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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关于洗礼盆和两重性格的祖父

汉斯·卡斯托尔普对他父母亲的老家已记得不怎么清楚了。他对父母亲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他们在他五岁到六岁的短时期内相继去世,先死的是母亲,她是在她分娩前夕完全出人意料地死去的,原因是神经炎发作后血管阻塞——海德金特大夫称之为血栓——使心脏立即停止跳动。她当时正好坐在床上笑着;从表面上看,她似乎是因笑得过分而昏倒,但实际上却是因为她已死了。这对他父亲汉斯·黑尔曼·卡斯托尔普是一个难以理解的打击,因为他对妻子怀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同时他本性也不最坚强,他始终无法排遣自己的痛苦。他的精神就此一蹶不振;由于神思恍惚,他事业上就遭到挫折,因而卡斯托尔普父子公司大大亏本。第二年春天,当他在寒风扑面的码头上视察仓库时,得了肺炎。由于他那颗破碎了的心经不起发高烧,尽管海德金特大夫悉心治疗,他还是在第五天与世长辞了。他在一大群送葬市民的护送下跟随妻子进入了卡斯托尔普家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墓地,地点在圣凯塞琳墓园,那儿风光秀丽,可以眺望植物园的景色。

他那位做参议员的父亲倒比他活得久些,虽然时间也长不了多少。他也是害肺炎死去的,不过他临死时很痛苦,和病魔作了顽强的一番搏斗,因为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跟他的儿子不同,生命力极其旺盛,不会轻易倒下去。在他死前这段短时间内——时间只有一年半——孤苦无依的汉斯·卡斯托尔普住在自己的祖父家里,这是上世纪初在“广场”附近一块狭小的地皮上建成的一幢具有北方古典风格的房屋,屋子阴森森的,长年受风雨剥蚀,显得有些败落。大门两侧都有半露柱,中间的平地上有五级石阶。除了长窗一直落到地面并且饰有铸铁铁栅的楼房以外,另外还有两层楼房。

这里尽是一些会客室,其中包括光线明亮、用灰泥粉饰过的餐室。餐室有三扇窗,窗上挂着深红色的窗帘,凭窗可以眺望后花园。在那儿,祖孙两人每天四点钟时一起共进午餐,时光过了十八个月。侍奉他们的是一个叫菲埃特的老头儿,他戴着耳环,衣服上的纽扣是银色的。跟主人一样,他衣服上也戴着一个用细薄棉布做成的领饰,可以完全像主人那样把剃得光光的下巴埋在里面。祖父跟孩子以“你”相称,说话时用的是德国乡土方言,这倒并不是为了增添什么风趣——因为他天性中并没有什么幽默成分,——而是完全一本正经的,何况他同一般人(例如仓库管理员、邮差、马车夫和仆役)说话时也是这样。汉斯·卡斯托尔普很爱听这种方言,同时也很爱听菲埃特用方言回答时的那股腔儿——他在侍奉主人时,总是俯下身凑在对方的右耳旁说话,因为这位议员在听觉方面,右耳比左耳好得多。老头儿领悟了他的意思,点点头,继续吃饭,笔挺地坐在红木椅子高高的靠背和桌子中间,几乎不大俯身到碟子上去吃菜。这时做孙子的坐在他对面,聚精会神、默不作声地瞅着祖父洁白、漂亮而瘦骨嶙峋的手如何用利索而有条不紊的动作拿起叉子,用叉尖叉起一片肉、一些青菜或一些土豆,稍稍低下头去把它们送到嘴边;祖父手上长着拱形的、尖尖的指甲,右手食指上戴着绿色的纹章戒指。汉斯·卡斯托尔普瞧着自己笨拙的手,心里琢磨着日后如何也可以像爷爷那样挪动刀叉。

另一个问题,是他能不能让自己的下巴埋到像祖父特殊形式衣领里那样的空腔中去,衣领的尖端正好触到祖父的面颊。要做到这点,他得跟祖父一样长寿;时至今日,远近各处除了他老人家和菲埃特老头儿外,再没有别人佩戴这种领圈和衣领了。这很可惜,因为小小的汉斯·卡斯托尔普看到祖父把下巴靠在高而洁白的领圈里特别高兴。在他成长后,他对这件事记忆犹新。他内心深处对它怀有相当程度的好感。

当他们吃完饭,卷起餐巾把它们放在银盘里后(当时,汉斯·卡斯托尔普干这事还不大顺手,因为那些餐巾像小台布一样大),议员就离开椅子站起身来,把菲埃特抛在后面,拖着脚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拿起一支烟来。有时做孙子的也跟着他进去。

这间“办公室”是这样形成的:餐厅里原来开三扇窗,横贯着整个屋子,因此这屋子与其他同一类型的不一样,没有三间会客室的余地,只留下两间的场地。但其中一间与餐厅成直角,只有一扇窗朝街,深度方面显得很不对称。因此,大约有四分之一的长度被分割开来,恰好成为“办公室”。这是一小块暗沉沉的地方,上面开有天窗,没有多少摆设。有一个分层的小书架,上面放着议员的雪茄烟盒,一张玩牌的小桌子,桌子抽屉里有一些引人入胜的东西:惠斯特牌,筹码,小齿能向上掀开的小型记分板,一块石板和一些石笔,纸质雪茄烟烟嘴,以及其他玩意儿;最后,在角落里有一只紫檀木做的洛可可[9]式柜子,柜子的玻璃门后面张着黄色的丝绸帘子。

“爷爷,”办公室里的小汉斯·卡斯托尔普有时会踮起脚尖凑到老人的耳际说,“请您拿出洗礼盆来给我瞧瞧!”

这时祖父已撩起细软的长衫的下摆,把一束钥匙从裤袋里掏出来,打开玻璃柜。柜子内部有一股舒适而古怪的气味向孩子袭来。柜子里藏着各种各样好久不用而引人注目的东西:一对弯曲的银质烛台,一只木匣装的损坏了的气压表,上面刻有寓意深长的图形;一本达盖尔[10]银版摄影术的纪念册,一只杉木做的盛烧酒容器;还有一个难以捉摸的小土耳其人,它披着一件五光十色的绸衣,体内装有机器;以前只要发条一开,就会在桌面上来回走动,但现在机器失灵已有好久了。此外还有一个奇特的轮船模型,模型底部甚至还有一个捕鼠夹。老头儿从中间一层取出一个失去光泽的银质圆盆,盆子上面还有一个银盘。他把这两件东西分开来拿给孩子看,一面讲述他那常讲的故事,一面把它们放在手心上转来晃去。

盆和盘原来不是连在一块儿的,正如人们清楚看到的那样,这时孩子又一次听到老爷爷的教诲。不过祖父说,它们放在一起使用已整整有一百年历史,换句话说,从洗礼盆制成时起就是这样。盆子很漂亮,外形平凡而雅致,带有十九世纪初叶庄严肃穆的风味。它光滑而又坚实,下面是一个圆形底盘,里面镀过金,但金质已因岁月而消退,只剩下一片淡淡的黄色光泽。它唯一的装饰,就是一个庄严的玫瑰花花环,上部边缘有一簇簇锯齿形的叶子。至于那个盘子,年代更为久远,这可从盘子的内部加以识别。那儿镌刻着几个绚丽夺目的字码:“一千六百五十年”,字码周围是各种各样弯弯曲曲的雕饰。它们是按当时的“现代派”风格镂刻的,花哨浮夸,有阿拉伯式花纹,一半像星星,一半像花朵。但后面却相继刻着代代相传的持有人的名字,他们一起有七个,上面还写明承袭时的年份。套领圈的老头儿用戴戒指的食指把每个人的名字一一点给孩子看:这儿是父亲的名字,那儿是祖父本人的名字;这边是曾祖,那边又是高祖,以后再一代、二代、三代地从老爷爷历历如数家珍的口中追溯上去,而孩子把脑袋歪向一旁,凝神倾听着,有时若有所思,有时呆呆地睁着两眼出神,嘴角露出敬畏、昏昏欲睡的神情,耳畔只是响起“乌尔[11]……乌尔……乌尔……乌尔”的声音。这种阴沉沉的声音使人想起墓穴和消逝了的岁月,但同时又显示出现世、他本人的生命以及湮没了的岁月之间还存在着某种虔诚的联系,在他身上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影响——这从孩子的脸上也表露出来。听到祖父这种声音,他仿佛呼吸到凯德林教堂或米迦勒地下教堂中霉湿阴冷的空气,也似乎闻到那种地方的气息,在那儿,人们脱下帽儿,俯着身子,踮起脚尖一摇一摆地走着,神态显得毕恭毕敬;他也仿佛感受到能传出回声的幽僻处所那种与世隔绝、万籁俱寂的气息。宗教的感情,与死亡的感受以及老爷爷用阴郁重浊的声音讲家史的意境交融在一起,这一切深深打动了孩子的心,使他感到无比欣慰。确实,也许正是因为要一再听到这种声音,孩子才几次三番地要求仔细看看这个洗礼盆。

这时祖父把容器重新放到盘上,让孩子看看里面这个光滑的、稍稍镀过金的空穴。天窗的光线投在上面,使它闪闪发亮。

“嗯,”他说,“我们把你投到洗礼盆上,让受洗的圣水滴下来,转眼已快八年了。……圣雅科比教堂的拉森司事先把圣水注到我们的好牧师布根哈根的掌窝里,再从那儿经过你的头顶滚到盆里。我们先把圣水热一热,免得你受惊哭起来,可结果出乎意料,你事前就大哭大嚷,弄得布根哈根不能顺利执行圣事。但圣水一掉在你的头上,你就一声不响,我们希望这是你对圣礼肃然起敬的表示。再过几天,又是你有福的父亲受洗四十四周年了,当初圣水也从他头上流进盆里。他也出生在这屋子里,这是他双亲的屋子,正好在厅堂中间的窗户前面,给他受洗的还是那个黑泽基尔老牧师,他年轻时差点儿让法国人枪杀了,因为他传教时反对烧杀劫掠。现在他早已进天国了。咳,七十五年以前,我本人也在这个厅堂里受洗。他们把我的脑袋按在这个盆子上,好像此刻盆子放在盘上的那个模样。做圣事的口中念念有词,说的话跟对你和你爹说的一模一样。温暖清澈的圣水也从我头发上流到金子做的洗礼盆里。当时我的头发也不比现在多。”

孩子抬头望着祖父银灰色的小脑袋。这时祖父又在洗礼盆上垂着头,与他所讲述的、好久以前的情景相仿佛。孩子体验到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这是一种奇特的、梦幻似的、惝恍迷离的感觉,静中有动,既令人有沧海桑田之感,又使人茫然不知所措。这种感受他过去也曾有过,现在他又期待着,希冀着,渴望能获得它。一当这种代代相传的遗物展示出来时,他就会有这种感受。

年轻人日后扪心自问,发觉他祖父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比父亲要深刻得多,清晰得多,也重要得多。原因可能在于他们同甘共苦,而且体格上的特征也十分相似。孙子很像祖父,仅从他发育时刚长出的胡子来看,就有几分像七十来岁苍白而呆钝的老爷爷。不过主要之处,乃在于老爷爷无疑是家庭中的真正角色和别具一格的人物。

从社会角度上说,早在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去世之前,他的为人之道与观点已远远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他是一个典型的基督教徒,信奉新教,思想十分保守,顽固地认为社会上只有贵族才有统治能力,仿佛他生活在十四世纪似的。当时,手工业者正开始顽强地与旧的自由贵族阶级一决雌雄,企图在城市议会里争得席位和发言权。他对新生事物不很看得顺眼。他活动的年代,恰好是大动荡、大转变的十年,也是飞跃进展的十年,这对公众的献身精神和冒险精神提出极高的要求。新的时代精神正在喜奏凯歌,而卡斯托尔普老头儿却觉得这一切格格不入。他竭力卫护先辈的习俗和旧制度,而对扩建港口的冒险性尝试及一味兴建大城市而把上帝置之脑后的愚蠢规划不屑一顾。他一有可能就设法加以制止或削弱;倘若他竟能随心所欲,今日市政管理的外貌可能仍保持着他那个时代的田园风味和古代法兰克人的情调。

这就是这位老人生前身后在市民们心目中留下的形象。由于幼小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对政治一无所知,在他幼稚的心灵中基本上也保持着同样的形象。这是一些默默无言的、也是不加批判的感受,但这些感受栩栩如生。这些感受在他日后的生活中作为有意识的记忆形象完全保存下来,它们不能用文字表达,也无法分析,但印象依旧十分深刻。上面已经说过,这是生活中同甘共苦在起作用,或者说是祖孙之间血缘相近、休戚相关之故。这种情况是屡见不鲜的。做孩子和孙子的往往先观摩,而后产生景仰之心,再由景仰而萌生学习之念,并从先代遗传下来的素质中培育出自己的个性来。

参议员卡斯托尔普长得又高又瘦。岁月使他的背和脖子弓缩起来,可是他试图用其他方法补偿:他威严地把嘴角弯向下方,尽管他嘴里已没有一颗牙齿,只剩下一排牙肉,现在全靠一副假牙咀嚼食物。他脑袋已经开始有些摇摇晃晃,这么一来,头部的不稳感倒可以冲淡一些,看去仍不失尊严,同时下巴也可以在领巾上托住。这样的姿势,小小的卡斯托尔普看了很称心。

他喜欢鼻烟盒——他使用的是一只狭长的、内部镀过金的海龟壳盒子——吸烟时使用一块红手帕,手帕的一角经常从他上衣后面的那只袋里垂下来。如果说这有损于他仪表的话,那么给人的印象也无非是年老而放浪不羁,不拘小节,日子一长,就故意或乐意听之任之,或者连他本人也不知不觉。无论如何,在汉斯·卡斯托尔普年幼而锐利的目光里,这仍不失为祖父外表上的唯一缺点。但无论是当时七岁孩子所看到的,还是他日后成长时所记起的老人的日常形象,都不是原来的真实面目。他的真面目迥然不同,比平时漂亮得多,逼真得多——这从一幅画像上鲜明地表现出来。这是一幅与老人身材相仿的画像,原来挂在小汉斯·卡斯托尔普父母亲的卧室里,后来他迁到“广场”上,那幅画也一起搬过去,挂在会客室的红缎大沙发上面。

在这幅画中,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穿着担任市政参事时的官服。这是上世纪庄严而又极为朴质的市民服装,有威风凛凛的、富于冒险精神的共和政体的遗风,过去在他身上也曾显赫过一番。它使人有时过境迁、今是昨非之感,也显示出世间万物彼此永远存在着密切的关系,而老人办起事来也十拿九稳。画中是参议员卡斯托尔普的全身像,他站在铺红砖的地板上一根圆柱和尖角拱门的旁边,是一幅透视画。他站时下巴向下,嘴角也往下弯,一双湛蓝的沉思的大眼睛眺望着远方,眼睛下面露出泪囊。他穿着一件黑衣服,确切些说,是一件一直披到膝盖的法衣似的长袍,衣服前面的敞开部分和四周围都饰有毛皮。上袖宽而隆起,也饰有毛皮;下袖则显得狭小,用粗布制成,花边袖口一直拖到手上,把节骨也遮住了。细弱的腿上穿着一双黑丝袜,脚上穿一双有银色扣环的鞋子。他脖子上套着宽大而浆硬的皿形领饰,前端向下,两侧向上隆起,下面在背心上还锦上添花似地饰着上等细麻布的褶襞。他手里提着一顶上端越来越尖的老式宽边帽。

这是某个著名画家的杰作,主题鲜明,风格与古代大师的相仿,使观赏者联想起西班牙、荷兰与中古时代的各种作品。汉斯·卡斯托尔普幼年时常注视这幅画,这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懂得艺术,而是因为他怀着某种意义更广泛的、甚至更深刻的理解心情。像画布上描摹的那个祖父,尽管他在实际生活中只亲眼见到过一次,而且只是一瞬(当时,祖父正昂首阔步地向议院走去),但他仍禁不住感到这幅栩栩如生的画像不失为祖父的真面目,而每天所看到的祖父只是所谓“临时性”的祖父,是一个次要的、不能恰如其分地体现祖父风貌的形象。因为显而易见,那幅不同于他日常形象的、神采奕奕的画,是以一种不完善的、也许是不成功的刻意摹仿为依据的,他的这种高硬衣领和高的白领圈都是老式的;不过这样的称呼,不可能适用于这种值得艳羡的衣饰,它也只有“临时性”的意义——这里的衣饰,指的就是西班牙式皱领。祖父在街上戴的那种异乎寻常的拱形大礼帽,与画中的那顶宽边毡帽极为相似,而那件有裥的长袍,在小汉斯·卡斯托尔普看来,只是饰有花边和毛皮的法衣而已。

因此,当某一天他和祖父永诀时,看到祖父仍旧保持着原来严谨、完好的风貌,心里十分欣慰。当时大家都在厅堂里,也就是他们常常面对面坐着就餐的那个厅堂;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躺在大厅中央一口镀银的灵柩内,灵柩搁在柩架上,四周都摆满了花圈。他跟肺炎曾作了一场殊死的搏斗,这是一场长期而顽强的搏斗,尽管由于他的适应能力强,他在世之日对疾病显得不动声色,处之泰然。此刻他躺在那儿,人们不知他是战胜还是战败了。不过无论如何,他躺着的神态十分安详。病床上的斗争使他大大变了样,鼻子也尖了一些,下身盖着一条毯子,上面放着棕榈枝。头部用一只丝绸枕头垫得高高的,这样他的下巴正好漂亮地陷在皱领前面的凹处。他的双手一半被花边袖口遮住,僵冷的手指被人为地安排得自然而富有生气,手里捏着一个象牙十字架,仿佛他低垂着眼睑定睛瞅着它。

祖父最后一次患病时,汉斯·卡斯托尔普起初还见过他几次,但临终前却没有见过面。家人不让他看到祖父所作的挣扎,这种挣扎大部分是在夜间。他只是从家中沉郁的气氛,菲埃特老头儿红肿的眼睛以及医生的来回奔走中间接地接触到有关情况。现在他站在厅堂里,心中不禁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祖父的“临时性”形象现在已庄严地消失,最后又恢复他原来的、恰如其分的真面目了。即使菲埃特老头儿痛哭着,不住地摇着头,而汉斯·卡斯托尔普自己也痛哭失声——以前,当他亲眼看到母亲突然去世,不久父亲也一动不动地像陌生人那样躺在他面前时,他也这样痛哭过——他还是认为这样的结局是令人欣慰的。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这么年轻的时候,死神已第三次在小小的卡斯托尔普心灵上和感官上投下了阴影,特别在感官上。对他来说,看到死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他已十分熟悉,他对死已安之若素,丝毫不影响他的神经,只是不免有些哀伤而已。这一次他也是这样,不过程度更深一些罢了。他不懂得大人的死对他的生活实际上会带来什么后果,却以天真的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待它,满以为将来反正有人会照料他,因此在灵柩面前,他也漠然无动于衷,只是干巴巴的表演一番。这一回是第三次了,他除了那些富有经验的感情和表情外,又带着某种古怪而老练的鉴赏神情。本来,他因为悲痛或在别人的感染下往往流泪,现在,眼泪已不再是他的一种自然反应了。在他父亲逝世三四个月后,他已把死这件事忘了,现在一下子又记了起来,而且当时的种种景象,又清晰、深刻、历历在目地以无可比拟的奇特形态再现在他眼前。

试对上面这些概念作一番分析,并用文字表达出来,大致可归纳为下面这些话。死,一方面固然是神圣的、富于灵性的和哀伤动人的,也就是说属于精神世界的事,但另一方面又完全不同,而且恰恰相反:它纯粹是肉体的,物质的,根本不能称它是动人的、富于灵性的或神圣的,甚至也称不上是哀伤的。庄严而富于灵性的一面,从遗体豪华的殡葬仪式中,从如锦的繁花中以及扇子般的棕榈叶中体现出来;大家都知道,这象征着天国的安宁。此外,祖父冷冰冰的手指中捏着一个十字架,灵柩顶端放有托瓦森[12]的耶稣基督胸像,两侧摆着高高突起的烛台——这些更清晰地体现出这一点。在这种场合下,这些也都散发出一种宗教气息。所有这些安排,都显然而确切无误地指明这样一个事实,即祖父现在已永远回复他的原来真面目。此外它们还有另外一些意义和减轻痛苦的目的,这点小小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心里明白,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所有这一切,特别是这么多的晚香玉,无非都说明死既不美丽动人,也根本不用伤心,而是一种几乎是不体面的、涉及血肉之躯的事,应当掩饰,应当遗忘,而不该常常记在心里。

正是由于这点,已去世的祖父才显得这样古怪,甚至一点也不像祖父本人,而是像一尊被死神替换了的、大小相等的蜡像,目前这一切庄严隆重的场面都是为他忙碌的。他躺在那儿,或者说得确切些,有一件东西躺在那儿,这不是祖父本人,而是一个躯壳;汉斯·卡斯托尔普知道,这个躯壳不是蜡做成的,而是祖父的本体,而且只是本体。这倒是不体面的,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像涉及血肉之躯以及仅仅涉及血肉之躯的事儿那样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小汉斯·卡斯托尔普端详着那蜡黄的、光滑得像乳酪那样干瘪的躯体,身材大小与生前一模一样,脸和手都跟祖父活着时毫无二致。恰好有一只苍蝇飞来,停在祖父一动不动的前额上,它的触嘴开始上下移动。菲埃特老头儿小心翼翼地把它赶跑了,同时战战兢兢地怕碰到死者的额角。他脸色虔诚而阴沉,仿佛不想或不愿知道他刚才干的是什么。这种谦恭的神情,显然同这样的事实有关,那就是祖父只剩下一副躯壳,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但苍蝇兜了一圈后,又栖息在祖父的手指上靠近象牙十字架的地方。在发生这事的时候,汉斯·卡斯托尔普认为自己闻到了某种气息,这股气息虽然不是淡淡的,但比以前闻到的都要古怪而强烈得多,这使他不无羞愧地回想起过去有一位同学也有这股怪味儿,因此大家都回避他。晚香玉摆在那儿就是为了驱散这种气味的,尽管它们这样繁茂芬芳,这种气味还是掩盖不了。

他伫立在尸体旁已有好多次了:第一次单独与菲埃特老头儿在一起,第二次与舅公蒂恩纳佩尔——他是一个酒商——和两个舅舅吉姆斯与彼得在一起。现在是第三次了,一群穿节日礼服的码头工人在尚未合上的灵柩前站了一会,跟卡斯托尔普父子公司的前主人遗体告别。接着开始大殓,厅堂里挤满了人,由戴着西班牙式皱领的圣米迦勒教堂布根哈根牧师致悼词,他就是为汉斯·卡斯托尔普受洗的那个牧师。后来乘马车去墓地,他们这辆车紧随柩车之后,马车排成长长的一列。牧师在马车里待小汉斯·卡斯托尔普很和气。这一时期的生活从此结束,以后汉斯·卡斯托尔普又马上迁到一所新居,换上一个新的环境。对他年轻的生命来说,这已是第二次了。

在蒂恩纳佩尔家以及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品德

这一变迁对他并无任何损失,因为他住的是参议蒂恩纳佩尔的邸宅,参议是受托保护汉斯的;就他个人的需要而言,他确实不缺少什么,而在保护今后利益——他对此一无所知——的角度来说,他也用不到担什么心。参议蒂恩纳佩尔是汉斯已故母亲的舅舅,他经管卡斯托尔普遗下的产业,把不动产卖掉,同时也负责卡斯托尔普父子进出口公司的清理工作。他从中得益的是汉斯·卡斯托尔普四十万马克的遗产,蒂恩纳佩尔把这笔款子转作信托资金,每季度初从中获取百分之二利息,而无损于亲戚间的情谊。

蒂恩纳佩尔的住宅坐落在哈尔费斯特胡德街花园的后面,凭窗眺望,前面是一片草地,草地上连半根杂草也没有;远处是玫瑰花花坛,再前面则是一条河。参议虽然有一辆漂亮的马车,但每天早晨徒步去“古城”办公,为的是稍稍活动一下身体,因他有时脑里有淤血。他晚上总是五点钟回来,一家聚在一块端端正正地坐着吃晚饭。他是一个端庄的人物,穿的是最讲究的英国服式,蓝澄澄的眼睛向前突出,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鼻子红通通的,长着灰色的海员式胡子,左手粗短的小手指上戴着一只亮晶晶的宝石戒。他的妻子早已去世。他有两个儿子,彼得和吉姆斯,一个在海军,不常在家;另一个继承父亲的衣钵,从事酒业,是商行的当然继承人。多年来,家务一直由阿尔多纳[13]一位金饰匠的女儿莎莱安主管,她圆鼓鼓的腕部饰有浆硬的白褶边。她所孜孜不倦地关心的是早餐和晚餐都应当有丰盛的冷盆,还有什么蟹啊,鲑鱼啊,黄鳝啊,鹅儿的胸肌肉啊,烤牛肉用的番茄沙司之类。当蒂恩纳佩尔参议设宴招待客人时,她对临时雇来的仆役总是警觉地监视着。对于幼小的卡斯托尔普,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汉斯·卡斯托尔普是在凄风苦雨的环境下成长的,也可以说是在黄色的防水胶布下成长起来的。总的说来,他觉得生活过得挺不错。海德金特大夫说,他从小就有些贫血,在他每天放学第三次餐后,总给他喝一杯黑啤酒。大家知道,这是一种有营养的饮料。海德金特大夫认为它能使血液旺盛,而汉斯·卡斯托尔普却觉得对他的精神能多少起些镇静作用,并有助于他舅公蒂恩纳佩尔所说的他那种“昏昏欲睡”的癖好,也就是说,有时他会什么都不想,呆呆地像打盹那样凝望远处出神。不过他身体总算健康正常,打网球和划船都有一手,可惜他不大爱打桨,而喜欢夏夜在乌伦霍尔斯特[14]摆渡房的露台上坐着欣赏音乐,痛痛快快地喝一杯茶,一面呆望着灯火通明的小船,而天鹅则在波光潋滟的水面上游弋。只要你听他用冷静的、理智的、同时有些低沉、单调而带着一些乡土方言的腔儿说话,只要你看到他是一个标准的碧眼金发男儿,他的头发修剪得多么整洁,带有一些古典风味,而且从冷冰冰、慢悠悠的风度中流露出祖先遗传下来某种自己完全觉察不到的自负情绪,你就决不会怀疑汉斯·卡斯托尔普是地地道道从这块乡土成长起来的,在本土中自得其乐。即使他反躬自问,他对这点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海滨大城市的气氛——潮湿的空气,世界各地汇集在这儿的零售商商业网以及优裕的生活,使他心情十分舒畅。他先人曾在这儿度过一生的光阴,现在他又轻松愉快、悠然自得地呼吸这儿的空气。他闻到的是水、煤炭、柏油散发出来的气味以及殖民地堆积如山的货物发出的臭气,他看到的是码头上巨大的蒸汽起重机仿佛大象在工作那样,既聪明沉着,又力大无穷。它们把一袋袋、一捆捆、一箱箱、一桶桶以及一瓶瓶重达数吨的货物从远洋轮船的腹部吊上来,卸到火车及货棚里去。他看到商人们像他自己一样穿着黄色的橡皮外套,在中午时分麇集到波尔斯地方,他知道那儿非常热闹,每个人都易于获得发请帖赴宴的机会,从而一下子提高了他的信用。他看到了船坞那边万人攒动(以后,这儿是他特殊的兴趣所在),也看到了干船坞里亚洲轮与非洲轮庞大无比的船身,它们高得像塔一样,龙骨和螺旋桨都露在外面,由树枝般粗的撑条支持着,它像怪兽那样孤苦无助地躺在干燥的土地上,下面拥满了侏儒般的人群,工人们擦洗着,锤打着,粉刷着。他又看到盖有屋顶的烟雾腾腾的船台上,船舶高高隆起,船身里正在构筑一条条的肋材,而工程师们手持设计图纸和排水表,向造船工人们发号施令——所有这些,汉斯·卡斯托尔普从青年时代起就十分熟悉,并在他心中唤起了依依不舍、异常亲切的感受。当星期日上午,他和吉姆斯·蒂恩纳佩尔或表哥齐姆森——约阿希姆·齐姆森——坐在阿尔斯特河畔的亭园里用早餐,吃着温热的圆面包和熏肉,外加一杯陈葡萄酒,以后再靠在椅子上抽一支烟时,他几乎已找到生活的最高乐趣;因为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他爱生活得舒服些,尽管他有些贫血,看上去文质彬彬,他骨子里还是追求吃吃喝喝的生活享受,像一个贪婪的乳儿那样依恋着母亲的乳房。

这个有民主气息的商业城的上层统治阶级,将高度文明赐给它的孩子们,而汉斯则悠闲而不失尊严地将这种文明承载在自己的肩上。他身子洗得像婴儿一样干净,叫裁缝做的衣服都跟当时他那个圈子里的青年人那样时髦流行。他的一束内衣都小心地作过标记,放在一口英国式的衣柜里,由莎莱安极其小心地照管着。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外面求学时,就一直按期把衣服寄回家来洗涤修补(他有一句箴言:帝国之内除了汉堡外,没有别的地方懂得熨衣艺术),只要他漂亮的花衬衫袖上有些皱,他心里就老不舒服。他的手看起来虽不特别娇贵,却保养得很好,皮肤十分光洁。手上的装饰品是一只链式白金戒指和祖父传给他的印章戒指。他牙齿不很坚实,常常有些毛病,并用金子镶过。

无论他站着还是走路,他肚子总稍稍有些突起,很不雅观,但他就餐时的姿势十分优美。同桌旁的人聊天时,他总彬彬有礼地挺直了上身(说起话来当然很有分寸,而且带些乡土方言),当他用刀叉分开一片家禽肉或用专门餐具熟练地从壳中扒下淡红色的虾肉时,他只是把胳膊肘轻轻搁在桌上。他饭后首先需要的,是那只有香水的洗手指用的小盆,其次需要一支俄国香烟,这烟不必付税,是通过适当方式秘密偷运来的。过后再抽一支雪茄,这是一种味儿挺美的不来梅产品,牌子叫做马丽亚·曼契尼,在后面我们还要提到。这种烟既有香味,又有毒性,吸时佐以咖啡,很有提神作用。汉斯·卡斯托尔普把贮备的烟草保存在地窖里,使它不致受到热蒸汽的有害影响。他每天早晨下地窖,在烟盒里装满当天吸的必需量。吃牛油时不喜欢厨师预先切成一块块的,也不喜欢切成凹球状。

可以看出,我们这里想要说的都是偏袒他的话,但我们认为并未言过其实。我们对他的描写既不比实际好,也不比实际坏。汉斯·卡斯托尔普既非天才,也非蠢人;如果我们避而不用“中不溜儿”这个字眼形容他,其原因与他的智慧无关,跟他质朴的个性也几乎没有关系,而是出于对他命运的尊重。对于他的命运,我们很想赋予某种超乎个人恩怨的意义。他的头脑应付实验中学[15]的课程绰绰有余,并不感到紧张;不论在哪种环境下,也不论为了什么目的,他也确实不愿使自己处于某种紧张状态,这倒不是怕吃苦,而是他认为这样做丝毫没有理由,确切些说,没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这也许是我们不愿称他为“中不溜儿”的缘故,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紧张是没有理由的。

人们不仅仅以个人的身份生活,而是不知不觉地与他的时代和同时代的人同呼吸,共命运。人们可能认为他生活中那些一般性的、非个人的基础已牢固地奠定,同时把它们看作是天经地义的,对它们一点儿不抱攻击、批判的态度,像善良的汉斯·卡斯托尔普那样。但有一点也是很可能的,即人们同样也觉察到时代的弊病,从而多少有损于自己道德上的完美性。个人各式各样的目的、目标、希望、前景都在眼前浮现,他从这里面汲取奋发向上、积极工作的动力。如果不属于他个人的、亦即他周围的生活(甚至是时代本身)外表上看来哪怕多么活跃而富有生气,而骨子里却十分空虚,没有什么希望和前景;如果他私下承认它既无希望,又无前途及办法,同时对人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提出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这些问题是人们费尽心机在最终的、超乎个人之上的绝对意义上提出的)报以哑然的沉默,那么对一个较为正直的人来说,几乎不可避免地会使他趋于消极而无所作为,开始时只表现在他的精神上和道德上,后来就一直扩展到他的生理和机体部分。在一个不能满意地回答“人生目的何在”的时代里,凡才能卓越、成就出众的人,不是道德上异常高超——这是很少见的,而且不失为英雄本色——,就是生命力极其旺盛。上列无论哪一种品质,汉斯·卡斯托尔普都不具备,因而他可算是个“中不溜儿”的人,尽管我们是从崇敬他的角度说这话的。

我们这里说的,不仅仅指这位年轻人求学时代的内在素质,也指他选定职业后那些年份里的本质。就他求学的经历而言,他各课常常须反复学习。但总的来说,他的出身、他的良好教养以及对数学方面的优异天赋(他对此是无动于衷的)都有助于他不断进步。在领到一年的结业证书后,他决定继续留校。说句实话,留下来的主要原因却在于他想借此延续一下他已过惯了的那种生活,可借此暂时维持现状,不必另作打算,同时还可赢得时间,以便让他汉斯·卡斯托尔普仔细考虑今后怎么做才是上策。关于这方面,他心里一直没有一个底,即使在最高一班里学习时也是懵里懵懂的;而当最后一旦决定了时(说他已最后作出决定,恐怕有些言过其实),他却觉得用其他方式作出决定也没有什么不好。

不过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他对船舶一向很感兴趣。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他就爱用铅笔在笔记簿里画满渔船、五桅船以及菜船之类。十五岁时,他曾坐在一个挺不错的位置上亲眼观看布洛姆·福斯公司新式双螺旋桨邮船“汉萨”号下水,事后他就用水彩画把这艘苗条的船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来。参议蒂恩纳佩尔把它挂在私人办公室内。这幅画上,波涛滚滚的海面一片绿色,像玻璃那样清澈透明,显得十分逼真,手法也颇高明,因而有人对蒂恩纳佩尔说,这是一个天才,以后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海洋画家。参议把这番话若无其事地复述给他监护的孩子听,汉斯·卡斯托尔普只是淡淡一笑,对这种极度紧张连肚子也填不饱的职业根本不放在心上。

“你拥有的东西并不多,”蒂恩纳佩尔舅公有时对他说。“我的钱大部分是给吉姆斯和彼得的,也就是说,钱在店里,而彼得从中拿一笔利息。关于你的东西,我已给你保藏得好好的,将来到你手中的东西是很靠得住的。不过靠利息过活,在今天可不是玩儿的,除非钱的数目至少比你现在的多五倍。如果你想在这个城里搞出点名堂来,生活水平达到你过去那样,那么你就得好好干一番事业。孩子,你得记住我这番话。”

汉斯·卡斯托尔普记住了这点,并且在寻找一个他本人和别人眼中都过得去的职业。一旦他选定了,他也十分重视。这工作是通德尔·维尔姆斯公司的维尔姆斯老头儿在某一星期六打惠斯特牌时向蒂恩纳佩尔提议的,他说汉斯·卡斯托尔普应当学习造船,这个主意很妙,将来可到他公司里去工作,那时他会好好照顾这位年轻人的。汉斯认为这个职业虽然非常艰苦复杂,但同时也非常崇高,非常出色,性质也很重要。他生性好静,这个行业无论如何比他表哥齐姆森的好得多。齐姆森一心想成为一名军官,他是他已故母亲的异父姊妹的儿子。约阿希姆·齐姆森的胸部不大健康,如果有一种职业能使他经常在室外活动,不必动什么脑筋,也谈不上什么紧张,对他倒是挺合适的——汉斯·卡斯托尔普稍稍有些轻蔑地想。他非常尊重工作,虽然就他个人说,工作很易使他疲倦。

这里,我们又要回到上面说过的话题上,也就是假定人类个人生活中因时代而带来的不利因素会影响到他的体质。汉斯·卡斯托尔普干吗不尊重他的工作呢?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论是谁,工作都该是他无条件地最最值得尊重的东西,除了工作之外,基本上没有别的更值得重视了。它是人们立身的准则,它关系到一个人的成败。这在时间上也有绝对性的意义,也可以说,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此,汉斯对工作的尊重是虔诚的,而且就他个人所知,是毫无疑义的。不过另一个问题是他是否热爱它;尽管他非常尊重它,但却不能爱它,理由很简单:工作对他不合适。紧张的工作使他绞尽脑汁,一会儿他就精疲力竭。他曾直言不讳地承认,他宁可空些,而不愿让工作像铅块似的重担压在头上;他宁可让时间空着,不愿咬紧牙关去克服横在前面一个又一个的障碍。他对工作的这种矛盾态度,严格地说应当予以调和。要是他在灵魂深处能不自觉地把工作看成是一种无价之宝,是能够获得报酬的一种准则,并可从中找到慰藉,那么他的身体和精神——首先是精神,精神之外还有身体——在致力于工作时是否可能更加愉快,更能坚持不懈?这里又提出了关于汉斯·卡斯托尔普的“中不溜儿”或“比中不溜儿略胜一筹”的问题,我们对此不愿作出明确的回答。我们又不是为汉斯·卡斯托尔普歌功颂德的人,还是让人们去作这样的猜测:他生活中的所谓工作,只是和无忧无虑地享受一支马丽亚·曼契尼雪茄烟相距不远的一种观念罢了。

他生性不爱在军队里当差。他生来对它有反感,总是想方设法避而不愿前去。这也许是因为参谋部军医埃贝丁克某次去哈费斯特胡德街时,曾在谈话中间听蒂恩纳佩尔参议说,年轻的卡斯托尔普正离家在外学习,他认为投笔从戎对开始从事的学业显然是个妨碍。

他动起脑筋来缓慢而冷静——汉斯·卡斯托尔普在外时,尤其保持着早餐时喝黑啤酒的习惯,他认为这是有镇静作用的——头脑里满是解析几何、微分学、力学、投影学及图解静力学;他计算满载排水量与空载排水量、稳定性、吃水差及定倾中心等,有时感到很腻烦。他的机械制图、框架设计图、吃水线投影图及纵向投影图固然及不上“汉萨”号飘浮于大海上的那幅水彩画,但在需要用官能的感受烘托理智的场合,以及在刻划阴影线和绘制素材色彩较为鲜明的一些截面图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手法比大多数人都要高明。

当他回家休假时,他衣冠楚楚,十分整洁,蓄着淡红色的小胡子,年轻而娇贵的脸上显出昏昏欲睡的神情;显然,他已踏上飞黄腾达的道路。这时,关心社会事业和一心想了解家庭与个人内幕的那些人,也是他的同乡——在实行自治的城邦里,大多数居民都是这样——就会细细把他审察一番,同时暗自思忖,这位年轻的卡斯托尔普日后在社会上究竟会扮演什么角色。他出身于世袭之家,他的姓氏久享盛名,有朝一日,他可能成为政治上的显要人物,这点怕不会有错儿吧。那时他也许坐在市政厅或市参议会上制定法律,或者担任什么要职,在维护主权方面出一份力。那时他可能是行政部门、财政部门或建筑管理部门的人,大家对他的话得好好听从,好好思量。这位年轻的卡斯托尔普先生将来究竟归依哪一个党派,这点人们可怀着好奇心。光看外表不一定正确。从表面上看,他压根儿不像是民主主义者信得过的人物,他跟祖父有许多相似之处,这是决不会错的。也许他仿效祖父,将来是个故步自封的人,一个保守派?这倒很有可能,但也可能截然相反,因为他毕竟是个工程师,一个未来的造船专家,是一个熟悉技术并和世界各地商务打交道的人。他,汉斯·卡斯托尔普也许会成为激进派,一个一味蛮干的家伙,会亵渎神明地把一切古老的建筑和秀丽的风景毁了。他会像犹太人那样放浪不羁,像美国人那样傲慢无礼;他宁愿肆无忌惮地与优良的传统观念决裂,处心积虑发展自然资源;他宁可把国家的命运孤注一掷——这些也都是不能排斥的。他的家族曾在议会里占有两个席位,现在他血统上是否仍保持着先人洞烛一切的那份明智,或者竟会在市政厅中支持反对派?同乡们好奇地提出的这些问题,从他淡红色眉毛下的那双蓝眼睛中都找不到任何答案。现在,连汉斯·卡斯托尔普本人也一无所知,他还是一张一尘不染的白纸哩。

当他登上读者初次和他见面的旅途时,他正好二十三岁。那时他已在但泽工业专科学校读完四学期课程,另外四个学期又在布劳恩施魏克和卡尔斯鲁厄工业大学度过。他刚顺利通过了第一次大考,成绩虽谈不上大放光彩,却也相当可观。现在他正准备进通德尔·维尔姆斯公司当义务见习工程师,在船厂里接受实际训练。正好在这个关头,他的生活道路遇到了下列转折点。

为了应付大考,他不得不坚持不懈地努力学习,回家时显得十分憔悴,像他那种类型的人,脸色照理是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的。见惯他的海德金特大夫责备起来了,他要求汉斯换一换空气,也就是说彻底换个环境。他说这一回,住到诺尔德奈岛或弗尔岛[16]上的维克去都不济事,如果有人征求他的意见,他认为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进造船厂前应当到高山上住几个星期。

这个主意倒不错,参议蒂恩纳佩尔对他的外孙和受监人说,不过这样一来,今年夏天他们得分道扬镳了,因为四匹马是不能把他蒂恩纳佩尔参议拉上高山的。这对他也算不了什么,汉斯需要的只是适宜的气压,否则他会害病的。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是舒舒服服地独个儿上山吧。他可去探望一下约阿希姆·齐姆森。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建议。约阿希姆·齐姆森病了,不过他的病不像汉斯·卡斯托尔普那样,而是真正染上了病,病得很凶险,甚至家人都惊惶失措。他一直容易患感冒,发烧,有一天竟吐起血来,于是约阿希姆得赶紧去达沃斯休养,这使他非常痛苦烦恼,因为他的愿望行将实现。他本来遵家人之命,几学期来都在攻读法律,但后来为一种不可抗拒的欲望所驱使,他调换了学科,投奔军官学校,而且已被吸收为学员。现在他在山庄国际疗养院已待了五个月以上,这所疗养院由顾问大夫贝伦斯主持。他在寄给家中的明信片中说,他腻烦得几乎送掉半条命。因此,如果汉斯·卡斯托尔普在进通德尔·维尔姆斯公司就职之前还想排遣一下,那么上山去疗养院跟可怜的表哥作一会儿伴可再适当也没有了,这样双方都称心如意。

他决定出发时已是盛夏季节,时光已到了七月下旬。

他动身作三星期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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