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中,一阵冰凉的湿感突然从脚底传来,我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沙滩上,海水刚刚漫过脚背没一会儿,立刻又悄声退了回去。
我的目光跟着海水移动,一直目睹海水退出老远,直到泥滩露出才反应过来,现在是退潮时间。
海水彻底退开后,成百上千条鱼被搁浅在泥滩上,这些鱼不停的在翻滚和跳动,想要回归大海。可是,无论它们再怎么努力,这一切都只是垂死挣扎罢了,因为大海距离他们实在是太远了。
“扑通。”
突然,一个奇怪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了起来。
“扑通。”
“扑通。”
“扑通。”
……
没等我回头,又是连续数声。
这回我听出声音是怎么来的了——有人在把搁浅的鱼一条一条的丢回海里。
在金黄色的夕阳下,我看见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正沿着海岸线在散步,只要路过之处有搁浅的鱼,他就会弯下身子把鱼捡起来,然后用力甩进海里。
男人的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屁孩。
小屁孩正学着男人,有模有样的把鱼往大海里抛,却因为力气不够,只能把鱼甩出一个很短的距离,然后又得跑过去把鱼重新捡起来,一双小手紧紧的抓着活蹦乱跳的鱼朝大海的方向跑去,最后轻轻的放进海里。
看着鱼在水里欢快的游着,小屁孩笑逐颜开,对着男人摇手道:“爸爸,快看!”
男人欣慰的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小屁孩也不在意什么,屁颠颠的跑回男人身边,继续着这场救鱼行动。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没多久,最后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也消失殆尽,月亮悄然爬上天空,月色撒进大海,把海的表面映得波光粼粼。
“爸爸,鱼儿这么多,单凭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它们全都救下来呀?”月光下,小屁孩满脸是泥的问道。
“咱们啊,能救多少就救多少。”男人弯下腰,用干净的手腕给小屁孩的额头擦汗。
“可是……”小屁孩嘟着嘴,“可是我累了。”
“爸爸也累,”男人慈祥的说道,“但要救这些小鱼儿的不是你吗?在这之前爸爸就告诉过你,要救下这些鱼儿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和力气,你当时答应的时候可是非常胸有成竹的。”
小屁孩委屈的想要反驳,却被男人打断道:“还记得爸爸教过你的话吗?”
“记得,”小屁孩扁着嘴巴,泪光闪烁,“别轻易许诺,一旦许诺就要言出必行。”
男人嗯了一声,宽慰的点点头。
“可……可是我觉得我们真的救不了所有的鱼儿,刚才我看见很多鱼儿它们……它们都死了……”小屁孩越说越着急,最后竟然哭了出来。
“救不了我们就都不救了是吗?”男人认真的问。
他抓起身边的其中一条奄奄一息的鱼,举到小屁孩面前,又问:“它死了吗?”
看着鱼鳃还在翕动,小屁孩摇了摇小脑袋。
男人把鱼扔进海里,又随手抓起一条,用同样的问题问小屁孩。小屁孩依旧是摇摇头,他以为父亲问两次之后便回告诉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但父亲接下来的举动没有如他所愿。
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小屁孩已经数不清这到底是第几遍了,无论他答应或不答应,父亲都是这么一遍遍的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和问题,直接把他给整蒙了,不由的杵在原地。
随着男人的一次又一次抛掷,小屁孩的眼神逐渐由呆滞变得炙热起来,虽然他不能清晰的将父亲想要表达的意思陈述出来,但至少他模糊的感受到了。
只见他一鼓作气,再次化身为拯救鱼儿的勇士,每抓起一条鱼就迈着小短腿给大海送去,就如此反复,长时间下来竟然也不见他再喊苦喊累。
又过了许久,这对父子终于是把这泥滩上几乎全部有望活下去的鱼,都给一一救了下来。他们在泥滩上进行一场小小的庆祝后便携手离开了。
“小屁孩瞎开心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次的家庭旅游,其实是你父亲半年前就应该对你兑现的承诺?”看着这一老一少离去的背影,我喃喃自语,语气里充满了自嘲的意味。
不知为何,我的鼻子猛然一酸,若不是知道这是梦境,眼泪还真就要直接夺眶而出了。
没错,我知道我现在是在做梦。
梦里那个小屁孩就是我,而另外一个就是我的父亲陈明扬。其实吧,刚开始的时候我是没有察觉自己在做梦的,但从那段有关“承诺”的对话开始,我就隐约感觉到自己在做梦了。
因为那是我父亲最常说的话,同时也是他说过所有的话中最没有分量的话。
小时候,父亲工作繁忙,平时根本就没有什么空闲的时间陪家里人。所以,以前那会我妈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父亲说的“按时回家吃饭”,而我和陈夏的则是“这周周末去游乐园”。
除了这两句,还有一句。
我想我们一家人都对这句话是至今难忘,甚至可以说是历历在目。
“我很快回来。”离家出走前,父亲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下楼溜达似的这么说了一句,然后他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之后的事情就如我在特别小组的考核上与主考官说的那样,在多方寻他无果后,正值叛逆期的我开始对父亲产生了恨意,多年后又在一场大病下化解。
我犹记得我在跟陈夏说我释怀了的时候,陈夏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她问我真的吗?我点点头回答她这是我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想明白的,因为这一切已经过去太长时间了,长到我要特意去提醒自己要记得恨他才能想起这件事情。
试问,这样的恨,还是恨吗?
可能对于其他人而言,还是。但对于我,我是真的累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其他需要我去做的事情,为什么非得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呢?
我睁开眼睛,发现时间才过了一个小时不到。
办公室里除了我还有张桀和赵君君,他们趴在桌子上睡觉,而其他人应该都去休息室了。趁没人注意,我连忙抽了两张纸巾把湿润的眼睛擦干。
“你怎么哭了?”赵君君突然抬头,悄声问我。
“我眼睛……”我本来是学电视上的人想说眼睛进沙子的,但转念一想,这里是在室内,哪来的沙子?于是又把话咽回了肚子。
“是……因为考核的事情吗?”她小心翼翼的问。
听见这话,我不由的只觉一阵好笑,原来赵君君是以为我考核没通过才哭鼻子的吗?
赵君君与我是同期进入公司的,根据这段日子的接触得知,她是一个很单纯和善良的女孩子,基本没有任何心机,用李文浩的话说,她就是一只小白兔。
我眼珠一转,突发奇想的想要逗逗她,于是干脆顺着她的话冷冷的道:“对,是因为考核的事情。”
赵君君原本是趴在桌子上的,但似乎是被我的语气给吓到了,她立刻在办公椅上正襟危坐了起来,双手握成拳在摩擦,非常的不知所措。
“要不……要不我去找陈教授,让陈教授把我从名单上剔除,然后改成你吧……”她支支吾吾的说道。
“为什么?”我微微一愣。
“我觉得我不能胜任......”赵君君低着头说道。
“那你当初为啥又要报名?”
“我当初只是想尝试一下,没想到真的通过了......”
听着赵君君的话,我差点没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啊,要不是有明确规定,只能从今年秋季末入职的新员工之中选取,要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老员工要争抢着报名呢。
赵君君倒好,只是随便尝试一下就通过了考核,这话要是换了第二个人来说,估计谁都会认为是嘲讽吧?特别是跟我这个落选的人说。
不过,如果是赵君君的话,那估计她真的就只是想尝试一下,只是没想到真的过了。而她之所以会想让我代替她进入特别小组的原因,我猜有两个。
一是看到我在为落选特别小组感到难过,她的善良促使她想要把这个机会让给我。
二是她的胆怯让她不敢胜任这个工作。
赵君君这个人哪里都好,就只有一个地方非常不好——至少在我看来是不好的——她是讨好型人格。
比如办公室的同事无论请她帮什么忙,她都不会拒绝,并会竭尽全力,不求回报的去完成,就算这个忙不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她也会硬着头皮上。而且,她永远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很怕自己会不小心触及别人的底线或者把某个事情办砸。
“所以,”见我许久都不说话,赵君君抬起头问道,“你是答应了吗?”
“当然,”我故作思考了一会,“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真的吗?”赵君君听见我答应,紧皱的眉头立刻舒缓开来,说话的声音都大声了不少。
见我点点头,她又道:“不论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诶诶诶,”我连忙阻止她,“先别急着答应,我还没说是什么事情呢。”
“好,”赵君君兴冲冲的问,“什么事?”
我低头沉吟了一小会,然后立刻从椅子上离开,拿起外套就拉着赵君君往公司外面跑。
“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事吗?”我边跑边说,“改变,我想让你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