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的吧台边,米凯尔七手八脚地往调酒杯里加着料。
“妈的。”他骂道,“一百毫升、两百毫升、三百毫升的,当我是化学家吗?这种活干嘛不叫伊格伊徳来做!”
“老兄你就是逊!”一位与他熟识的镇民醉醺醺地站起来,“你手指太粗了,干不了细活。来,菜单给我,我帮你调两杯,你去后头歇会。”
“帮大忙了!”米凯尔长吁一口气,擦着钢盔边沿流出的汗水,钻到帘布后头,正好撞上从后门进来的奈恩。
“哟,怎么了,小子?中饭吃了吗?”
“米凯尔先生!”奈恩回应道,“谢谢,我吃过了。我想问一下,下午的观光队名额还有空吗?”
“一张通行证最多管三个人,小寻是小孩子,不占名额,所以还能带一个——应该。怎么,有谁要来?”
“麦蒂。”
“嚯——”米凯尔一脸八卦,全然不像一个五十岁有余的老者,“会约女孩子出去了?刚来没几天,长进挺大嘛。”
“不……不是这样的!”奈恩涨红了脸,“她只是为了找灵感。”
“那随你便吧,嘿嘿。”米凯尔坏笑道。
酒馆大堂里忽然传来喧闹声。
“妈的,你这调的什么玩意……哪里有酒里加辣椒油的?做菜呐?”
仿佛就要打起来了。
“那混蛋!”米凯尔赶忙向大堂跑去,“抱歉,先失陪了。”
-
终于平定骚乱,又挨了开完会的老板娘一顿训后,米凯尔总算被放了出来。麦蒂早已到了酒馆,与奈恩坐在角落的一张桌旁耐心地等着,小寻则在门口追着蝴蝶。一切准备就绪后,众人向着遗迹出发。
遗迹入口处聚集着比往日更密集的人群,其中身着制服、佩戴徽章的专家学者明显较往日更多。
“米开朗基罗·希姆莱,”按照程序,皮特念出的是几人的全名,“寻雪·希姆莱,玛蒂尔达·史丹菲尔德,以及——奈恩·林。米凯尔先生,还请恕我冒昧一问,奈恩先生的姓是怎么来的?”
“这个嘛,”米凯尔挠着后脑勺,“但是不写姓又注册不了户籍,不是吗?以老板娘的年龄当他监护人,也勉强还算合理吧。顺便,严格来说,是林奈恩。”
“好吧。”皮特在通行证上盖了公章,“请进吧,几位。你们的向导在里头。”
“那个,老板娘贵庚?”奈恩拉了拉米凯尔的袖角,对刚才的话有些在意。
“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
米凯尔向四周张望了一番,随后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二十有九!”
“啊?”奈恩惊道,“老板娘这么……年轻吗?”
“她如果听到这话,非把你揍死不可。”米凯尔一拍奈恩的背,“你以为老板娘能有多大年纪?她来镇上不过七年,也没比我早太久,只是受了不少苦,气质上有些沧桑罢了。”
洞**的岩壁上已挂好油灯。走过一条向下斜方延伸、数十米长的幽深隧道后,在尽头处右转,景色豁然开朗。
原本的走道宛如被利刃所斩切,戛然中断。一行人立足于峭壁上的一处小小平台上,仿佛是在巨大蜂巢的一格房室中向外张望,眼前是难以置信的庞大溶洞,方圆足有数千米,一望难尽边际。溶洞的顶端可能与山顶连通,已被人工爆破出巨大的空洞,阳光得以倾泻而下,照亮洞中灰蒙的空气。阳光的尾端,更有一片广阔的地下湖,山间的地下水也顺着岩壁的空隙纷纷钻出,汇为溪流奔流而下,敲打出不绝如缕的叮咚声,向之注入。古老的树木,竟将足有合抱之粗的根系穿透岩层,顺地势而下,几乎铺满溶洞的地面,缠绕交错,甚至直钻入更深的地底。岩壁与树根表面,满布深绿色的苔藓。
密布的根系之间,隐约可见古老建筑的断壁残垣、门廊石柱的破败遗体。在暗白色的湖面中心,漂浮尘埃的空气之中,还有一座高耸近百米的巨大黑色塔碑,虽已受年岁侵蚀,但竟仍可见一道浮雕带盘绕塔身而上,刻印着不为世人所知的古老历史。塔碑的底端有一道拱门,仿佛静候着鲁莽的探索者继续深入。
“看够了吗?”
听到这唐突的一句话,奈恩才发觉平台靠后的角落里摆了一张躺椅,椅上躺着一个慵懒的人。他先前将帽子扣在脸上,仿佛刚睡醒不久,此时一伸懒腰坐起身子来。
“呃……”米凯尔看了看手中的通行证,“何塞先生,是吗?”
“何塞,四十七岁,代表商会为各位效劳。”那人起身,将两手手心向上,伸至身躯右侧,两脚微微前后分立,低肩屈膝,做了一个与懒散的穿着并不相符的优雅问候礼。
“啊,那有劳您了……”
背后却又传来皮靴落地的声音与盔甲的碰撞,提灯的火光自远而近,出现在拐角。
“何塞……何塞?”身穿造型夸张的盔甲、背着近等身长双手剑的胖骑士闪出身来,“第一天是咱们来……喔,有客人啊!失礼,失礼!”
“不必道歉。”麦蒂仔细观察那骑士的面庞后,回礼道,“是商会第一佣兵团前锋队长,前任斯得雅隆德皇家骑士,奥雷里亚诺先生是吗?”
听到这席话,骑士竟愣了一下,嘴角不由得抽动。他眼睛中泛着感动的光芒,竟如同与久别的亲人再逢,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啊,美丽的小姐,正是……”他擦着眼角,“请叫我……请叫我奥雷里亚诺就好,各位。可以容我吻一吻您的手背吗,小姐?”
“不行。”
“啊……那真是失礼了。”
骑士的同伴仍不住噗嗤笑出声,也从拐角处走出来。相比之下,名叫阿尔卡蒂奥的骑士穿着更加轻便的黄铜甲,栅栏式的头盔面具将他的大半张脸遮住。头盔之下,他的眼睛细细眯成一道缝,有如机敏的狐狸。
他本欲开口对奥雷里亚诺加以上下嘲讽,但看见米凯尔庞大身躯的一刹那,他竟然吃惊地退后一步,右手按住腰上弯刀的刀柄,摆出应敌姿态,紧盯着米凯尔的面庞。
“怎么了?”米凯尔也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问道。
静默地观察一阵后,阿尔卡蒂奥放开了刀柄。“对不起,阁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想我认错人了……”
“咱们商会的人就是这样有个性。”何塞扣好帽子,从躺椅旁拿起一根顶端镶有青色宝石的手杖,插嘴道,“既然现在这么热闹,各位何妨不先启程,边走边聊呢?”
平台的边缘,绵长的石梯沿着崖壁而下。何塞点起火把,领着众人小心向下走去。
“所以,何塞,”奥雷里亚诺不得不贴着岩壁而行,以免身着笨重盔甲的身躯失去平衡,“你不去酒馆开会,待在这里干什么?”
“兼职工作而已,雷诺。毕竟我比你们先来这个镇子。”何塞道,“我的职位可不比二位,哪敢与各路长老共处一席?”
“我难道算是长老吗?你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胖骑士嘟囔道,“还有你,阿尔卡蒂奥,今天怎么话变少了?”
黄铜骑士从嗓子里咕哝了一下,没再回答,显得心事重重。
“好吧。”奥雷里亚诺没趣地转向另一边,方才看见了趴在米凯尔头盔上睡着的小寻,“喔,真是可爱的小姑娘!她几岁了?”
“托阁下的福,她已平安地度过了六岁生日。”米凯尔刻意做作地说道,“所以,何塞先生作为向导,能否给我们介绍一下遗迹的大要呢?”
“先莫急,”何塞道,“快到底了。”
他来到石梯的尾端,轻轻一跃而落到潮湿的地面上,随后回身确保众人安全抵达。
洞穴的地面上游走着肉眼可见的雾气,落脚于满布青苔的石面可感受到粘滑潮湿的触感。
“非常遗憾的是,可供介绍的东西并不多。”何塞的手杖在地上哒哒作响,“诸位可见,此处多是些断壁残垣罢了。经考古确认,这些建筑多是分散的民居,可能属于地下庞大遗迹的建造者,因而并无十分价值。这些建筑以石结构为主,雕纹艺术与如今的帝国样式有相似之处,但细节处亦有出入,难言是否为一脉相承。若说值得一看的,也就是那座石碑了吧。那塔碑之下更有前往遗迹第一层的原始阶梯——遗迹主体地区的面积要远比这溶洞大。那么各位请随我来,路会稍微有些长。”
于是众人向着远方的塔碑走去。地上的树根难免让人磕碰,因而这一路走去比想象得更加麻烦,但中央的湖水却很浅,最深处仅仅没过脚踝,挽起裤脚便能前行。
“湖水中的漂浮物很多,各位回去后还请及时清洗。”何塞说着,转向两位骑士,“所以,雷诺,阿尔,你们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当然是奉命开路了,老何塞。”奥雷里亚诺说,“一层通向二层的入口处被大量异鬼猴子占据了,我们揽下了这个任务。”
“那可算是不幸了。”米凯尔道。
“不幸?怎会!”胖骑士闻后大笑,“若非要说,在下可还很高兴呢!再不活动一下筋骨,这把剑都要生锈了。对了,何塞你来吗?”
“今日恕我失陪。”何塞轻轻鞠躬,“毕竟,在下连盔甲都没穿。”
“嘿,你真正上战场的时候,又有穿过几次盔甲?”奥雷里亚诺说着又转向奈恩,“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奈恩,奥雷里亚诺先生。”奈恩对他的粗犷有些不适应,拘谨地道。
“啊!那个会古文的人吗?”
“是的。”奈恩回答道,“虽然我对此一头雾水。”
“你可得感到幸运。”奥雷里亚诺笑道,“身份成谜,记忆丢失,还背负上古学识,这不是戏剧男主角的待遇嘛!”
谈话间,一行人已抵达了目的地。
“很不幸,将与各位分别了。”胖骑士憨态可掬地鞠躬道,“接下来的地段于游客而言就过于危险了。走吧,阿尔卡蒂奥!”
阿尔卡蒂奥一直默不作声,跟着雷诺进入拱门,在走下楼梯时尚不忘记狐疑地回首看了一眼。
麦蒂提起相机拍了一张浮雕的近照,随后从口袋中拿出笔记本与钢笔,索索地画起来。
“稍等,我还想把它画进笔记里。”她道,“但这道浮雕过于复杂了。”
“诚然,小姐。不过这道浮雕带的具体图案大部分也磨损了,”何塞说着,用手杖指向浮雕的一处,“唯独此处例外——各位,能看出这是什么吗?”
“倒置的四棱锥?”
“不止如此,各位。”何塞道,“还有窗户、平台、飞行的载具,以及环绕其周围的云、底面上的树草与房屋、隐约的人影。学者们说,这是一座浮空城。”
“浮空城?”
“是的,天空之城——古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其结构也与我们脚下的遗迹如出一辙。按照推断,这也许与古代信仰相关——米凯尔先生,您也算是为学会工作的吧?”
“不知道。我是不管这方面的。”米凯尔道。
“失礼了。”何塞扶一扶帽檐,“各位大可以在这里停留一会,如果还对周围哪处地方有兴趣的话,请与我说,我来给各位详细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