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宋梓南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家门,在门厅里换上拖鞋,然后蹑手蹑脚地刚走到客厅里。客厅里的灯突然一下亮了。
顾亭云在客厅里等着他。
宋梓南既感意外,似乎又不感意外地问老伴:“你还没睡?”
顾亭云把一杯温开水和装着几粒药片的小盒子递给宋梓南。
宋梓南吃了药,对顾亭云说道:“你先睡吧。我再看一点东西……”
但顾亭云不走。
宋梓南劝道:“睡吧。去深圳的事,我会慎重考虑的。”
顾亭云问:“你不是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宋梓南说:“你下午不是已经讲了那么些了吗?”
顾亭云说:“那都是老朋友们的想法。”
宋梓南迟疑了一下:“那好,说说你的想法吧。”
顾亭云说:“应该说,这些朋友们的想法并非没有道理……你先别皱眉头……”
宋梓南笑了笑:“我没皱眉头。你只管往下说。”
顾亭云说:“我们毕竟也是六十的人了……‘文革’也结束了,‘四人帮’也打倒了,我们的工作也恢复了,儿子闺女也长大了,稳稳当当再干几年,别出什么差错,特别是别再出什么大的差错,争取圆圆满满地交班,退休,应该是我们这个年纪和像你这个地位的人最得当的选择。跟你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担惊受怕这么些年,说心里话,我确确实实希望能有个舒舒服服安安稳稳的晚年生活。能跟你一起安度这样一个晚年,应该是我现在唯一的愿望了。”说到这里,顾亭云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宋梓南的眼眶也有点湿润了。
顾亭云稍稍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急流勇退,也曾是历史上无数风流人物在重大历史关键时刻做过的种种选择中的一种。但我知道你不甘心……”
宋梓南苦笑着摇摇头:“不是我不甘心,亭云,当前这个历史转折关口要求我们……”
顾亭云说道:“你让我说完……下午你走了后,我一个人闷坐在客厅里想了很长时间。从我们年轻时想起,从我俩相识相知相爱到相伴这么些年,一直想到今天,我想如果在这么一个重大的历史转折关头,让你选择了只顾这个家和你我个人的安逸,而急流勇退,你一定会痛苦余生,愧疚余生;而看着你那么痛苦地在愧疚中度过余生,我想我也会非常痛苦的。现在一些年轻人不相信共产党是真心为了这个民族和国家在付出自己的一切。但我想,你,也包括我,的的确确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参加革命,参加共产党的……我们有可能把民众所托付给我们的事情做得不是那么圆满,甚至也还有可能继续做错一些事情,但是我们绝不推卸我们应该担负的历史责任和社会使命。”
宋梓南激动了:“亭云……”
“现在全国的情况是明摆着的,打倒‘四人帮’,大家都感到有了希望。但是,真正把中国的事情办好,仅仅打倒‘四人帮’还是远远不够的,关键还是要找到一条路,把经济搞上去,让老百姓真正吃饱饭,住好房,有钱花。如果能真正走出这样一条路,那么我们这一代人也就算没白活。现在,组织上这么信任你,让你去办这个特区,蹚这条新路,既然我也已经为你担惊受怕了一辈子,那就再让我为你担惊受怕一回,应该也无所谓了。”
宋梓南站了起来,无语地看着顾亭云,眼泪一下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第二天,宋梓南去钟灵那儿谈事,一见面,钟灵就问:“听说你昨天晚上又去看望一个老同志了?”
宋梓南点点头:“张凡夫,两广纵队的老同志。报病危,差一点就上马克思那儿报到了。”
钟灵问:“两广纵队的?你又没在两广纵队待过……”
宋梓南解释道:“我跟他认识得更早,当年他还是我参加革命的领路人哩。后来,我奉命去了东北战场,他去了两广纵队。他曾经十多次负伤,身上一直带着没法取出来的弹片,刚解放那会儿就没法坚持工作了,一直全休在家,治伤治病,至今还只是个副县团级。其实论能力、论资历,他都比我强。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伤病,能够一直工作到今天……我觉得我这个省委书记的位置应该是他的。唉,不说这些了。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人世间也不相信‘如果’这两个字。”
钟灵说:“这么一个老同志,现在还只是个副县团级?这里出了啥差错吧?!让干部人事部门派人专门调查一下,如果真有差错,赶紧调整过来。打倒‘四人帮’了,我们必须把这方面的工作做得更好一些。”
宋梓南忙应道:“是的。”
钟灵笑着问:“你这会儿来,不会是专门跟我谈老同志的安排问题吧?”
宋梓南说:“关于去深圳……”
钟灵问:“哦,考虑好了?”
宋梓南说:“其实无所谓考虑不考虑。我一直同意省委的这个想法,全国改变现状,我们广东有条件先走一步。如果允许我去带这个头,是我的荣幸,将来出什么问题,完全可以先拿我开刀问斩!但是,我有这么一个想法,如果决定在深圳珠海汕头三个地方办特区,我希望组织上能派我去汕头。我是潮汕人……毕竟熟悉那儿……”
钟灵斩钉截铁地说:“这个问题不再讨论了。你去深圳。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深圳离香港更近一些,那儿需要一个有想法又有工作力度的同志坐镇。”
宋梓南无奈地:“定了?”
钟灵说:“定了。国务院的一个领导同志说过,办特区要有孙悟空大闹天宫的精神。你宋梓南就去做这个当代中国的孙悟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