后,一房没落。而他的庶弟、今封莞郡公潘贤一支,却因跟对了秦王这个主子,在萧逐登基之后,一朝风生水起,位极人臣。
以前裴瑶卮同温怜说起此事,还曾笑言,这也算是‘兄弟同难,必存其一’的典范了。只是这会儿听说潘贤的夫人将许国公之女暗地里带回家护着,她却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潘贤与潘诫,不是一向不睦吗?潘贤未成名时,便一直被他那个嫡兄压制着,怎么到了了,竟会让自己的夫人冒这样大的险,去救潘诫的女儿?”
温怜挑挑眉,“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潘贤那老东西,素来是个老谋深算的,只是这两年位子渐渐稳了,方才有了点藏不住尾巴的苗头。潘恬……”
说到这里,她颇有些忌讳地看了裴瑶卮一眼,才继续说:“潘恬与萧邃往年的事,也算是人所共知了。若是此间我猜测不错的话,你见到的当真是潘恬的妹妹,她与她姐姐长得这般相像,潘贤留着她,自然便是在萧邃身上,备的不时之需。”
裴瑶卮沉默半晌,忽而一笑。
“若当真如此的话……凭眼下的局势看,潘贤这张牌,恐怕要不了多久便要打出来了。”
温怜想起适才在书阁中,看到的那副未完成的画,脑中一动,唇边缓缓晕开一抹浅笑,“别说,这么看下来,我倒是有点期待了。但愿那老家伙别叫人失望,尽快将这张牌打出来才是真的。”
话音落地,两人相视而笑。
两人说归说,笑归笑,但温怜也没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的。
裴瑶卮自重生后,时常晕眩昏睡,实则也是怪吓人的。只是温怜仔细给她检查了一番,最后却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对。
“或许……是你神识刚得了这副身子,神魂不稳的缘故?”
温怜心里犯嘀咕,研究了半天,也只敢给她画一道最保险的符,嘱咐她稍后缝在枕头里,每夜枕着入睡,以作安魂之用。
裴瑶卮仔细将符收起。不多时,轻尘进来回话,说是宁王殿下那里午睡才醒,也已服过了药,两人便商量着,一起去宁王寝殿中请安。
自清醒之后,这几日,不是她这里病气未散不宜见人,便是宁王那里沉疴反复,今儿还是头一回过去请安相见,裴瑶卮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她暗自反复叮嘱自己,等见了面,千万记着,只能唤王叔,不能像过去一般唤姑父,免得露馅,谁料,甫一进得庭中,面前的景象便将她的准备皆打乱了。
亭桥之上,宁王披衣临风,凭栏而坐,一衣着华美的妇人站在他身边,秀美的脸上满是怒气,眼圈发红,目光透着凌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高高低低的,一时却难十分听清她是在吼些什么。
因主子们吵架,院中侍奉的丫鬟们不敢近前,纷纷躲至廊下,这会儿有眼尖的大丫鬟,见有人进来,连忙高声喊道:“两位娘娘到了!”
话音一出,亭桥上的声音便停住了。
裴瑶卮与温怜对视一眼,端然上前行礼。
“哟,王叔同潘娘娘正吵着呢?看来倒是我们俩来的不是时候了!”
温怜这么一说,瑶卮也才想起来,是了,堂姑早逝,后来,宁王殿下续娶的,可不就是潘氏的女子么!
潘王妃原就因为如此难堪的场面被小辈看了去而不悦,目下听了温怜嘲讽意味十足的话,面上愈发挂不住了,狠狠瞪了她一眼,便咬着唇拂袖而去了。
温怜颇有兴味地目送她离去,回过头来,看向宁王殿下的目光,倒是和善了不少。
面前的男子羸弱儒雅,品貌端方,然而,才刚四十几岁的年纪,鬓边华发却已生,老态难掩。
她调笑道:“王叔还是一贯的好性子,家宅不宁,也能不动如山。”
宁王摇头一笑,指了指她,叹了声:“你啊!”跟着,目光便落到了一边的楚王妃身上。
裴瑶卮垂眸含笑,恭敬上前,复施一礼:“拜见宁王叔,王叔千秋安泰,长乐无极!”
宁王目色微深,半晌,满意颔首,缓缓道:“嗯,甚好。”
“昨日还听邃儿说,你身子尚未恢复完全,本不必这样急着过来的。”顿了顿,宁王接着道:“适才的场面,吓着你了吧?”
裴瑶卮摇摇头,“王叔不必介怀,看婶婶的样子,也是个性情中人,想来只是情之所至罢了。”
不想,她话音落地,宁王的神色却淡了下来。
“不必唤她婶婶。”他道:“你若愿意,便像怜儿一般,唤她声潘娘娘也就是了。”
裴瑶卮微微一怔。
怎么,宁王与潘王妃的关系,竟是这般不和不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