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我强忍着难受吃下了半碗饭。芸丹一直给我夹菜,要我多吃点。她做的菜很好吃,这我以前是知道的,但现在这些菜吃在我口中却如同嚼蜡,难以下咽。芸丹似乎发现了我没有胃口,便也不再给我夹菜了,也没有再说要我多吃点。她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说她近来所遇到的开心的事。而她每说一件开心的事,都要将当时的开心再在脸上呈现一遍,所以直到晚饭结束,餐厅里都一直回荡着她的笑声。
吃了晚饭之后,我和芸丹相拥着躺在沙发上,她摸着我的脸,告诉我说我瘦了,也憔悴了。我说已经快好了,好了就没事了。她说我要你快点好起来,然后和我出去玩,吃我做的饭。我笑着吻了她。
芸丹的哥哥这时打来电话,说芸丹的侄女发烧了,他在外地,嫂嫂一个人在家,让芸丹过去帮忙照顾一下。芸丹听说侄女病了,立马着急起来。我安慰她说不要着急,小孩子发烧很正常,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知道,但我得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了。”
“我又不是小孩儿,你去吧。”
“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我又不会死。”
“你说什么呀……”芸丹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然后紧紧地抱着我,“我不许你胡说。”
“我开玩笑呢,快去吧。”
“我不许你开这样的玩笑……”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不说了,快去吧。”
把芸丹送下楼之后,我回到家里。一进门便蹲在了墙角,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涌上心头,让我想哭,但又流不泪出来。
我只不过是开了一个关于死亡的玩笑,芸丹都急成那样,要是她回来的时候看到我真的已经死了,那又将会怎样?
我不敢想象这样的场景,但是死亡却是实实在在地在向我靠近了,容不得我不去想。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不能在芸丹的生活里留下我死亡的阴影。如果可以,我宁愿她连噩耗也不会收到。
我想在桌上留下字条再走,但拿出纸笔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写。怎样的文字既会让她伤心也能给她慰藉呢?我写不出来。一行字可以有很多解释,但是事实却只有一个,伤心和痛苦也是唯一的结果。我可以做出让她伤心的事,虽然这并非我愿,但我却并不能亲口将伤心的结果告诉她,我做不到。我的自私还没有到能如此狠心的地步。于是我带上背包,出了门。
关上门的时候,我之前那不知所踪的眼泪终于出现了,在眼眶里兜兜转转,最后在我下楼的时候流了出来。有的流过脸庞落在衣服上,有的流进了嘴里,有的直接掉在了地上。
天快黑了,小区里还没开灯,走在路上也不会有人看到我的眼泪。我在快要到达小区门口的时候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等待着我的眼泪回眶。
我在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去哪里,那里是我幸福开始的地方,我要用身体在那里画个句号,让它永远留在我的心里。
泪已经不流了,将脸上的泪痕擦去,便出了小区的大门。我在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我要去的地方之后,我便闭上了眼。在路上的时候,司机问我一个人晚上去那里做什么,我说约了女朋友去那里看夜景。
到了那个地方,司机又问我需不需要等我,他说这个地方打不到车。我谢绝了他的好意,付了钱之后就让他走了。司机在临走的时候探出头来对我说:“还是你们年轻人会找地方,这里夜色是不错,我们啊,老了。”然后对我挥了挥手,便绝尘而去。
这里的夜色是很好,能将整个县城的景色都尽收眼底,这也是为什么那天芸丹要带我来这里的原因。
在我第一次来庆余的第三天的傍晚,吃过晚饭后芸丹说要带我来这里看夜景。我坐在芸丹的后面,她突然侧过头来说“你怎么不抱我?”,我便第一次抱住了她,抱住了那个我长久以来日思夜想的人。
我一路抱着她到了这里,下了车,我又第一次牵了她的手。我们牵着手在草地上漫步,看着霞光一点一点地收到山后。
当灯光开始在城里闪烁的时候,我第一次吻了她。然后便是长长的拥抱。芸丹将头埋在我的脖子里,均匀地呼吸着。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这么抱着,听着虫鸟的鸣唱,感受着彼此的体温。
我走到我第一次跟芸丹相拥接吻的位置躺下。看着天上稀疏的星辰,听着虫鸟的鸣唱,闻着扑鼻的芳草香气,心里想着芸丹的笑脸,静候着死亡的来临。
地上的花草泥土已经被太阳晒了一天了,躺在上面还能感受到太阳的温度。我一直压抑着想吐的冲动,不想把芸丹做的饭菜吐出来,但心头实在难受得厉害,几次都差点吐了出来但也还是被我忍住了。
我在自己的身体里已感受不到半点的舒适,四肢酥麻,触感已经消失,骨头里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食一般。腰部的疼痛似乎正在发作,但痛感已不像之前那么明显了。感到身体里有几股凉风在沿着脉管系统窜动,有的窜向了小腿,有的窜到了双手的大关节处,有的则窜到了胸腔,所到之处便会产生一种阴冷的酥麻感。突然它们停止了窜动,在原地向四周扩张,钻进骨头,侵入神经。剧烈的疼痛同时从各处传入大脑,我的头不自主地左右摆动着,贲门失去了控制,食糜自口中喷射而出。嘴里感到浓烈的血腥味,我心头一凛,可能是胃或者食管上的动脉破裂了。但剧烈的疼痛让我的大脑无法思考,我艰难地将头歪向县城的方向,眼角流出了泪。
疼痛越演越烈,我在地上挣扎着、呻吟着。我的手脚抽搐了起来,四肢慢慢地弯曲到胸前。我侧身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眼睛看着县城里的灯光,迷糊之间仿佛看到了芸丹的身影漂浮在县城的上空。她开心地笑着,县城的夜景变成了烂漫的花海,她在花丛中间跳跃着。我的脖子也抽动了起来,头被扭向一侧,芸丹慢慢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的身体侧躺着,脸却面对着漆黑的天空。脖子仍在抽搐着,我的头继续向一边扭着,已经要超过了我的肩膀。呼吸已经有些受阻了,我张着嘴大口喘着气,但仍觉得呼吸困难。紧缩的肌肉压迫到了我的颈动脉,我的眼睛越来越模糊。
我要死了。自己扭断自己的脖子而死。双眼蒙上了泪花,县城里那五光十色的夜景映在我眼里的泪花上,我仿佛看到了五彩斑斓的云朵,一朵一朵的挂在天空中。天幕是黑的,五彩的云朵飘在其下,在那云朵的缝隙之间,我又看到了那老人的头像。他须发皆白,明亮的眼睛正看着我,嘴上挂着微笑。
“救救我……”
我在喉咙里模糊不清地向天上的老人求救。他笑了起来。
我的喉咙紧得厉害,好在脖子已经不再抽搐了,头也慢慢地回到了正面。四肢的抽搐也缓和了一些。疼痛在像抽丝剥茧一般散去,虽然缓慢,但我能感受得到它在变化。四肢开始舒展,我像尚未死透的壳虫一样缓缓地展开四肢,身体也慢慢地仰面向上了。
感受着疼痛慢慢地散去是最舒适的享受。疼痛每散去一分,生命便往回流动一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自然地躺在了草地上,手能感受得到周围芳草的触感,疼痛已完全消散。我仰面看着天,天上黑漆漆的,只有当摇晃的灯光扫过的时候,才能看到云的样子。
感到包里的手机在震动,我摸出手机来,芸丹已经发了很多信息给我。问我在干什么,说她想我,还发了几张她侄女的照片。
我放下手机看了看天,一束灯光闪过,云朵在天上现出形状,在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隐藏着什么力量。然后回复她道:“我刚才睡着了。”
站起身来,感到四肢和腰背部有些涨痛,但略一活动之后涨痛便消失了,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困意就袭了上来。捡起背包慢慢地走出草地。沿着山路一直往下,山路弯弯拐柺,在夜色中像一条若隐若现的大白蟒蛇,我踩在它的背上一直走到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