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间,后妃们请过了安,甫才告退不久,辛慈姑姑便来了。
“陛下看出了那假荷包上的谬误,如今心里悔得很,昨儿把自己关在了崇天宫里,直说冤枉了娘娘,娘娘是清白的!”
辛慈姑姑进门时面带喜色,裴瑶卮心里便猜测着,多半是事情成了。果不其然,坐下说起话来,便听她提起那荷包的事,一言一语,除了为皇后苦尽甘来而欢喜,剩下的,便全是些劝和的话。
“……娘娘,您这回可以安心了!”
她言辞恳切,看得出来,她是当真打从心底里相信,此事一夕分明了,皇上与皇后,便也会和好了。
裴瑶卮目光温和地望着这位为萧逐操心了半生的姑姑,心中不无动容。
梁太后心里,除了儿女之外,尚有荣华富贵的顾全,比起她那个做生母的,眼前这个乳母对待萧逐,却更像是一位母亲——
一位全心全意,只为萧逐考虑的母亲。
对着这样温柔的人,有些过于残忍的话,她也实在不忍心说出口了。
纺月一见主子脸色,便知其心情如何。未免辛慈姑姑劝和的话越说越多,她便及时开口,将话锋一带:“那姑姑,栽赃之人……”
“自然是那梁氏!”
纺月面上闪过一丝怔愣,未等旁人察觉,便又消失不见了。
辛慈姑姑道:“如今陛下可听不得冷宫里那位的名字,昨晚上气得不行,直说等一入冬,便要立马行刑赐死呢!”
萧逐……当真对那荷包的来历如此深信不疑吗?
他自己的亲表妹究竟有没有这份细心、能不能做到如此周全,他会不知道?
一声惋叹湮在心底,裴瑶卮脸上挂着得宜的浅笑,与辛慈姑姑颔首道:“水落石出便好。陛下那里,还要劳姑姑多劝着些,这焦心动怒,总是于龙体无益的。”
她难得说这样的软话,辛慈姑姑听着,自然接连称是。当晚,六宫来请安时,更有孙持方奉皇命而来,亲自领了流水似的奇珍,赐赠皇后娘娘。
裴瑶卮心如明镜,皇帝陛下不会认错,如今这番大张旗鼓,不过是变着法子在六宫面前给自己正名、长脸罢了。
“主子,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等人散尽了,纺月看着内殿桌案上堆成小山的赏赐,心里却莫名有些发堵。
皇上这算什么呢?
连她这个做丫鬟的都知道,往日梁烟雨的承徽宫,因着梁太后之故,素来与和寿宫毫无走动,那构陷皇后与楚王的荷包,又怎会出自梁氏之手呢?
还有梁氏的丫鬟芳柳的死,皇上也无疑心么?
裴瑶卮瞥见她愤然的神色,禁不住失笑,“瞧你这一脸的不服气,倒显得我没心没肺了!”
纺月皱了皱眉,低嗔了声:“主子!”
“行了,”裴瑶卮不再逗她,想了想,却是吩咐:“你去寻一块素色的好料子来,我有用。”
纺月面露不解,却并未多问,领了命,便往后头库房去了。
春容殿中,翠绡站在隔扇边儿上,满面担忧地望着内室里的主子。
晚上从长秋宫请安出来,回殿的一路上,潘若徽便一直沉着脸色,目光总在发直,时不时还会流露出一二分狠意,不知心中在暗自揣度着什么。
小宫女进了安神汤来,翠绡接到手里,压着步子来到潘若徽身边,低低地唤:“娘娘……”
潘若徽蓦地一回神,眼中的阴狠未及收,直直朝翠绡刺去,惹得翠绡当即渗出一层虚汗。
她勉力维持着笑,道:“天色晚了,您喝了安神汤,早些安置吧!”
“安置……”潘若徽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呵,本宫哪里还睡得着!”
翠绡知道她烦的是什么。
“娘娘,您别担心。”她道,“如今陛下心里,那所有阴损之事尽是梁氏做下的,与旁人无关!”
潘若徽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没说话。
皇上真会这么想么?
不,他是想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这么想的。
翠绡等了片刻,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压着声音,一字字道:“娘娘,芳柳死得干净。再不会有人知道,那梁氏是如何想起来构陷皇后与楚王的,也不会有人知道,当时楚王暗中回京谣言是从谁那儿散出去的。至于那荷包——从用料到绣线,都是胭缕亲自做的,小心得很,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
她说:“您安心,无论如何,水,淹不着咱们!”
潘若徽也知道,这回的事,到了如今的地步,萧逐不会再往下查——就算查,也不会有任何证据指向自己,最多也就是得他一份疑心罢了。
可真正让她顾忌的,是以后。
她蹙眉阖眼,沉声道:“梁氏的砒霜下进了显粹宫的寿桃,可裴瑶卮所中之毒,却来自于那对银簪。”
“昭业寺私通,人证上虽输了,但那物证荷包,是本宫亲自描的花样,孙持方也认出了是母后皇太后赠予楚王之物,凭陛下的性子,仅这一点,这便足够让他疑心裴瑶卮至死了。可如今,又是个什么结果?”
这回的事,前前后后,让她看明白了一点——裴瑶卮的这个后位,绝非仅仅来自于萧逐的宠爱,与没落的裴氏家族。
这些与自己有关的事,若真是皇后明明白白地点出了自己,那潘若徽此刻或许还没这么不安了——凡事明着来,至少,她有辩驳自证的机会,也能知道该往何处使劲,可眼下这局面,却是她始料未及,也最不愿意见到的。
皇帝有没有怀疑到自己身上来?她不知道。
皇后那里又究竟知道几分,会不会留个后手对付自己?她还是不知道。
这样想着,她熬不住心头的烦扰,纤手成拳,砸在小案上。
安神汤溅出了几滴,翠绡的心,也跟着狠狠跳了几跳。
“说来说去,还是本宫技不如人,更比不了她在皇上心里的位置……”潘若徽咬着内颊,唇瓣都在颤抖,“她……裴……”
“娘娘!”
宫女突然进内一禀,将主仆二人皆吓了一跳。翠绡冷着脸斥责了宫女几句,方才问了句何事。
小宫女惴惴道:“……禀娘娘,长秋宫的纺月姑娘到了。”
“纺月?”
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潘若徽心头发紧,暗自警惕起来,吩咐宫女将人好生请进来。
纺月面带微笑,捧着一大一小两方锦盒进来,朝潘若徽恭敬施礼,“奴婢拜见淑媛娘娘。”
“姑娘免礼。”潘若徽神色温和,姿态亦是松泛,浅笑问道:“这时辰,姑娘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皇后娘娘有何要紧事吩咐?”
纺月将手里的锦匣往前送了送,笑道:“皇后娘娘是遣奴婢送赏来的,另外,还有一事要劳烦潘淑媛。”
她说,为着之前,皇后与贤妃身陷困境时,潘淑媛曾仗义执言,说过几句公道话,皇后娘娘心里感念,亦很是赞赏,便亲自选了一对红宝约指,赐予淑媛,既是道谢,也是褒奖。
潘若徽一副喜不自胜之态,嘴里说着谦卑的话,心里却想,约指……那纺月手里,那方大锦盒里装的又是什么呢?
“至于这个……”纺月朝那大锦盒上示意一眼,缓缓笑道:“这便是皇后娘娘要求潘淑媛的事了。”
“姑娘哪里话,皇后娘娘有吩咐,臣妾自当尽力。”潘若徽道,“只是不知,娘娘需要臣妾做什么?”
纺月递了眼神,一旁的宫女便上前来,帮着她将锦盒打开,潘若徽一看,那里头装着的,却是一匹素白色的锦缎。
纺月道:“岐王妃的生辰快到了,皇后娘娘打算给王妃做件衣裳。只是娘娘自觉绣工不佳,又知道潘淑媛的针黹是嫔妃里拔尖的,便想请娘娘帮忙,绣一副花样。”
闻言,潘若徽脑子里还没想到什么,心头却先莫名地一突突。
“是这样啊……”她淡淡笑道,“皇后娘娘抬举臣妾了,只是不知岐王妃喜欢什么花样?臣妾许久未动针线了,就怕……”
“无妨。”纺月截过她的话,笑容不露破绽,“娘娘说,只要潘淑媛肯绣就好。”
潘若徽微微一愣,心头那无端而起的惶惑越发蔓延开来。
纺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自然不好再推辞,紧接着,便见纺月目色深深含笑,看着自己,缓缓道:“皇后娘娘吩咐,请潘淑媛玉手,就绣上一幅……栀子花。”
话音落地,潘若徽登时大骇。
“您是没见着潘氏那样子,要么怎么说做贼的心虚呢!”
长秋宫中,裴瑶卮斜在床头看书,纺月一回来,藏不住心思,身上的寒气一褪,便立刻来到她床边,与她说起春容殿一行的收获。
潘若徽会是何种反应,裴瑶卮早有所料,此间也不惊喜,应和了纺月几句,便吩咐她,明日早早备好笔墨,赶在六宫妃嫔过来请安时,自己有一道懿旨要传。
纺月不消细想,便问:“您是要处置潘氏吗?”
裴瑶卮看了她一眼,隐秘一笑,未曾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