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村的女孩子七八岁就要打耳洞,戴耳环,标志着从今以后两性之间有了不可逾越的分别。青儿圆润肥美的耳垂上赫然挂着一对做工精美,小巧玲珑的环形刻圈足金耳环,这是青儿妈当年出嫁时所佩戴的。青儿一笑,耳环便随之微微颤动,就像风吹动了屋檐一角的风铃。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俩,却因这对耳环而呈现出同样楚楚动人的风致。这样的风致在黄昏时分,青石井边一位女子微微侧头,淡淡一笑,专心致志使着一把木梳缓缓地梳理那散发出锦缎般光泽的黑色长发时最为动人。落日的余晖洒在她白皙精致的脸庞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青儿妈摄人心魄的笑容。二十五岁的她美得像雨后的玫瑰。离井边不远处有个书生正坐在摇椅上看书。那是云云放暑假回来的大哥,瑶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身量儿不高,却长得眉清目秀,有种忧郁的文化人气质,吹得一支好笛子。月满之时,躺在天台竹床上看那河汉邈邈,星光灿烂,笛声缠绕着清风徐徐入耳,悠扬凄恻,眼角竟不自觉地湿了。不过云云妈却不大欣赏这些风花雪月的事,她说:“反正那笛子没多少钱,算了!”
那天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拿了网兜四处捕蝉,那么巧,偏就瞧见了云云大哥沈云麓那越过玫瑰花丛扎成的篱笆矮墙,落到井沿边的如火目光。我对这种目光似懂非懂,出口就问:“云云呢?”
大哥吃了一惊,视线从井边绕过玫瑰花丛收了回来,咳了一声,冷冷答道:“在楼上。”
我扛着安有网兜的长竹竿大摇大摆地进了云云家,一边啪嗒啪嗒上楼梯一边喊:“云云,云云!”。那时候瑶村的人白天黑夜都不怎么锁门,不管谁找谁都是像我这样大大咧咧地进了门才喊名字。
“唉——我在三楼,你上来——”耳畔传来了云云清脆的嗓音。依我说,云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她既不像青儿那样美,也不像我这样胖,她像她的养母,五官扁平,矮而瘦。可是我太喜欢她了,她会为赢一把牌而高兴得拍起手来,也会为了一朵花的枯萎而眼泛泪花。她被她妈骂了,掉两滴眼泪后就又高兴地说:“我娘还是疼我的。”我很认同这种说法,因为除了钱之外,我实在看不出她妈对亲生儿子和对她有什么区别。老大考上大学了也不请大家吃饭,看戏,真是小气!老二呢,成天游魂似的到处乱撞,绑了个破旧轮胎就敢下到深溪里游水,拿个破塑料袋就敢去邻村摘杨梅,杨梅树可高可高了,我才不敢爬上去,我跟云云俩就在树下接他丢下来的杨梅。隐隐听得狗叫了,我们叫他快下来,他不听,还站在树杈间吃个没完。我心想自己连小猪都跑不过,现在不跑,一会儿准叫人逮着了,拿猪鬃捆着丢到牛圈里等姆妈来领,于是就赶紧拉着云云跑开了。果然,没跑出多远就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吠声和气急败坏的咒骂声,还夹杂着云云二哥不知死活的尖锐笑声。我们俩又惊又怕,低着头没命往前奔跑,辫子梢扎得脸又红又痒。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喘着粗气到了云云家时,只见她二哥脚翘在饭桌上左手一把杨梅,右手一把杨梅,吃得正美呢。我心想,难怪人人都叫他小活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超过我们先到了家,还不忘带上我们掉落在地的袋子。云云妈从来也不给小活猴零花钱,而是任由他四处攫瓜摘菜解馋,抠门!
鲜红欲滴的杨梅看起来刺刺的,其实比葡萄还要柔软,上下牙齿轻轻一碰,酸甜的汁水就溢满了唇齿之间。我想吃。云云妈却故意将所有的杨梅都收到橱柜里,说:“热!吃了拉羊屎。”
我嘟着嘴走回家,一步一回头,满脑子都是一颗颗大杨梅。那天晚上梦里也都是一株株枝繁叶茂,耸入云霄的杨梅树,树上结满了诱人的红色果子,我蹦啊跳啊离地多远也摘不着,最后突发神力,猛地跳到半空中,伸手扯了一大串树枝下来。满心欢喜之际,突然啪啪啪整个人往下坠,吓得我啊一声叫了出来。醒了,美梦结束了。睁眼一瞧却是云云在推我,她笑嘻嘻地说:“做噩梦了吧?看,这是什么?”
一大碗的杨梅。她趁她妈上工去了偷拿出来的。你说我怎能不喜欢她呢?不说杨梅的事了,就说这天我邀请云云跟我一起去捕蝉,她不去,她想打牌,打牌三个人才好玩,于是我们就去叫青儿。下楼时,我见摇椅上没了人,问:“云云,你大哥呢?”
“不知道呀。在卧室看书吧?”
我点点头。她大哥自从上了大学后就不爱跟人说话,成天就是独自看书,他人虽在,心却已经离瑶村越来越远,是一列驶向远方的单行列车。
云云家和青儿家离得极近,两家人共用一口井。因为青儿妈向来冷得像腊月的井水,我们不敢贸然闯进她家,只在窗下扯着嗓子喊:“青儿,青儿!”声音又尖又细,可真不怎么好听。
没听见青儿的回应,我们就踮起脚尖从窗户往里看,由于是磨砂玻璃窗,看不真切,只隐隐约约看到两个人影在晃动。
“谁?”是青儿妈的声音。
“我们两个。青儿在吗?”
“不在。去她外婆家了。”
“哦。”我们耷拉了个脑袋,沮丧极了。
可是我不喜欢一直耷拉着脑袋,脖子怪酸的,于是我说:“云云,你知道吗?青儿打耳洞了,还戴了她妈的金耳环,好漂亮!”
云云两眼放光,一下子来了精神:“我知道怎么打耳洞,咱俩也打吧!”
如果我知道她的方法就是用一粒米在耳垂上拼命摩擦,把肉搓得红红的,然后使劲拽耳垂,把耳垂拽得薄薄的,逮着皮肤透明的一瞬间,在蜡烛上烧热了绣花针,嗤一声扎过去,顾不得流没流血就赶紧拿茶叶杆穿过洞眼的话,我是绝对不会回应她:“好呀!好呀!”的。
可是云云就是靠这个方法成功地迈出了变成女人的第一步。她知道她妈是舍不得为她花十块钱请个人专门替她打耳洞的。我姆妈舍得,可是打耳洞的人云游四方,走街窜巷,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才会再出现在瑶村,我有些等不及了。没有那两个珍贵洞眼,我的时间之水也就无法流淌了。
我心情低落极了,回家的路上把大石头,小石头踢得砰砰响,看到草就拔草,看到花就叹气,看到天上云舒云卷却突然笑了。
“阿菊!”不知什么时候,青儿突然从岔路窜了出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的身边站着她的木匠爸爸,一身朴素的中山装干净整洁,有着好闻的淡淡香皂味,灵巧的大手提了一网兜的红皮鸡蛋。
“我外婆给的!今天是我生日!”青儿甜甜地笑了,面若晚霞。
我也冲她笑了笑,偷眼瞧她爸,方正的国字脸上挂着有女万事足的表情,树影投在他的身上呈现出柔和的光调,明暗交界处更显得他的笑容是那样淡泊温和。我没来由地同情起这个男人来了。
这时只见姆妈扛着锄头远远地走来,大声吼道:“妹,妹——***来啦——”黄尘飞扬处,似有一个男人跟在姆妈身后。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想到有可能是亲生父亲来了,心立时揪了起来,完全忘了青儿家的事。我对亲生父亲有两个印象。第一个印象是在外婆家院子的地板上,我被他用鞭子抽得满地打滚时看到他唇角的一个大黑痣。那年我四岁。挨打的理由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不记得了。但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地撒泼打滚的经历。我向来不喜欢这种模式,在姆妈家我也从来用不着启动这种模式。第二个印象是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学会自己洗澡,被姆妈夸长大了,高兴地同云云手拉着手沿村在家家户户门口放一颗小石子作纪念,天黑回家时猛然看见他坐在奶奶常坐的青石板长凳上好看地笑着。他有一种不属于这里的英俊,跟我生活格格不入的阳光。他见我就要抱我,我赶紧跑了,一路躲到了巷子里那一排危房中的一间,踮起脚尖上了门阀,心脏还兀自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不知过了多久,姆妈哄我说你爸走了,我才开了门,却猝不及防地被他抱在怀中,用胡子扎了一脸疼。我大嚷大叫地从他身上挣脱下来,哭着跑到奶奶卧室里躲在大床背后的阴暗角落里。我打算永远都不出来,宁可与老鼠跳蚤为伍。最后他站在卧室门口哀声叹气地同我道别,我缩成一团应了一声嗯。
他半是含酸半是不满对姆妈说:“这个女孩子没用了。送人了就不是自己的了。等她长大了让她好好孝顺你跟二姐夫吧。”这些话一字一字锤进了我的心上。或许有一种大人永远都不想给孩子一个适应的空间和机会,不知道何谓己之蜜糖,彼之砒霜。
我对亲生母亲则完全没有这种无法逾越的距离感。我喜欢她的美丽,她的活泼,她的真诚。她从不试图强行给我任何肌肤之亲,见了面必先夸姆妈阿爸一番,感激他们的付出,盛赞他们的养育,然后温柔地对我说姐姐是如何希望能跟我在一起玩。四岁以前的记忆我几乎完全丧失,但是我相信那些年她曾给过我的温柔与陪伴一定在我小小的心田中播下了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种子,假以时日,那颗种子必将破土而出,开花结果。
亲生父亲却一直不在身边,先是在部队修飞机,为一句口角与上司大吵一架后回乡种田度日,种啥啥贱,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最后只好带着母亲奔赴山城讨生活。在最初依靠母亲的理发店攒下一些钱后,他得到一个学习机械维修的机会,于是便结束了炸油条、卖油饼的街边摊生涯,而转为一心一意经营一家小小的电机维修铺。听说虽还不能回本,却也逐渐走上轨道,所以才把姐姐从外婆身边接到了山城读书。然而这一切同我有什么关系呢?在我眼中,他不过是个冠以父亲之名的好看的陌生人罢了。
一头老黄牛哞哞哞地叫着从我身边走过,留下一坨热乎乎的屎堆,成群的苍蝇立马蜂拥而上,泛着幽幽的金光与绿光。这样美丽的色彩为何仍给人一种不洁之感?或许是太过深沉的黑色造就了阴暗的氛围,使得美消融在了无边的污秽之中。
黄牛远去时,一个身着一袭黑衣,背个大铁皮箱,手拿一把枪的男人来到了我的眼前。
姆妈说:“打耳洞的。你不是一直说阿青打了你没打吗?”
我不安的心终于平复了下来。不是亲生父亲。多么幸运的一天!
我站在光线不足的祠堂里,背后是一扇古老的木门,门环上逗留着两只浅木色八脚蜘蛛,在离我五米远的正前方笔直站着的正是那个代替我亲生父亲出现的中年男人。此时他正用标准的姿势握着枪,眯着眼睛使得枪的准头对准我小耳垂的正中央上的一点红心。我微微有些害怕,然而即将同别人一样的愉悦心理占了上风,于是我听他的话,稳如泰山地站着。未及思忖,只听得小小当的一声,耳钉从枪膛中飞快地射出,不偏不倚地穿过红心,一阵灼热感顿时涌了上来,而疼痛尚未从神经末梢传导过来。那人得意地笑了,露出一口漂亮的大白牙。他重新给枪膛装上另一只耳钉,摆好了姿势,几秒钟之后一切似乎即将完美地结束。眼看着耳钉燃烧着周围的空气即将笔直地到达我的耳边时,我的头不由自主地微微偏了一下,耳钉在右耳红心的上方穿透了过去。打耳洞的人不满地皱了下眉,不过很快他就笑了。我想他跟我一样,是为我还没不听话到大幅度摆动以至于耳钉扎进脸颊的事实感到幸运。人往往就是这样,一片空白的时候反而镇静、安然,有了一次体验之后却不由地心生恐惧与妄念。左右耳钉不对称正是我年幼时对无法自控的事心生忧戚而试图做出抵抗的真实写照,而在成人的世界里,这种抵抗往往惨烈得多,只是当时的我还不甚明了。
戴上耳钉之后我得意极了,顾不得发炎红肿火辣辣地疼,耐着性子等姆妈给我涂完茶油就一溜烟跑出门找云云和青儿去了。我们三个手拉着手一边儿唱歌一边沿村散步,全都把头发梳得高高的,所有的碎头发都蘸了水拿了一把极细密的梳子抿到耳后,务必要全方位展示我们的新耳环。注意到这一点的只有开杂货铺的驼背佬,真叫人沮丧。驼背佬一眼就瞅见我们仨,拿了包虾条叫住我们,说:“哎呀呀,三朵金花!金耳环,铜耳环和茶叶杆!”
我跟云云嘟着嘴不吭声。
青儿得意地说:“我妈给我的,她嫁给我爸时候戴的!”
驼背佬咧开大嘴笑了,眼角皱纹都堆了起来,冷不防地说道:“你妈不打你了?”
“打!怎么不打?不过最近打得少了。”
驼背佬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看着云云说道:“你大哥还是整天看书?”
云云嘴巴叫虾条塞满了,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
驼背佬又笑了,说:“别看成书呆子了!赶紧给你娶个大嫂回来才是正经!”
云云没有回答,青儿却应道:“不能!我妈说大学生不兴得那么早结婚。你不懂。”
驼背佬在青儿的头上凿了个大栗子,转身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耳朵看,突然哈哈大笑道:“阿菊也打耳洞啦!终于变成大姑娘了!给我当儿媳妇吧!好不好?你肯的话我现在就下聘!”说完他扬起他的左手,使劲晃了晃他的大金戒指。
我低下头,红了脸,说:“不要。”
“干嘛不要?嫌我家穷?”
“不是。你又没儿子!”
“有儿子你就肯给我当儿媳妇了?”
我无法想象自己披着红盖头跨过火盆迈进驼背佬的家,于是咬着唇思考了一下说:“你没有。”
驼背佬突然叫过他智障老婆过来,指着她如笸箩一般的大肚子说:“看到没,我儿子在这里呢!现在愿意给我儿子当老婆了没?”
智障老婆傻兮兮地笑着,眼睛里满是温柔。
我说:“那他比我小。”
“以前童养媳都比老公大。大点好,会持家。”驼背佬认真地说道。
天哪,他居然说了“老公”两个字。我害羞得直想钻进他家长板凳裂开的缝隙里。我拽拽云云和青儿的衣角,说:“我们快走吧。”
驼背佬见我这副模样,愈加乐不可支,拍着手大笑。我真不懂他一天怎么能笑上那么多次,他背上重重的罗锅完全没能压住他乐观的天性。他的智障老婆看他高兴,流着拉哈子也在一边笑个不住,却遭驼背佬叱喝道:“蠢女人!人家笑你也跟着笑,还不给我上楼去!叫人看见了,告了密,看我不揍死你!蠢女人!”驼背佬一开始骂老婆就停不下来,嘴巴像把机关枪一样嘟嘟个没完,我们三个便坐在高高长条凳上晃着腿看他凶老婆,觉得有趣极了。后来他两个女儿来了,他才住了嘴,换过一副甜得像蜜一样的笑脸将两个小女儿搂入了怀中。他老婆便谷着嘴双手叉着腰笨拙地上了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