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深圳老街。雨后的深圳老街,不只是泥泞,不只是坑洼不平。两辆旧上海牌轿车后头跟着一辆130小货车,小心翼翼地行驶在这老街上。小货车的车厢里满满腾腾装载着一些办公桌椅和文件柜。在其中一辆上海牌轿车的副驾驶座上坐着宋梓南。随着车的慢慢行进,他出神地多少也有些好奇地注视着车窗外出现的一切景色。两旁的房子是低矮老旧的,商店橱窗是灰暗窄小的,远处的山峰是沉重而庞大的,不多的几盏路灯都昏黄幽微。
一位当地的干部坐在后座上,低声地向宋梓南介绍道:“这是我们深圳唯一的一条街道。”
宋梓南淡淡一笑:“不错啊。总算还有条街嘛。”
那个干部不好意思地:“宋书记真幽默。”
不一会儿,车子开到一家小旅馆门前停了下来。
那个干部说:“这是咱们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在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盖起新楼前,我们打算,把市委市政府的办事机构,临时就放在这儿了。”
宋梓南没作声,一猫身,下车去了。一群都挺年轻的干部赶紧跳下车,默默地跟在宋梓南身后,也走进了小旅馆。
他们走上略有些摇晃、一直在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梯。在二楼幽暗的走廊里,金黄色的晚霞从窗户里透射到肮脏的墙上,形成一个个明丽的光斑,煞是别致。走廊两旁的房间门上已经挂上了一个个小木牌,分别写着“市委办公室”“市政府办公室”“财务办”“组宣办”“基建办”“计划办”……最后他们走到一间门上挂着“书记办公室”木牌的房间门前,停了下来。
那个干部对宋梓南说:“这是您的办公室。很不好意思啦,暂时只能先这么凑合一下了。”
宋梓南带着这一行人走进这个“书记办公室”。并不太大的房间已经按办公室的模式重新布置过了。窗户上严严实实地拉上了厚厚的窗帘,而且是那种特别华丽昂贵的金丝绒的窗帘,使整个房间显得特别的昏暗和憋气。
宋梓南走过去,把所有的窗帘都拉开,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
房间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宋梓南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注目凝视窗外的小镇。
从这儿能看到小镇的概貌。低矮陈旧的瓦房。窄小倾斜的凉棚。橱窗灰暗的商店。残破不平的街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凼。一些居民骑着同样破旧的自行车,不慌不忙地在水凼之间绕行着。随着一阵清脆的鸽铃声,天空中出现了一群翻飞的鸽子。随着这群鸽子的翻飞,宋梓南看到远处的水田,农舍和呆立着的老牛,起伏的土丘和整个映衬在地平线上的山岭,还有那一轮极其辉煌的夕阳。
宋梓南默默地看着窗外的一切,过了一会儿,对那些年轻干部说道:“别都傻站着了,都来看一眼……”
那些年轻干部便应声都拥到窗前,向外看去。
宋梓南故意问道:“都看到些啥了?想到些啥了?”
大部分年轻的同志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一个中年干部说:“我看到一幅蓝图,同时想到了一句话。”
宋梓南问:“什么蓝图?”
那个中年干部说:“一座伟大城市的蓝图。”
宋梓南说:“那句话呢?”
那个中年干部应道:“未来将从这儿出发。”
这个中年干部的回答很有点意境,立即引起了宋梓南的注意。他回过头来很感兴趣地打量了那个中年干部一眼:“哦,你小子倒是可以当宣传部长啊。”
那个中年干部笑了笑:“书记,我能非常荣幸地告诉您一件事吗?”
宋梓南应道:“说。”
那个中年干部:“不好意思,我就是被派来担任我们深圳市委宣传部部长的。”
宋梓南哈哈大笑,走过去深情地搂了那个中年干部一下:“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黄部长,听说你来了,但还没见到你。刚才你说得好,说得非常好啊,我们的宣传部长说得好啊,一座伟大的城市,将从这儿出发!”
然后,他又带着那一群市机关里的干部推开一间间挂着那些小木牌的房间“视察”。他问秘书小马:“从广州过来,一共用了多少时间?”小马想了想,答道:“如果不算两次摆渡所花去的等候时间……”宋梓南立即反驳:“为什么不算摆渡时间?下一回咱们去广州,或者从广州过来,就不摆渡了?也许有一天不用再摆渡,但那不会是最近的明天或后天。”小马忙说:“如果都算上,那就是六小时二十八分钟。”宋梓南耸了下眉毛,追问:“你算到哪儿为止?”小马答道:“算到我们在这个旅馆门前下车时为止。”宋梓南苦笑一下:“好嘛,一百来公里走了六小时,坐飞机都可以到东京打个来回了。”
这时,宋梓南带着那群人已经走出小旅馆了。
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宋梓南回过头来打量了一下这个小旅馆,突然想起一个不能不问的问题,便问那个带路的当地干部:“市委市政府占了这唯一的旅馆,来往旅客住哪里?”
那个干部说:“那,不好意思啦,暂时就没地方住了。”
宋梓南笑道:“你这不是在让我们招骂吗?”
那个干部说:“那也得看看什么是大局。”
宋梓南敏锐地问:“什么是大局?”
那个干部说:“当然尽快让市委市政府有个安身之处,尽快开展起工作,这是当前重中之重的大局。”
宋梓南立即反驳道:“错!任何时候不扰民,要安民,才是大局!”他指着那小旅馆,斩钉截铁地对这个干部说:“立即把市委市政府所有办事机构从这个小旅馆里给我搬出来。”
那个干部不解地:“那……把市委市政府机关安在哪儿?”
宋梓南不再理会那个同志,转身对小马说:“你马上给我给省基建办陈主任打电话,请他支援一下,连夜给我发十五套简易板房过来。”
小马问那个当地干部:“哪儿可以打长途电话?”
那个干部犹豫了一下:“邮电局呗。可邮电局这会儿早下班了。除此以外,也就这个旅馆里还有一部能打长途的电话机。不过,这儿要个长途特别艰难。没有一两个、两三个小时,你别想要通长途。”
宋梓南对小马说:“别管他几个小时,就是打到天明,你也负责把这个电话给我打通了。”
小马立刻走进小旅馆的登记室去打电话了。
宋梓南转身问那个当地干部:“邮电局在哪儿?”
那个干部向某个方向指了指说道:“就在那个大排档后头。”
宋梓南说:“走,找找他们局长去。”
那个干部忙提醒:“现在?局长也下班了。”
宋梓南说:“上家去找呗。”
那个干部说:“嗨,有啥事,明天上班时再说呗……”
宋梓南立刻黑下脸,不再搭理那个干部,自顾自地倒背起双手,向着那个大排档方向走了过去。
那个干部愣怔了一下,忙跟了上去。
那个大排档的所在处所,自然属于老深圳的一条小街区。街区同样的老旧,在居民住宅区的房顶上到处都是自己安装的电视和收音机天线,高高低低,形式各异,显得特别的杂乱无章。不少居民都穿着花衬衣,喇叭裤,留着长发,戴着大大的“蛤蟆镜”。有些刚从田里犁完地回来的农民,扛着犁,赶着浑身是泥水的老牛,也照样留着长发,穿着花衬衣,趿拉着一双塑料拖鞋。局长正在家里搂着一个宠物猫,穿着纯棉的长睡袍,戴着睡帽,脚上趿拉着一双牛皮底的软面拖鞋,躺在旧沙发里,悠闲地看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红线女幽婉甜美而清亮的唱腔段子。家里最醒目的高处,挂着一个雕制精良的佛龛。佛龛里供奉着一尊象牙白的观世音菩萨和一对硕大金黄的佛手。
宋梓南让那个带路的当地干部先去通知局长一声。那个干部便慌慌地走了进来。
局长以为他又是来找他凑牌局的,笑道:“你来得太早了吧,说好牌局八点开桌的啦!”
那个干部忙对邮电局局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局长哈哈大笑起来:“你个鬼佬,跟我玩什么名堂呢?”
那个干部忙指指门外,低低地吼了一声:“市委书记!”
局长一时还没醒过味儿来:“啥书记啦?他也来打牌?你个鬼佬,昨天晚上赢了我六十二元,就溜掉了……你的牌风很不好啦……”
那个干部脸色一下变了,忙上前拉住邮电局局长,低低在他耳边快快地说了句什么。
邮电局局长愣了一下,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那个干部,也许是看出那个干部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立即扔下手里的宠物猫。刚摘下那顶大得有点离谱的睡帽,正要换去睡衣,宋梓南走了进来。那个干部忙向邮电局局长介绍道:“这位就是宋书记。”
邮电局局长忙恭敬地冲着宋梓南弯了一下腰,叫道:“宋……宋书记……”
宋梓南来找邮电局局长,当然不是要打什么电话,他等局长换了一身正装后,立即把他带到小镇郊外的一片开阔地上,指着眼前这片开阔地,对他说:“明天傍晚以前,你能把电话线给我拉到这儿吗?给我接通五部电话机,其中有两部是要能打长途的。”
邮电局局长大惑不解地:“在这儿安电话?这儿?”
宋梓南肯定地答道:“是的。”
邮电局局长仍然迷惑不解地:“把电话就架到这空地上?”
一个随宋梓南来的干部:“你把电话线拉过来就是了。明天这儿就不会是空地了,市委市政府的临时办公地点就定在这儿了。”
邮电局局长还是不能理解:“在这儿?”
这时,宋梓南大概感觉到有蚊子咬他了,拍了一下脖颈,拿起手来时,手掌心上已经沾着七八个拍死了的吸饱了血的黑蚊子。然后他又随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再展开手掌,手掌心里又捏着十来个又黑又大的蚊子。在场的那些同志也都在不停地拍打着闻着人肉香,纷纷围攻上来的蚊子。
一时间,只见周围嗡嗡地响着,蚊子越聚越多。
邮电局局长一边慌乱地赶着蚊子,一边说道:“宋书记,不是我多嘴啦。你要是把市委市政府机关设在这里,你们肯定办不成事的啦。这儿又有蚊子又有蛇,麻烦好大的啦。”
宋梓南应道:“蚊子的问题,蛇的问题,就不用你操心了。我需要你做的就是,明天天黑前,必须在这儿给我安起五部电话,其中两部是可以打长途的。”
这时奉命去向广州求援的小马,正在小镇的那个旅馆登记室里,艰难地要着那个怎么也要不了的长途电话。过个几分钟,他就嘎嘎地摇着老式电话机的摇柄,大声叫道:“总机……总机……我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我还得等多长时间?我有重要公事,必须马上接通广州……”两个小时后,终于接通了广州,当时小马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样一句话:“广州……广州……广州吗?是省委办公厅值班室吗?我是深圳的马明华,马秘书。你能听到我说的话的吗?能听到?我的天,总算找到党了……”
当晚。小旅馆,宋梓南住的房间里。宋梓南盘腿坐在蚊帐里,怔怔地在发着愣。不一会儿,一个机关干部匆匆走了进来,看到宋梓南坐在蚊帐里那个样子挺古怪的,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宋梓南瞪他一眼,啐嗔道:“笑啥笑?”
那个干部说:“您的样子特别古怪,在蚊帐里那么一坐,像个盘腿弥勒佛。”话音还没落,一群蚊子就叮了过去。他叫了声“哎哟!”一边蹦跳着,一边赶紧去拍打挥赶那些蚊子。
宋梓南哈哈大笑道:“看吧,这就是你嘲笑我的下场!”
那个机关干部问:“您这儿没点蚊香?”
宋梓南说:“怎么没点?你瞧瞧!”
那个机关干部四下里看去,只见房间四角,全都点着蚊香。
那个机关干部说:“可我们那房间里点了蚊香,好像就没这么多蚊子了。”
宋梓南说:“敢情你们给我的都是劣质蚊香,欺负我老年人?”
那个机关干部笑道:“那不可能。谁敢给书记劣质蚊香?”
宋梓南问:“那为什么我这儿的蚊子特别咬人?”
那个机关干部笑道:“唯一的解释就是,宋书记的血香,特别招惹蚊子。据说,叮人的蚊子都是母蚊子,特别喜欢叮咬那种身上有特殊气息的男人,尤其是男人气重的人……”
宋梓南笑道:“鬼话!少拍马屁!我都老成啥样了,还男人气重?”
那个机关干部不好意思地笑笑,想再做些辩解。
宋梓南立即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明天上午九点,召开深圳宝安全体干部大会,都通知下去了没有?”
那个机关干部忙应道:“通知了。九点,在深圳镇政府小会议室……”
宋梓南问:“怎么是镇政府小会议室?那能坐多少人?”
那个机关干部解释道:“您不是让通知原宝安县委和深圳镇党委两个班子的领导同志开会吗?”
宋梓南忙说:“错了。我说的是全体干部。原宝安县,含原深圳镇的全体干部!”
那个机关干部一愣:“那得好几百人。”
宋梓南问:“镇上不是有个电影院吗?上午不会放电影吧?把他们找到电影院来开。还是九点。”
那个机关干部忙点点头道:“好的。不过,还是通知八点吧。据说,这儿的习惯,您通知九点,他们十点都不一定到得齐。”
宋梓南断然拒绝:“不。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惯那毛病。明天在会场门口,安排人,拿着笔和纸,登记人头和到场时间。凡是迟到的,以后找时间给曝光。”
那个机关干部忙说:“好的。”说着就要走。
宋梓南又叫住了他:“等一等。附加一条通知,明天到会的干部一律不许留长发,不许穿花衬衣,更不许戴蛤蟆镜。”
那个机关干部笑道:“这……”
宋梓南瞪他一眼:“这什么这?就这么给我通知!”
那个机关干部立即答应道:“好的。我这就去通知。”
宋梓南又说道:“顺便看看组织部的刘部长休息了没有。如果还没休息,请他到我这儿来一下。”
那个机关干部:“好的。”
宋梓南:“还有,让他们把那些挂在机关部委办门上的小木牌全给我重做了,要做正规了。有些名称也不准确,比如市委办公室,市政府办公室。这不对嘛。明天我在大会上要宣布,我们新成立的这个深圳市,是和广州市同等级别的副省级城市。所以,这两个机构的名称应该是‘市委办公厅’和‘市政府办公厅’。别看我们现在只能坐在这么一个小旅馆的蚊帐里办公,但我们还是中央定的副省级大城市。对不?”
那个机关干部忙笑道:“对对对,不管怎么的,我们总还是中央定的副省级大城市!就像黄部长说的那样,一座伟大的城市,将要从这儿出发。”
宋梓南笑道:“小伙子,不是‘将要’了,现在应该说‘已经’从这儿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