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你和娘的说话尧儿都听见了。”兰尧抬起头望着苏燕娘，一双黑葡萄的眼睛湿漉漉的，“大伯娘不想和爹娘一起生活，是不是也不想要尧儿了？”
“怎么会呢？”苏燕娘有些惊讶，兰尧居然能听懂她们的谈话，“大伯娘好喜欢尧儿，只要尧儿愿意，尧儿可以和大伯娘住在一起。”
苏燕娘很清楚兰修武夫妻的品性，他们从未有一天认真尽过做父母的责任，只要她不反对，他们巴不得将兰尧扔到她这儿养活呢。
兰尧从小是被苏燕娘带大的，和爹娘的感情还不如隔壁的二狗子深，生怕苏燕娘会将他一并赶走。现在大伯娘承诺不会不要他，兰尧一张小脸都快发光了，对着苏燕娘的脸吧唧亲了一口，极快地溜下床：“尧儿今后一定乖乖的，大伯娘早点睡，尧儿去找姑姑了。”
苏燕娘笑着摇摇头，真是个小孩子，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
她低头看着手里快要完工的护膝，这是她给兰修远做的，从兰修远离家起，她已经做了将近二十个护膝了，可它们的主人却一直没有回来。
苏燕娘生怕自己会再次陷入某种自怨自艾的情绪里，连忙放下护膝，将门插上，关灯上了床。
万籁俱寂，兰修远消无声息地在村子里移动，连看家护院的狗都没有惊动，最后他停在在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兰家院子前，却有些近乡情怯，不敢进去了。
兰修远深吸一口气，自嘲自己的胆怯，他从墙头利落的翻了进去，潇洒地落在了院子里。
兰修远左右望了望，院子里收拾得极为干净，连柴火都码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来，他不在的这个日子，她将这个家照顾得很好，这让他既愧疚又欣喜。
他强忍住激动，走向了他的房间，推了推门，却发现门里上了栓，也没看出他怎么动作的，门后的木栓从门缝处断成了两截，又在落地前被人快速地接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兰修远轻轻巧巧地进了屋，将半截的木栓重新放门上，走到了朝思暮想的人身边去。
虽然屋中没有点灯，但对习惯了夜里作战的兰修远来说，这点黑暗不算什么，他可以轻易地看见心爱的人，看见那张被他刻进了心底的脸。
她长大了，也长开了，眉眼比几年前更生动，嘴角微微上扬，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好梦。她，还记得他吗？
兰修远在床头坐了很久，一直痴痴地望着苏燕娘，最后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滑过了苏燕娘的脸。
苏燕娘此时正梦见兰修远将她背在背上，两人笑闹着去摘树上的桃子，可转眼间，兰修远就像雾气一般，慢慢消散了，任凭苏燕娘怎么哭喊也无济于事。
这时，她感觉自己脸上传来微微的痒意，好像有人正在注视着她，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而又强烈。
尽管是在睡梦中，苏燕娘却微微睁开了眼睛。
迷迷糊糊间，她看见一道黑影坐在床头，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她看见一双寒意丛生的眼。
人？
她的屋里，怎么会有人？
苏燕娘猛然惊醒过来，背后顿时出了冷汗，她正要张开嘴大叫，对方猛然扑过来，语中似有笑意：“别喊，我现在不太能见人。”
苏燕娘突然愣住。
这声音，这声音……修远……是你吗？
兰修远见苏燕娘没有挣扎，笑了下：“你别乱动乱喊，我去点灯好不好？”
他将手放开，苏燕娘果然没有动也没有叫喊，实际上，此时的她已经懵了，真的是修远吗，不会是她在做梦吧？
兰修远掏出火折子，点亮了蜡烛。
苏燕娘有些不适应地闭上眼，再缓缓睁开，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那眼中是满满的宠溺，他朝着苏燕娘微微张开了手臂，语气中有些小心翼翼：“燕娘，我回来了。”
那笑，一如当初新婚之时。
苏燕娘愣愣地盯了兰修远良久，久到兰修远心中的恐慌如水般溢了出来，她会不会，不愿再认他这个夫君了？
苏燕娘眼中慢慢蓄了泪，她的掌心已经被自己掐出了深深的痕迹，她猛然从床上奔了下来，冲到兰修远的怀里，用力抱住了他，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真实。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破碎的哭腔从苏燕娘喉咙里溢出。
她知道他等了他多久了吗？
从前世，到今生。
已经十几年了，她都快绝望了。
为什么你现在才回来，为什么你不早点回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你终于，回来了……
此时，不光苏燕娘干涸光秃的心被填满了，就连兰修远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这种满足，与沙场上建功立业不同，它能给人前所未有的安定感，就像是一只倦鸟，终于回了巢。
“燕娘，别哭了。”兰修远感觉胸口冰凉一片，他心疼微微抬起苏燕娘的下巴，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极其细腻地为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乖，别哭了。”他温柔地安慰她。
“你不会走了，对不对？”苏燕娘从巨大的狂喜中清醒过来，只想确认这件事。
兰修远有些愧疚地望着她。
苏燕娘心凉了一半：“你还要……离开吗？”
“燕娘，对不起。”兰修远摩挲着苏燕娘的侧脸，“我身上的担子还没有完全卸下，眼下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等到这件事结束，我们一家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到时候我带你去京城，咱们生儿育女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你要去做什么，危险吗，要去多久？”苏燕娘追问。
兰修远不打算将朝廷上的纷争告诉苏燕娘，他摇摇头：“多的我不能说，此事快则三月，慢则三五年。”兰修远犹豫了一下，“燕娘，你已经为我蹉跎了数年，若你不愿再等，我也不强求。”
兰修远转开眼，眼中雾气一闪而过，此去凶险不比战场上少，若一去不回，他也不能这么自私，给燕娘无限的痴望，让她耗尽一生去空等。
他只希望她能平安喜乐。
苏燕娘专注地凝视着兰修远，她的丈夫，是安朝的将士，他不把实情告诉她，代表着他要做的事不简单，其中的危险也难以预料，今晚这一见，可能是她余生安稳的起点，也可能是一切的终点。
她无法阻止他。
苏燕娘狠狠打在兰修远的胸上，边打边哭：“你把我苏燕娘当成什么了，这么多年我都等得，便是再等五年又算什么，但是兰修远，若是你让我等一辈子，便是下了黄泉，我也不会再原谅你！”
兰修远猛然抱住苏燕娘，深深吻了下去，什么也不必再说，哪怕是为了燕娘，他也会平安归来的。
寒风在院子里呼啸而过，兰修远倚在床头，苏燕娘倚在他怀里，望着蜡烛跳动的火光出神，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对了。”苏燕娘仰头望着兰修远，“我把尧儿四丫头还有三叔喊来给你见见吧，多年未见，他们也是想极了你。”
兰修远正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苏燕娘的头发，闻言摇头：“我回来的事，被越少的人知道越好，除了你，包括修文他们，谁都不要告诉，免得招来横祸。”
他不知道那人的探子，有没有探到他的存在，若知晓，那他的出现对燕娘而言就是灾祸，虽然他已安排人暗中护着，但这毕竟是在那人的地盘上。
兰修远郑重其事，苏燕娘不敢轻忽，认真地点了点头：“好，我谁也不说，包括四丫头他们。”
兰修远好笑地捏了捏苏燕娘的鼻子，正要说话，突然眼神一凛，抬起袖子一把扫灭了蜡烛，在苏燕娘耳边轻声道：“有人进来了。”
进来的是被高氏赎回来的兰修武夫妇，兰修武嘴里骂骂咧咧地进了门，高氏跟在他身边，也是神情不忿。
兰修武气势汹汹地朝苏燕娘房门前走了过来，中途他被柴火绊了一下，一脚将柴火踢了老远：“连你也欺负老子！”
到了苏燕娘门前，兰修武拼命地拍门：“大嫂，大嫂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兰修远皱了眉，二弟怎么这么粗鲁？
苏燕娘披了衣服起身，对兰修远轻声道：“你别动，我去看看。”
苏燕娘开了门，不意外地看见兰修武气喘吁吁地望着她：“二弟，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吗，非要半夜来敲我的门？”
兰修武直接嚷嚷着：“大嫂，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趁我不在的时候，忽悠树晴分家！”
高氏站在离兰修武三步远的地方，手里举着火把，望着苏燕娘姣好的面容，不知为什么，高氏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大嫂好像有哪里突然变得不一样了，似乎是神情，不知是不是火光的作用，她眉眼间浸着柔色，面对他们时，也不像从前那样沉着脸。
“原来二叔是为了这事。”苏燕娘今晚心情颇好，对兰修武也和颜悦色了些，“二叔怪我没有亲自告诉你，那我就再说一遍吧，我打算分家，明日就去里正处请求裁决，二叔今天受苦了，回去早点睡，明天也有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