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突如其来变故,车队在路上耽搁了近半个时辰,方才重新上路。
“娘娘,奴婢照您的吩咐,让咱们府上的亲卫悄悄去看过了。”车方行稳,轻尘便偷偷与裴瑶卮回道:“刺客尸体的肋下确实有树形文身。”
果然。
心里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裴瑶卮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娘娘,那文身……”
“梁氏死士身上都有一道这样的文身。”裴瑶卮道,“当时妧芷死时,刺客在逃遁出府的路上,不知被谁先一步截杀了。长初……”她一顿,有意看了轻尘一眼,半晌才接着道:“三哥在刺客身上发现了文身,曾与我说起过。他因早年曾与梁氏死士交过手,是以认得。”
轻尘低下了头,缓缓道了句原来如此。
车厢中寂静良久,裴瑶卮忽然长长一叹,捏着眼角,满面倦容,“这次,是我疏忽了。”
轻尘给她倒了杯水,不解道:“您说什么?”
她道:“宋姑姑的死……是我疏忽。”
“梁太后要我随行承阳宫时,谁都以为她是想趁机对我做点什么,可谁知到了最后,她的目的,却成了宋姑姑……”
按照裴瑶卮的推测,一开始时,梁太后无法料定李太后会让宋姑姑随行,是以她那时候的目的,应该确确实实在自己身上。
可其后,自己身边防备森严,难以找到可乘之机,梁太后便也随着时移世易,难得聪明了一回,将主意打到了更容易下手的宋姑姑身上。
“您的意思是,适才的事,那些刺客就是奔着宋姑姑来的?!”轻尘惊骇之中,疑惑愈深:“可是为什么呀!宋姑姑她……她……”
梁太后好端端的,对付她做什么呢?
“你可看见她的下场了?”
回到帝宫时,已是暮色四合。甫下轩车,裴瑶卮便没有选择的,被梁太后带着,直奔凌云殿而去。
她微低着头,明知梁太后在问什么,却还是道:“谁?”
“呵,你在跟哀家装傻么?”梁太后侧目看了她一眼,看得出来,她这会儿心情不错,为人便也宽和了些,未曾计较她的不恭。
“宋移丰啊,倒也是个忠仆,从当年李氏还是婕妤时,她便一直侍奉在侧。”说着,她问楚王妃:“你可知,那时候,哀家是何身份?”
并非是什么难题。裴瑶卮想道,终先帝一朝,面前这女人,始终都是德妃。
这样想着,她静静道:“当年,您是德妃。”
“你倒真知道!”
梁太后轻哼了一声。大抵是因为今日行事顺利,她此刻,难得有了几分倾诉的欲望。即便旁边的人,曾一度让自己厌恶至极,她却也还是同她说道:“不错,那时候哀家的确是德妃。从李氏初入宫为才人时,哀家便是德妃,后来她是婕妤,我是德妃、她是昭容,我是德妃,好不容易熬到了德孝后崩逝,贵妃、淑妃之位皆虚悬,哀家以为……”
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一丝狠意,半晌,方才平静下来。
“可先帝,他晋了她为贵妃——他晋了李氏、那个出身寒族的女人做贵妃,他让她代摄六宫事,他还让她养育荣宣公主……”她问:“你知道这对哀家而言,是什么吗?”
裴瑶卮没有说话。
梁太后也不是想从她那里得来什么答案,片刻,她便自己答道:“是耻辱。”
裴瑶卮这才点了下头:“所以您恨母后皇太后。”
“我当然恨!”她一咬牙,随即想起了白日里,宋移丰被一箭穿心的场面,便又徐徐笑了。
“宋移丰……早些年,她可没少帮着你的母后同哀家作对。可这些,却都不是哀家想让她死的缘由。”
裴瑶卮朝她看去。
梁太后问她:“你可知道,到了哀家与李氏这个岁数,又是在这深宫,身边有个贴心陪伴的人,有多重要么?”
便如,宗汝仪于敬慈宫、宋移丰于和寿宫。
裴瑶卮深深吸了一口气,到这会儿,已经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我明白。”她道:“此番之事,您的目的所在,并非夺取,而是给予。”
“您取了宋姑姑的性命,便是给了母后皇太后无尽的孤单。您想让她在这帝宫中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何等残忍,何等狠厉。
经此一事,裴瑶卮都要对这位圣母皇太后刮目相看了。
“说对了一半。”梁太后幽幽笑道:“除此之外,哀家还有一个目的——便是要教你一个道理。”
她说:“跟错了主子,可是要吃大亏的。”
嗯,裴瑶卮想,声东击西,加之,杀鸡儆猴。
说话间,已来到凌云殿之下。
梁太后朝大殿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头问道:“进去了该怎么说,你可明白了?”
裴瑶卮福身道:“圣母请放心,妾,不敢不识时务。”
凌云殿中,萧逐听说她们两人一块过来,还有些意外。
梁太后一进门,脸上的轻松愉悦便全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副伤感之态。她先是与萧逐说起白日里宋姑姑遭遇不幸之事,母子俩装模作样地感怀了一番,接着,便又聊起了梁烟雨。
“烟雨这些年在外头,是真吃了不少的苦……”梁太后的悲伤显然真心了许多。她边说,便觑着萧逐的神色,叹道:“哀家知道,你一直怨恨着她,恐怕不爱听哀家说这些话,可是皇帝,人死为大,烟雨当年……就算她真有错,可她也终究还是你表妹、是哀家的亲侄女!你将她发配度道,也算给足了教训,如今……她这么早早地就走了,你可不能让她走得不安心啊!”
闻言,萧逐眉头一蹙,“母后此话何意?”
梁太后长长一叹,边擦泪,边朝站在一边的楚王妃看去。
萧逐自然也注意到了母亲的眼神,他暗忖片刻,方才出言问道:“楚王妃见过玉华真人了?”
裴瑶卮上前一跪,低着头答话:“回陛下,是妾不好,明知玉华真人在病中,却还忘了忌讳,不小心给真人见着了,惹得真人一时激动起来,说了,说了许多……”她抬头,怯怯地看了萧逐一眼,又看向梁太后,跟着,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复又将头狠狠低下,“说了许多糊涂话……”
“糊涂话?”
萧逐自然知道梁烟雨见了相蘅,大概会有什么反应。连他这个神志清明之人,早些时候初见她,都生出了些恍然之感,更何况是那病重的亏心之人。
此番梁太后带同相蘅去承阳宫,他一早听了信儿,原想阻拦,但再一想,一来,命妇之事,自己不大好说话,二来,他知道母亲是疼爱梁烟雨的,是以他便也觉得,即便相蘅去了承阳宫,母亲为着梁烟雨考虑,应该也不会让她见到相蘅的。有了这番打算,他也就由着她们去了。
谁料,这一行回来,竟还是出了事。
裴瑶卮听得出来,萧逐听了自己的话,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她都说了些什么!”他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人,态度之异常,连梁太后都有些意外。
“玉华真人,玉华真人她说……”裴瑶卮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梁太后数次,才望向萧逐道:“真人扯着妾的手,直说妾冤枉了她,又说起什么关于砒霜的事,她说,害妾的另有其人,那人是……是……”
随着她的话,萧逐渐渐松了一口气。
看来,梁烟雨说的,不是那件事。
“皇帝,烟雨临终时,时有神志不清,依哀家看,她是错将楚王妃认成瑶卮了!”
瑶卮?裴瑶卮一听梁太后这个称呼,差点没忍住抖意。看来,梁太后为了除掉潘若徽,如今也不惜利用起死人来了。这还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萧逐沉着脸色默了片刻,才问道:“她说那人是谁?”
“玉华真人未曾提及那人名讳,只说……”她声音越发低了,好不容易,才破釜沉舟似的,将后头的话说了出来:“她只说那人夺了她的位子,将她谋害至此,她死也不能瞑目!”
她的话说完,那边,梁太后默默一笑。
“皇帝,你都听见了?”片刻后,梁太后一叹,“当年的事,既冤枉了烟雨,又险些害了瑶卮,到最后取而代之成了贵妃……凡此种种,能做到的人,还难猜么?”
裴瑶卮跪在那儿无声无息,其实心里倒也有些感叹。虽说,梁太后借自己的嘴,无中生有地对付潘若徽,但,她这故事编得,却也真是歪打正着,稀里糊涂地撞上了真相。
萧逐情绪难窥,半晌,却只耐着性子与梁太后劝道:“母后,您也说梁氏死前时常神志不清。神志不清之人的话,又岂可轻信?”
梁太后脸色一变,“那皇帝的意思呢?难道还是要一意孤行,扶那算计过先皇后的恶妇正位长秋?!”
“母后,”萧逐唤了一声,母子两人僵持了半天,他终是妥协般地一点头,“罢了,如今朝局也不安,立继后的事,且先往后推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