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同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见到赵遣一样,桓夫人同样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竟还能再见到巢融。
她依稀记得,二十年前,这人还是黑发童颜,看着像是与赵遣一样大的年纪,却被他一声声地唤着师父。可如今,二十年不到,故人再见,他竟已须发皆白,不说话、不动作,便活脱脱是一副耄耋老者的模样。
他就站在她面前,眼里冰凉凉,周身却冒着怒火,声色俱厉地指责她见异思迁,背弃了自己的徒弟,另嫁他人。
“听说你连姓都改了,如今姓什么……桓?呵呵,小沈丫头,你好厉害呀!”
听到这句话,沉默许久的人蓦然一怔。
是啊,很多很多年前,自己曾是姓沈的。
——南境名门,袭常沈氏的沈。
盖因地势之故,南境毗邻周国,商旅频多,民风较之北境,更为开放,也更为婉约。崇峻侯沈家有个小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十二三岁时,美貌自侯府教书的女傅口中传出来,转眼到了及笄之年,便已有了南境第一美人的称号。
然而,沈庭如自己,却很不喜欢这个名号。
南境虽富庶繁荣,却少有安定,论及真正数得上的阀阅鼎族,就更是难以同积淀厚重的北境相提并论了。
但沈氏却是不一样的。
正因这份鹤立鸡群的显贵,她那个身为崇峻侯继室的母亲,才越发看重她的婚事,尤其在女儿声名在外,引得求亲者络绎不绝之后,她便也越发看不上那些来求亲的所谓‘名门公子’。
在沈庭如的记忆里,及笄之后,她在母亲嘴里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配不上’。
薛家的主母出身太低,配不上;邢氏那儿子前程太窄,配不上;还有雍氏的老太爷,官位到这份儿上,也什么擢升的余地了。
统统都是个配不上。
发难完了那些看不上眼儿的,回过头来,她每每还会听母亲抱怨上那么几句,说自家女儿这样大的名声,怎么就勾不动北境那些个强宗大族呢!
“唉,裴、赵那样的,够不上也就罢了!哪怕相氏、秦氏、顾氏也好啊!这里头随便搭上一个——哪怕是旁支呢,也总比南境这些个靠不住的要好啊!”
羊夫人抱怨一通儿,还不忘对她耳提面命:“如儿,你可要给娘争气啊!娘命苦,生不出儿子,就你这么一个漂亮闺女,娘可就指望你嫁个好人家,将来好提拔羊家呢!”
母亲是继室,出身平平,加之父亲对元嫡夫人情深义重,沈庭如从小就知道,母亲的日子过得不顺心,是以,即便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有再多微词,她也从未吐露过一字一句的不满。
就这样,母亲挑挑拣拣,时不时还要派人出去散散风声,至到武耀十年,她十七岁时,母亲终于等来了她望眼欲穿的贵婿——相氏府上的二公子,相良。
沈庭如在外祖家收到母亲的家书,要她即刻启程回家时,尚且不知家中等着自己的,是许婚结亲之事。她向来是孝女,搁下家书,未敢耽搁,旋即便与外祖母告别,启程还家。
羊氏祖宅到袭常城,不到七百里的这条路上,她遇到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人——灵丘侯赵遣。
这世间,有几个青春少艾的女孩,会不倾心于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美少年呢?
至少,沈庭如不会。
是以,当她在归途中不幸遭遇斑斓蛙,随行的卫从朝暮间死了一半之时,赵遣如同天神一样出现,费尽心思解了她的毒之后,她捡回了一条命,同时,也送出去了一颗心。
七百里的路,她在赵遣的陪伴下,走了三个月。等她终于回到沈家时,等待她的,却是相沈两族的联姻之约,以及自己腹中暗结下的珠胎。
“那时他同我说,叫我好好回家等着他,等他回京禀明父母,便会派人来下聘,风风光光的迎娶我过门。”
她看着巢融,低垂着头,缓缓流下泪来。
“我听他的话,我等了。师……”
她原想同过去一样,随赵遣唤巢融一句‘师父’,但话未出口,却及时止住了。
已经不合适了,她想。
这时,巢融道:“老夫知道你等了,老夫还曾以为我那徒儿失踪之后,你这丫头当真如沈氏对外声称一般,投缳殉情了,为此,老夫还曾为你流过两行泪!”他越说越气,“可到现在我才知道,我那徒儿与我皆是傻子!竟会相信你这三心二意的小丫头!”
沈庭如摇着头,眼泪越流越凶,嘴里一遍遍重复着:不是的。
自己不是三心二意,不是见异思迁,自己只是……没有办法了。
巢融将责难吐出来,心里松快了些,冷笑道:“不是?呵,那你倒说说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事实就是,当年灵丘侯与相氏争妻的事一传出来,朝野震动。数番风波之后,二公子相良的长兄、才袭了积阳郡公爵三年的相韬征战回京,主动上书天子,为弟弟退了沈氏这门亲,甘心成人之美。
沈庭如在南境闻讯,尚未高兴几天,转眼就又传出来,灵丘侯带着府上歌姬留书私奔的事儿。
一时之间,沈氏成了笑柄,她更成了父亲口中有辱门庭的不孝之女。
母亲为此,一口气上不来,犯了心症,就此殒命。
“他当年一去不复返,我腹中还怀着孩子,我又能如何?”她也是委屈的,这些年,这些话,她无人能说,可说出来,心里却也一点都不舒坦。
巢融问:“你也信了外头的传言,觉得我徒儿真是那样的秉性,带着人私奔了?”
沈庭如张了张嘴,半晌没说话。
她原本也是不信的。
母亲死后,父亲甚至不给她守孝的机会,将她发落到了城外的庄子上,想着等孩子生下来,再当没有这回事,随便找个门第低些的嫁了。可她不死心,偷偷从庄子上跑了出去,带着身子,就这么一路朝着北边,一往无前地去了。
“我是……我是想去寻他的,我想亲口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人说的话我都不信,我只要听他一句……我想让他告诉我,明明一切都好好的,上一封信,他还在对我说好事多磨,怎的忽然他就不要我了……”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就算,就算他不要我……这个孩子……”
可是,这些话,她再也没有机会亲口问他了。
走出袭常城时,她意气满满,心里同时揣着惶恐与希望。
可当她历经苦难走到含丹城,却险些命丧匪盗之手时,她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灭了。
那时千钧一发,是相韬的家臣、她如今名义上的兄长桓不世在回京路上刚好撞见,出面搭救了她。
那时已是武耀十一年初,距离相氏赴南境求亲,已过了十个月。
“二公子相良,在解除婚约后不久便过世了,外头都说……都说他是受了羞辱,才怒火攻心,一病不起。”她脸上现出愧意,艰难道:“那时候,桓大哥将我带到郡公面前,我以为……”
“我以为郡公为着二公子,应该是恨极了我的,可他看着我的身孕,沉默了许久,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天,他只问了我一句,愿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也给腹中孩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自她从家中偷跑出来之后,沈公一气之下,便对外宣称女儿投缳已死,将她在族谱中除名。她一路跋山涉水,最绝望之际,相韬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就为他那句为她腹中孩子的考虑,她也实在没法子拒绝这个提议。
窗外,一直细细听着的裴瑶卮,此间眉头微蹙,目光发直。
原来,是这样的。
当真,是这样的。
一切都有了解释,只有桓夫人——或者是沈夫人,她心里的结,没法解。
她理了理心绪,离开了窗户根儿,走到庭中,扬声问了两句花匠哪去了。
不多时,巢融黑着脸从房后绕了过来。
“哟,老前辈,怎么不高兴啊?”她淡淡笑道,“适才去哪儿了?”
巢融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有点深,似乎想透过她看到些什么别的。
他似笑非笑,“呵,老夫去哪儿了,你不知道?”
裴瑶卮也不意外,只是垂首浅笑:“嗯,有些地方,去一次也就罢了。”
巢融又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去花架下提起木桶,离开了。
裴瑶卮在院中又站了一会儿,方才进去。
桓夫人脸上还有泪痕,见她进来,怕被她发觉,侧过脸拿起了针线。
“娘亲这是……哭过了?”她问。
桓夫人一怔,神色慌乱,正不知如何应对,裴瑶卮却坐到她身边,动作柔缓地从她身侧抱上去。
“娘亲这样舍不得女儿么……”
桓夫人松了一口气。
“您放心,即便嫁出去了,女儿也定会找机会时常回来看您的。”她温声道,“咱们母女的亲缘,谁也分不开。”
桓夫人一阵哽咽,泪水滴落在手上,认真地点着头:“好,娘亲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