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娄箴这个人本身,在萧邃与裴瑶卮的那段缘分里占了过重的位置,他如今这般一说,萧邃第一反应,便觉得他是在指自己与她的分道扬镳。
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偏,使得酒水在杯壁边缘,兜了个危险的圈子。他眼色微沉,将酒水仰头灌下,才慢声问:“先生指什么?”
说话时,他的目光丝毫没往娄箴身上靠。
娄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头不能说没有忌讳,但至少表面上看来,他还是云淡风轻的。
“殿下与蘅蘅。”他道。
萧邃冷眼朝他看去。
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了半晌,或许再多一刻,娄箴就要撑不住了。可这时候,萧邃轻轻哼笑了一声,率先开了口:“先生果然是胆大包天之人。”
他的语气一点都不好,可娄箴却并不觉得,这是因为他不愿听自己提起裴瑶卮的缘故。
……或许,反而是因为这些年,从未有人敢同他提过这个人?又或是即便提起来,也没什么好话?娄箴暗自猜测着,并自以为寻到了真相。
“殿下不喜欢我提她么?”他佯作疑惑,忖了忖,复又蹬鼻子上脸道:“真的不喜欢?”
“本王不喜欢。”萧邃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很不喜欢。”
娄箴一边挑眉,一边点头,不知对这个答案,究竟是质疑还是接受。
刚见面时,萧邃对他还有些一见如故的好感,可眼下看着他这副神色,又觉得他讨厌极了。
娄箴丝毫不知自己被讨厌了,他低眸沉思了片刻,忽然问道:“那若是……”
萧邃被他这故弄玄虚的模样弄得烦躁,脱口问:“若是如何?”
娄箴慢慢一笑。
“有朝一日她死了,殿下愿意为他流泪吗?”顿了顿,不等萧邃回答,他又得寸进尺道:“愿意为她流血吗?”
萧邃一掌拍在案上,引来了远处戍卫的注意。
他略一定心,朝尉朝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回头看向娄箴时,生生把他看出了一层冷汗。
“先生慎言!”他道:“那是当朝皇后!”
他在气愤、在警告,但却……没觉得被冒犯。
娄箴心头一恍,跟着便想:是啊,那是当朝皇后,又不是楚王妃,您若真那般恨她,难道还忌讳我说这两句难听话么!
娄箴这样想着,神色却渐渐坦然了下来。他直直地盯着萧邃,告诉他:“那是会在皇帝病重时,一意予您兵权的皇后。亦是在下从十岁起,一直看着长大的女孩。您没什么好怕的。在下更是无惧。”
话音落地,他将酒盏轻轻搁在桌案上,端正了身姿。
须臾,尉朝阳过来,附在萧邃耳边低声回禀,说是粮马已齐备,随时可以起行。
萧邃点了点头,让他下去候命。
尉朝阳一退开,他便再次看向娄箴,与之前不同,这一回,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审视与警惕。
“先生今日现身于此,是意外、巧合?”他问:“还是有意为之?”
“于此地相逢殿下,是巧合。”娄箴道:“不过,即便没有这桩巧合,在下的脚步,原也是奔着前线、奔着您楚王殿下去的。”
萧邃默了默,颔首一笑:“先生倒是坦荡。”
他虽这样说着,可心里却是千回百转地思量着娄箴现身的目的。这么多年了,他突然来找自己,能是为着什么?
娄箴安静地被他瞧了一会儿,笑道:“殿下这般审视着在下……难不成是觉得,在下此来,是为着给您与她劝和的么?”
萧邃不愿意承认,因着娄箴之前那番言辞,这个荒唐的可能,确实在他脑中闪了一闪。
他挑眉问道:“先生应当还不至于如此天真吧?”
娄箴摇了摇头。
“在下只是遗憾——”他认真地看着萧邃,道:“遗憾这段缘,一头牵着我敬重之人、一头牵着我喜爱之人,却终究有善始而无善终。”
萧邃心想:是啊,我也遗憾。
——尤其是在宁王赴临渊传了皇后令之后。
连日星夜兼程,他脑子里便一直交替思量着战事与她。这几年,他记着那年昭业寺中的那一幕,恨她恨得心安理得。可眼下就因为这一道征召自己出征的皇后令,那恨,便开玩笑似的动摇了。
细想想,他甚至觉得这样妇人之仁的自己才是最可恨的。
忽然,那头娄箴又道:“……话说回来,在下此来,实是为了向殿下报恩的。”
萧邃闻言一怔,随即便笑了起来,“这就免了罢!以本王当日的身份,为百姓昭雪护佑,本是分内事。真要说恩德,倒是本王该替这百十年来,所有丧命于谭氏之手的无辜之人,向先生道一句谢。”
说话间,他站起身来,端臂深深一揖,当真拜谢道:“多谢先生了!”
娄箴愣了愣,片刻后,才慢腾腾地跟着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殿下总不能让在下白走这一趟吧?”
说着,他抬手解下了背上的佩剑。
这把剑……
裴瑶卮默默看着这一幕,那感觉就像是被人揪起了心尖尖,眼前的苍茫雪色,也在与不可台那幽暗不明的大殿徐徐重叠、徐徐糅合,直晃得她神识缥缈。
娄箴将宝剑交给了萧邃。
他说:“听闻殿下素来不信玄门之术,但在下一介白丁,实在身无长物,唯有这点子心意,权当报当年殿下的救命之恩,还望殿下一定笑纳。”
苍拙的宝剑,古朴肃穆,自带庄严。
萧邃心里涌起一股很微妙、又很莫名的感觉,温热,舒适,不知从何而来。
他目露惊异,问道:“听先生所言,这柄古剑似乎有些来历?”
自然是有来历的。只是这来历究竟是什么……还不能让你知道。娄箴想。
他淡淡笑道:“对这世间繁杂无边的秘术,并非所有人都像您一般,揣着颗敬而远之之心的。打量着歪门邪道的,前有谭兴等人,往后,说不定也会有别人。”
他告诉萧邃:“这柄剑,殿下若能时时带在身边,自能为您保全福祉,不使您为外人邪术所伤。”
咏川驿站这匆匆一面之后,直到晏平五年,这中间,萧邃一直没再见过娄箴。
那年,楚王殿下一到南境,月余之间,便收复了失地。然而这等好消息,因是因他而有的,传到尘都时,也便不那么令萧逐的满朝文武欢喜了。
三月裂地关大战后,周国大败,四月,萧逐病愈,头一件事,便是琢磨着怎么撤下萧邃。
萧邃甫一听说萧逐病愈的消息,同时便也对自己的立场有了觉悟。就在他考虑着,一旦圣旨传来,自己究竟是要暂且退上一步,遵命而为,还是要另辟他途,借口留在南境时,这一日,尉朝阳却满脸不情愿地给他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殿下,母后皇太后暗中命人传了信儿出来,说是让您放心于南境对周之战,至于凌云殿那头……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召回的圣旨。”
萧邃还以为他这几日累着了,跟这儿说胡话呢。
“你说什么呢?”他问:“这话是母后说的?你自己听听,你信么?”
尉朝阳委屈死了,垮着脸道:“殿下,是真的。”他叹了口气,小心道:“其实,程总管的信儿比母后皇太后来得还要早些——前儿就到了。只是属下当时也如您这般,不敢尽信,这才想等消息确实了之后,再与您回禀的。”
萧邃皱了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皇后——”尉朝阳道,“皇帝一醒,便与皇后大吵了一架,指责她胡乱用人,还差点将人给禁了足。”
“见母后皇太后的意思,皇帝原本是在琢磨召您回去的事儿,但皇后她……如今靖国公与大长公主不是在京中么,皇后为着不调您回去,便去求了靖国公。也真奇了怪了,靖国公十几年不问朝政,这回却也被皇后给求动了。老公爷托着病体在凌云殿外跪了一回,被皇帝亲自扶进了殿中,再之后,这召回的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萧邃扶着桌案,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不多时,尉朝阳又道:“不过殿下,皇帝另外下了旨,要调庆乐侯世子梁嵩过来,说是助战,实则,还是为了分您的权柄。”
“梁嵩……”萧邃随口将这名字一念,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他想,自然了,裴瑶卮会这么做,多半只是因为她比萧逐脑子清醒。战事到了这般地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究竟哪个是可用之人。萧逐想撤自己,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自己一走,大梁的边境,还能指望谁?
相韬、潘贤?还是秦沥北、姜轶?
又或是这个梁嵩?
除了败军之将,就是无名的纨绔,这些人,都不会是宇文芷君的对手。
他想,裴瑶卮是个聪明人。
可自己却避无可避地,在为她功利的聪明感动。
这究竟是有多蠢?
很久之后,当他想起这一刻时,都不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原来早在一切心结都还系得死紧之时,自己对她的恨,便已经扛不住了。
经过了晏平三年的反复厮杀之后,四年春,梁周议和,镇安公主送堂妹入尘都和亲。楚王殿下功成身退,压制住了麾下数颗蠢蠢欲动之心,带着一队戍卫,‘老老实实’地回了临渊城。
没过多久,他听说了中宫遇喜的消息。那时候,他在酹昔台上,对着北境的新月,郑重其事地酹了一樽酒,随即将那瑶卮收入了箱底。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晏平五年初,他等来的不是皇子降生的消息,而是——
皇后,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