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起苍莽兮一偶之微茫,有道是:
春秋逆旅等闲景,
新芽凋花照日月。
万仞危崖云望处,
沧海轻纱翩翩雾。
放眼青葱无边树,
桑田不觉萧萧幕。
万峦沟壑白岩间,
还遗此间一村落。
天绝山历经岁月沧桑,群山万壑非等闲,笔墨怎说凶与险。天绝山下白岩村,遗落此间几秋月。村落绝世而遗俗,有杨、罗、李、陈四姓村民,却无人知其先祖自何处而来。
村头村尾百十人家,或猎兽而生,或劳作苟活。白岩村背倚天绝山白岩之下,或是因此得名罢。左侧一条溪流自云天飞泄来,山涧倾流下,终年未曾绝。绕村蜿蜒十余里,汇至一数丈宽洞口,黑漆漆一片再不知是何去从。或是千秋万载过境,其神秘不为凡人所知,世代子孙自也当做寻常,便无人追寻。
概是大山横空断界,素不闻村史有出山之壮举。如此宁静祥和之地本该弃世忘俗,然人世之悲欢离合,世外遗境尚不得免。百十人家草扉木牖随地势搭将起来,初看凌乱无章,再看错落别致,自有一番世外悠悠闲趣。他等聚居一处,唯一户唤作杨奉年的人家独居于后山白岩石壁下,其灰败与邻里间甚是不入。
杨奉年者,身不过六尺耳。一身行头常年粗麻短打,五官黝黑神情木讷,年弱时体力透支,又终年劳疾戾病困顿加身。皆因其九岁那时,生父掘矿营生,奈何丧命于山体陆沉之难。后有一继父郑氏,实乃刻薄寡恩之人。年方十五许,其母李氏自与继父做主,与陈氏结成姻亲。陈氏有女曰“陈下”,盖是体弱多病,其性矫作多泪,几番无劳抗拒罢,他二人结为夫妇。同年其母猝逝于苦劳,继父携其胞弟杨奉先及同母异父之妹分居,并据家产皆为己有。
本以为籍此姻缘安度余生,殊不知这婚姻乃余生不幸之新始。杨奉年与陈氏本有一子,奈何未曾周岁便自夭折,七年后复添一子,是名杨陌。本因病恹难度生计,在一次帮工罗氏中,被木头戳中胸口落得暗疾,自此身心每况愈下,往后亦难安顺。心绪日渐暴虐,其家日益沉沦,与陈氏娘家断了往来。概是生计煎熬,五体病痛折磨,陈氏年方二八撒手人寰。
奈何人世种种安乐忧患,勘不破其中玄机,自甘身心沉浮,妄自灵魂堕落,实不能自救。杨奉年更入自我悲困交织境地,身体越发衰败,生机日散。
寒秋瑟瑟百花凋,落叶几度又萧萧。破宅里传来倒水声,只见一赤脚小童,身着粗麻破布,费力往水缸里注水,却正是杨奉年家那小子杨陌是也。时年六岁矣!
咋看甚是柔弱,乱发摇拽,矮小黝黑,若在山间必定以为是野猴子。只是双眼明亮有神,一如夜空星辰,映衬着右脸寸许疤痕,坚毅不屈透着几许酸楚。麻利倒完小桶水,复向后山取,如此半日,乃至斜阳残影,缓趋夜月始休。
放下手中水桶,寻一柴垛颓废斜躺,几回转身,几番起坐。随意抹过脸上,复停罢,细细磨砂那寸许疤痕,却是两年前父亲训斥时所留。复而闭目沉思,心中五味杂陈如色,尽泼于幼脸,照写与垂髫小儿实不符之殇。
过得片刻,里间传来一阵肺痨咳嗽。杨陌矫身跃起,来到脏乱灶台前,往锅中注入两大碗水,兑着一团漆黑草药。取火石熟练引燃柴火,药味儿弥漫时,腥臭熏人,飘散不知多远。照顾病危父亲,煎熬草药乃杨陌必不可或缺之事。半个时辰罢,仅余半碗药汁,取一老旧土碗盛上,转身拐进里屋。浓重的药熏味令人作呕,其中除却一张搭拼的破床便无长物。来到床前,低声叫道:父亲,时辰已晚,该是进药时分,趁热喝了罢。床上蜷曲一短小的皮包骨男人,脸色蜡黄,勉力开阖的眼神暗淡无光。眼看似留欲去,自是此间主人那杨奉年罢。
杨奉年闻声,费力睁开眼,蠕动双唇想说些甚!老大劲亦只有嗡嗡蚊音。杨陌见状,转身置药碗于石墩,复回床头勉扶父亲病躯。自知儿子体弱,杨奉年斜靠在病榻竹篾将息良久,终是回过神来。杨陌奉上药汤,未曾言语,似惶惶不知所措。杨奉年亦未多言,皮包骨上紧簇的眉头愈发凸起,似几条蚯蚓无力蜿蜒蠕动。费力接过药碗,其中滋味苦不堪言,杨奉年显然习惯自如,那药碗在唇边略作停留,又艰难仰头咽下。
本欲一饮而尽,奈何体魄虚弱无力。药碗滑落时,幸有杨陌手疾眼快,替父亲拿稳。杨奉年面容狰狞,药液益至衣襟,休说好转,两眼愈发无光,破屋散发出阴深腐烂异味。苟抱残躯,预示其将年寿不永。杨陌拿去空碗置于床尾,费力的服侍父亲躺下,拾起药碗走将出去。未几,却从哪里拾来些许破麻布,至床前,擦拭着杨奉年嘴角残留的药液痕迹。顺手扯动父亲的衣襟,搭好破布,又看罢有时,不见父亲任何言语,兀自离去。这一番折腾便是一个时辰有余,外面天黑如墨染。
夜幕时分,幼体羸弱,更显疲态。至灶台边一阵捣鼓,掏出一鸡蛋般黑乎乎的东西,拍净锅灰,却是一烤熟的土瓜。待冷却时,高兴的就要一口吞咽,又兀自停下。回头看了后面几根栅栏墙壁,尚念今日父亲未有饮食。小脸一阵肉疼翻卷,到底放置在灶台一角。
寒秋时节夜,霜露凝光冷。病躯莫长吟,始龀颤巍巍。上不侵富贵风流和显客,岁岁光顾危楼亡命人。杨陌起身四下搜寻,得一捆上好禾草并几块破布,和那烤熟的土瓜。行至父亲床前,未言语,只胡乱搭将些禾草上去。杨奉年半开双眼,看了自家儿子,欲言又止,闭双眼兀自睡去。杨陌疲惫的双眼说不尽烦闷,土瓜放在枕边,复回灶台前。厚重烟熏味儿甚是难闻,倒也少却几分寒秋凉意,扒拉些许树枝惬意躺下。柔弱年幼时,肩挑存亡之计,背负倾辄之危,前路重重微茫,如此这般在饥饿秋凉中翻转入眠。
将夜霜起,秋风侵骨,少年凛冽。那高处,手抚柔软青衫,头戴玄玉冠,子午绿玉簪挽起长发。又是直裾深衣长袍,鹤氅随风广盖千里,云绶轻扬缥缈十方,脚踩飞云龙虎靴。负手独立天绝巅,俯瞰云岳山川;白岩村渺如微尘,肉眼几不可辨,却又纤毫毕现。似一步踏出便可往来于高天,出入霄汉。不言山川沟壑之险,便是星辰亦唾手可得,心中遂有豪迈上击青云,下荡九幽。待环视周遭,苍茫云霞独照我一人,起莫大雄心,终是一步踏出,奔云汉而往。前脚落下,踩踏虚空本无所凭持,但有一股清风聚气,托衬九天仙神,后脚却又提起,尚不及踏出,霎时惊落无底深渊。
杨陌蜷缩的身影一阵抽搐,惊叫一声便自梦中惊醒,摸着脸上那寸许疤痕,竟不过一梦罢。看了外面漆黑一片,尚不过三更,又闻肚子哗啦啦一阵腹动。摸了此刻已是饿极的肠胃,乘着凉意站起身,走到水缸前,灌水三瓢方休。三瓢水罢,肚子明显撑大,放下水瓢一抹嘴角,回到柴垛上勉强睡去。
次日天色将白,屋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渐至门口,迷糊中杨陌跃步起身,迎上一道人。恭敬道了声“夫子”!那人影颔首未语,走来时却是一中年男子,六尺有余七尺尚不足。头戴蓝儒巾,四方脸肃穆不足温和有余,身着一袭灰色直裾深衣,脚著黑布履,持一鼓麻袋。
踏步入屋,顺手递过麻袋,开口道:小陌,此有些许粗米,予你父子二人度日。晚秋天寒,此中尚有粗麻短褐一匹,且先行挨着,待过些时日再替你治办冬衣。杨陌闻言,兴甚无以言状,意欲称谢,只是一时不能成语。憨讷接过,麻袋微沉带弯童腰,费劲儿拿住时,脸上尽是兴奋。夫子面如既往,眼中闪过悲悯之色,径踏步拐进里屋看那杨奉年去。其步伐说不出是从容还是沉重,自有其独特节奏。至床前,夫子并起二指俯身搭在杨奉年裸露脉搏上,片刻作罢。回头看了跟进来的杨陌,面色沉吟叹息,而后久视杨奉年。
兴许是这声叹息将之惊动,只见杨奉年努力睁开双眼。奋力以图扭动病躯,传来断续羸弱声,嗫嚅道:夫子,我……久候……夫子。我儿错生人家,您是至上好人,今生只得求您,教他成人罢……。杨奉年再无言语,灌注全身之精气瞪大双眼,注视夫子,只为其毕生之所求矣。
二人两相对视,如此足有一刻钟罢。夫子认真点头道:小陌这般好孩子,我甚是喜欢,往后便跟在身边端茶倒水罢。杨奉年闻言,胸已了无牵挂,一口气将落下时,余光看向杨陌尚有眷恋和不舍,手无力摆动,欲动弹而不得,两眼生机迅速流失。
得耳闻夫子一诺,杨奉年兀自撒手人寰。稍有片刻,夫子道:小陌,给你父亲跪下,送他大行。杨陌尚未解其意,只是跪下便觉心有所失,从此不再复得,本能的仓惶痛哭。
撕心裂肺之痛传遍村落,夫子原本从容无波的面色为之侧目。自睹杨陌出生,尽知其身世,实堪造化所弃之身。凡历经一切世事,皆不及人性本来面目。哭喊声传至后山,空谷回声相和,凄厉惨淡,惊动邻舍。即使凌晨之际,亦有三三两两,观望不绝。
只闻一妇人鄙言道:那杨奉年怎的个病殃子痨鬼,把孩子折磨成这般,一准儿上辈子乃罪孽恶鬼之身。又一中年汉子嚷嚷道:看那孩子好生可怜,往后如何得好。时有一白发翁道:你这般,何不把孩子领养回家。顿时嘈杂讥讽成片,中年汉子面色涨红,只道:我一家子尚且顾虑不过,一野猴子,杨奉年爱打生死,与我何忧,我众如之奈何。无不言语相和,指点是非,又戏说凄惨,却不曾挪身半步。已是日上中天,杨陌哭喊之声沙哑如麻断续未止。山坡上余有几人一边谈笑风生,一边瞭望远观。
话说杨陌自跪下那一刻,夫子看淡生死的脸色从容依旧。只开口道:小陌,起来罢!哭过便不能再哭。且记伤怀终究是过往,若岁月恒久远,生离死别实不值一提。未曾理会杨陌是否领悟其中奥义,站起身径自出门去,他亦未曾想到那杨奉年最后等的是自己。倘若今日未至,不知其何等遗憾。杨陌站起身,但不见复父亲有丝毫反应,又见夫子离去,便坐在床边看着父亲发呆。待过良久,外面熙攘之音乱起,却是夫子去村中发丧回转。
但说死者为大,十余身强力壮村民,直入里屋,房中异味众人嫌弃自不分说。杨陌一见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长辈,手足无措。夫子再次走进来,只道:小陌,你父今已谢世,此后各自解脱,这些叔伯们替你料理后事,日后切记好生报答。杨陌浑噩点头,虽自来命途坎坷,复闻说父亲逝世,不免伤心嚎啕,对着遗体哽咽啜泣。嘶哑呼唤声但教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夫子曰:在场皆杨氏宗亲族人,并同辈弟兄。过往种种已是前尘往事,今体死者为大,尚有遗孤待抚,各人出力,务必将之入土为安。待得来日,小陌必将还报尔等援手之德。
众人尚且犹豫,但闻其中一人道:夫子所言极是,各位宗亲族兄略施援手,使不负我种姓之义。况乎昔时奉年兄煞是急公好义,多为诸兄奔走效劳,终无怨戾。自病魇罹难,以至驾鹤西去,生不享福运祥泽,死尚有遗孤蒙累。固今日之痛悲,吾弟兄不可旁观矣。复指一三旬短褐男子道:羊子三,昔日奉年兄多为尔效死献力。凡山前屋后艰辛事宜,不问疲惫劳伤,不舍昼夜。今驾游西去,其死为大者,吾辈不相送,届时腐臭十里,共同闻之有何益焉,又何为宗亲乡邻。夫子冷眼观之,众人好一番扰攘争持方休,始忙忙碌碌,为之送葬。
天绝山下人烟稀少,祷为繁衍生息,凡死送葬之礼皆需三牲六畜为贡。上祭苍天,下祀厚土,但求死者降生以还。法事斋仪为引,使亡灵自有归宿,或是往续生途,或求来生是个好人家。只杨奉年这般贫穷人家哪里讲究法堂斋仪,众人连带床板抬至后山,择一数十丈黑石脚下挖了数尺深坑。破布草木覆盖,就此草草掩埋了事,十余同宗但无一人碰过杨奉年尸体衣角。自此,那杨奉年身入幽冥,与阳世之子相违。带走悲痛仇怨,独留七岁遗孤独活世间。
日落西山众人去,数十丈黑岩下,杨陌跪立新坟前,泪痕斑斓唯啜泣嘤嘤,只看新坟已是老大人作古,与生者分出阴阳两界。
夫子远立十尺苍木下,负手瞻睹。杨陌于此跪有半日,他便这般闲观半日,好似上看日落繁星,下睹悲欢离合。自从容悠闲,偏不失郑重肃穆,说不清的莫测高深。眼看夕阳无踪已然微寒,来至坟前开口道:小陌,起来跟我走罢!也不待杨陌应允,兀自将之拉起自顾回村去了。杨陌犹失灵魂,任夫子牵往回走。
二人回村,行至杨陌家破宅门前,巧遇一妇人手提麻布袋从里面窜出,正是打早送来那粗米罢。你道妇人是谁?却是杨奉年同母不同父的妹妹,见二人只狺狺道:我看这粗米死人自也无用,糟蹋罢甚是可惜,且与我带回,好肥了畜牲。
杨陌无言对之,看向这所谓姑姑。夫子若无其事,只道:把那衣物与我拿来,话里自有威严。或是妇人心虚,顺手扯出灰色短褐,撒手扔来。又道:我闻死人衣料颇多晦气不详,与你安生度日,与我只是引火之物。却不曾还回粮食,夫子亦未追缴,接过衣物自与杨陌径回他处。那妇观他二人离去,好不得意,喃喃自鸣道:不想死人欠我一斗粗米,早知如此,当不需此时来取,真真晦气,兀自满意而归。
夫子携杨陌一路向山下村落走去,这村落与杨陌几如新世界。其所记忆里,甚少进村,小小村落颇有一份神秘气息。村民们见了二人少不得一番指指点点,只是夫子份量非俗,众人自不愿当面分说。只道是把这倒霉的孩子带进村落,往后大家免不得晦气萦绕。夫子自晓众人所思,但知人心事故,皆不过如此,却也不放在心上,一心携带杨陌回他行榻处。
诚可谓:
生离死别人情苦,
福祸难料世事赎。
天绝山下白岩村,
浩荡寒秋一少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