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后头,传来裴瑶卮若有若无的一丝轻笑。
“侯爷这是逼本宫呢。”
伏在地上的梁疏一愣,心慌不已,愈发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裴瑶卮幽幽一叹,道:“您这话传出长秋宫去,本宫不救令爱,便是冷血无情,枉顾王公重臣,再往深说,更是对圣母皇太后不敬不孝。如此一来,本宫这悍妒妖后之名,指不定要如何百上加斤呢。”
“可话说回来了,本宫便真是救了令爱,您这条命,我敢要么?”她半虑半笑道:“……要你们父女俩一命换一命,那岂非是告诉天下人,我这个一国之母是何等睚眦必报,心胸狭隘之人?您这狠话放得,可真是不亏!”
她说完,梁疏生生连磕了三记响头:“娘娘,老臣万万不敢有此意啊!”
“本宫愿意相信侯爷的爱女之情。”裴瑶卮微微一挑眉,缓缓道:“本宫更相信,庆乐侯在朝在野数十年,这人情世故的事儿,本宫想得到、看得出的,您也不会落在后头。”
“皇后娘娘……”这一回,梁疏的声音小了许多。
见他没了后话,裴瑶卮心里方才舒坦了些。
其实,她也知道,将梁疏的用心戳破,并非是最明智的做法。奈何,皇后娘娘素来厌烦被人当作个傻子般逼迫着行事,此间将一切关窍都说白了,往后的事,即便要吃力不讨好,她也无所谓。
片刻后,她从旁一唤:“纺月,扶侯爷起来。”
纺月应了一声,亲自过去扶梁疏,可梁疏却还是坚持跪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侯爷平身吧。”纺月温笑道:“您若连皇后娘娘的话都不愿听,又怎好指望皇后娘娘愿意为您的事出力?”
梁疏一颤,微微侧目看了纺月一眼,接着徐徐起身。
“皇后娘娘,老臣……老臣是真的别无他法了!”他垂首痛陈道:“老臣,不是有心陷娘娘于不义,只是眼下除了这一条老命之外,实是再没什么能报答娘娘的了!我梁氏……日薄西山,老臣,当真是身无长物了!”
日薄西山,隔着这么远,裴瑶卮似乎都能感觉到,梁疏咬牙说出这四个字时,究竟是何种心情。
“侯爷回去吧。”她淡淡道。
纺月看得真真的,皇后此言一出,梁疏脸上,瞬间涌上了一层呆滞的绝望。
可随即,皇后娘娘又说:“本宫愿为侯爷劝解陛下,留令爱一命。只是……结果如何,本宫亦无法保证。权当为您的拳拳慈父之心,尽一份力吧。”
“老臣多谢皇后娘娘!”
日暮时分,裴瑶卮去了凌云殿。
她照旧在殿外遇见了轮值的相婴,但这回,尚未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孙持方便陪着笑脸过来,将她请进了殿中。
短短一路,她含了两分调笑问道:“公公这是知道本宫要来?”
孙持方放轻了声音,只告诉她一句:“陛下知道庆乐侯求到长秋宫去了。”
裴瑶卮暗自一笑,心道,就是不知道,萧逐猜不猜得到自己此来,究竟是为着什么。
孙持方将她请进殿中,自己便领着左右悄声退下了。书房中,萧逐坐在案前,正愁眉紧锁地看着案上的一副画。
走近了,裴瑶卮不由一愣。
案上的,是一副人像。
年轻的公子,姿态挺拔,面容……甚是俊美。
若非知道萧逐不好男风,她都要怀疑,这是他看上的‘龙阳君’了。
“这人谁啊?”她站在他身侧,纤白的手指轻触卷轴,奇道:“大梁还有这么一号俊美的公子?怎么往日我不曾识?”
萧逐不太高兴地看了她一眼,起身,烦恼一叹。
“你当然不识。”他道:“只是,倒也不算从未有过交往。”
嗯?
裴瑶卮越发好奇了,“他究竟是谁?”
“镇安驸马,赵非衣。”
赵非衣?!
裴瑶卮脑中嗡的一下,她定睛朝那画卷看去,眼中从惊讶,一点点回归于寂静,隐隐还多了两分无端的失望。
“赵非衣……就是长这个样子啊……”
还真是既俊美,又陌生。
“原本还当这是个以色侍人的货色,没想到……”萧逐负手踱了数步,自嘲摇头,接连叹了三声没想到。
“是啊,”裴瑶卮在他的椅子上坐下来,笑道:“谁想得到,这世上才貌双全之辈,竟如此之多呢!”
她本是随口一句感叹,可萧逐去显然上了心,紧跟着便朝她投来质疑的一眼。
裴瑶卮微微一愣,回过神来,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奈何,她不爱开口,萧逐却还非要问:“你这话里指的是谁?”
若照往常,裴瑶卮会说,萧邃啊——你不就是想听我这么说么?
接下来,便又是一场大吵,毫无新意。
可今日,她是带着目的来的,事儿还没说,自然不能散场。于是沉吟片刻,她无奈一叹道:“你真要这样么?我的一句无心之言,你也要往他身上联想?你这是逼着我想他呢?”
萧逐面色一沉。
可静下来想想,他又没什么底气生气。
“瑶卮,”他走到她的椅背后,小心地抚上她的双肩,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这回是朕不好,以后……再也不会这般问你了。”
她心头冷笑,面上声色不动。
不多时,为了缓和气氛,萧逐主动说起梁疏来,问她今日见了庆乐侯,一切可还顺利。
“顺利?”裴瑶卮笑道:“您那舅父是为什么来的,您最清楚。夙愿不得偿,如何能顺利?”
萧逐浓眉一拧,脸上显现出对梁疏的不满:“庆乐侯此般也太过了!梁氏所作所为,是死不足惜,朕未曾以此发难梁氏,也是念着圣母的情分,以及梁嵩的为国捐躯罢了!他非但不知感恩,还做出这种种叫朕与你为难之事来,实在是不识大体,更不识时务!”
裴瑶卮想了想,扭头托腮望着他,道:“庆乐侯此举,是让君上为难,于大体时务之上亦是有疏,但于人情之上……陛下,庆乐侯早年连丧妻女,这会儿又刚失了儿子,您要他眼看着女儿赴死而不发一言,也未免太拿他当圣人了!”
萧逐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意外,望着她愣了愣,方才问道:“瑶卮,你这是何意?”
她垂首沉吟片刻,叹道:“陛下,饶梁烟雨一命吧。”
“你在说什么?!”萧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握着她双肩狠狠一摇,“你要朕饶了她?朕顶着母后与梁氏一族的压力非要赐死她是为了谁啊?难得这回朕下了决心,怎么反倒是你来开这个口,让朕后退?!”
“我只说饶她一命,不代表我还能容她在宫里。你废了她,将她贬出宫去,或是出居离宫,这都是路子,我皆无怨言。”她站起身来,面对着他,“总好过传出宫门,让我这悍妒之名外,再添一个不孝圣母的名声要好吧?”
萧逐皱眉打量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与质疑。
“怎么,不信我要饶她?”她道,“放心,我说出来的话,自己绝对认。今日庆乐侯那模样,我看了也动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能少一桩便少一桩吧,我也不愿为一个梁烟雨,再损了自己的福寿。”说着,她扯了下他的衣袖,“怎么样陛下,您愿意卖我这个面子么?”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良久,萧逐伸出手去,轻轻握上了她还坠在自己衣袖上的手。
“君无戏言。”他耐着性子,认真与她道:“瑶卮,朕当着六宫的面已下了赐死的旨,你今要朕收回成命,来日,又让朕何以对六宫?”
从凌云殿出来,裴瑶卮抬首望了望尘都万千华灯之上的夜幕。
黢黑里带着一层薄薄的橘,温柔而悠远。
走出去许久,纺月方才问她:“主子,陛下答应了吗?”
裴瑶卮一笑,“你看有新旨同我一块儿出来吗?”
纺月脸色一颓。
凤辇上的人垂首看了她一眼,浅笑道:“你不是怀疑萧逐有心利用我保住梁烟雨么?”她道,“现在不用怀疑了?”
是不怀疑了,纺月想,可要想救那人一命,却也愈发任重而道远了。
这样想着,她便也问:“可是主子,如今这情势,即便您有心相救,可梁烟雨这条命要留,只怕也难吧?”
裴瑶卮摇摇头,神秘一笑。
想从萧逐手下救人一命,实则还真不难。她今夜凌云殿一行,原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走个过场,也对萧逐试上一试罢了。
“庆乐侯那里还等着回话呢。”片刻,她道:“纺月,明儿一早,派人去一趟庆乐侯府,替本宫传几句话给侯爷,叫他别伤心坏了身子。”
纺月心思一动,轻轻应了声是。
翌日午后,萧逐便听说了,皇后派人去了趟庆乐侯府,梁疏知道皇后娘娘自凌云殿无功而返,当即大放悲声,竟直接哭晕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想起舅父的境遇,只是不忍,心头默默道:舅父,可别怪朕,要怪就怪烟雨知道得太多,她不死,朕何以心安啊……
原以为此事就此尘埃落定,一入冬,萧逐便吩咐了孙持方,查了日子,备好鸩酒,打算送梁烟雨上路,可谁料,就在梁烟雨死期前两日,京畿来报,蕤山脚下,有祥瑞现世。
“听说蕤山大雪,雪才一化,戍守玉泽宫的侍卫便在山脚下发现了那对铜凤凰。陛下招了司天台观鉴,那些个博士众口一词,都说此乃大吉之兆,只是那凰鸟鸟身有缺,恐主后宫女子之陨,将于国运气数有损。”
绣星将打听回来的消息一一禀来,说到这里,不觉一笑,“主子,陛下听了司天台的话,将自己关在凌云殿中,大半日都没见人了。看来,你交给庆乐侯这法子,就快让他得偿所愿了。”
裴瑶卮淡淡一笑,心头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果不其然,不日后,就在孙持方那盏酒将要送进冷宫时,萧逐做了件儿戏之事——他收回了赐死梁烟雨的圣旨,重新下旨,命其出家度道,赐号玉华真人,出居承阳宫。
“看来,玉华真人还真是命不该绝。”
梁烟雨出宫那日,裴瑶卮在城墙上遥望时,遇到了潘若徽。
“总归,她的命,以后都不在帝宫里了。”裴瑶卮浅浅笑着,侧目看了潘若徽一眼,“贵妃不必担心。”
潘若徽摇头一笑,“臣妾从不担心玉华真人。”她道:“臣妾只是不明白,娘娘一直与玉华真人不睦,却还是愿意放虎归山……您就不怕后患不绝吗?”
闻言,裴瑶卮挑了挑眉。
梁烟雨的马车已经走远了,远到,她看不见。
她转过身去,打量着潘若徽,目光中满是玩味。
潘若徽不喜欢她这种眼神,就好像自己将她当对手,而她,却只当自己是个取笑的戏子而已。
她带着得体的微笑,问道:“不知娘娘有何指教?”
“你很爱萧逐吧?”裴瑶卮忽然问。
潘若徽一愣。
这宫里、这天下,除了眼前这女子之外,她还从未听过旁人敢这样直呼他的名讳。
半晌,她仍是笑着,垂眸颔首,“是。”
“爱上疑心深重的帝王,有朝一日,你自己也会变成疑心深重的人。”裴瑶卮说着,从她身边走过,含笑轻叹:“潘贵妃,前路漫漫,善自珍重罢。”
潘若徽立在原地,慢慢沉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