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照城不愧为云熙都城,冬暖夏凉,初春就花开满城。尤其是那种叫云锦朵儿的花树好成活,花季又长,花农们培育出各式各样的颜色花样,花朝节的时候都搬到花苑来,来往游人喜欢就付下酬金,剪下几支,摆成喜欢的样子或是送给心爱的人,各人欢喜。
寒纾看这繁华盛景,正欲欢腾,却被滴栏一把拽住。滴栏凑近低声道:“姑娘,注意身份。”
来前儿二叔也跟她说:“出门在外,为人处事,代表的是整个寒族,可别叫人瞧了笑话。”何况是当着这个精明能干的上卿大人。
梁澌自然看见了她这点儿小动作,倒也没有露出什么异色,淡淡地走在她身侧。
她不动声色,却慢下脚步端起架子,看着满城的繁花悄悄试探道:“水华境的大梵皈依也担得名花二字,梁大人觉得和这开得满城的云锦朵儿比又如何?”
梁澌回道:“大梵皈依鲜妍秾丽,云锦朵清纯娇美,皆是自然风物,各有千秋,何苦比较。”
寒纾手里仍旧捏着一片花瓣,浅浅地笑道:“我来时听了个故事,说是皇宫里有一棵精心培育了多年的花树,近来要移去佛院,但这棵树常停着一只花孔雀,人人都怕这花树离不了孔雀,也怕孔雀搅了佛院的清净,因而侍奉的花匠和佛院的僧侣都满心担忧、不敢移树,惹得皇帝也怪罪下来,原本一个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如今弄的人人不满。你说,这该怪谁?”
梁澌耐心听完她胡诹的段子,露出个和气又疏离的浅笑:“依梁某看,是花匠与僧侣的错。那花匠精心培育了多年的树,就应该对树有把握,若是离了孔雀就活不了,那他培育的这棵树也算不得好树。而僧侣既然已经准备好迎接花树,怎能怕孔雀扰了佛院清净就放弃花树,若是孔雀只为了看清宫里的风景,并非贪恋那棵树呢?仅仅因为无妄之忧就放弃,才是真的因小失大。”
“你倒撇得干净。”寒纾听完眉尖微挑,仍旧笑着:“梁大人颇善理辩,想来渝罗帝姬也是因此才对梁大人青眼有加。”
云熙国国主膝下九个儿子,只得渝罗帝姬一个女儿,宝贝的很,可这么个宝贝女儿偏偏瞧上了寒族最闲散的观榆君,巴巴的给寒族送来了他们的国宝——云熙扇。
传闻渝罗帝姬抓周时在数样奇珍里抓了一把扇子,云熙皇帝就专门请了多位巧匠给她制了把扇子,据说这把扇子材质世间稀有、构型巧夺天工、其间机关亦是繁复精巧,然而之所以能被列为国宝,还是因为凡界素有“得云熙扇者,得渝罗帝姬”的说法。
将一国公主的命运与一把扇子绑在一起,实为无稽,可或许这死物也能成全了人也未可知。
云熙将扇子送来寒族,这就是抓准了寒祁痴迷于搜集这些风雅精巧之物,定会将此扇收入囊中。果不其然,扇子一到寒族就被寒祁收为己物。只是寒纾不明白,二叔明明知道这是个圈套,却还是悠然的上钩了。
才子佳人,其实也是桩美事,可偏偏她在路上听到几句有关渝罗帝姬跟眼前这位上卿的闲话儿,便不禁要替她二叔留几分意。
她前面旁敲侧击一番,梁澌早就察觉到了话里的意思,解释道:“渝罗帝姬常唤我一声阿戎。”
她一愣,“梁大人竟是国亲?”
梁澌摇头:“只因我长得像公主先逝的堂弟,念及旧情罢了。”
“这我倒是没想到,梁大人这样清楚孤高的人也会依着公主的意思,借着一张脸上位。”寒纾话里已经有嘲讽的意思。
梁澌竟也没有生气,“食君禄忠君事,帝姬需要一个阿戎安慰自己,我亦需要帝姬提供一些好处方便行事,您不也是凭着樗藜仙山的一个预言就稳坐少主之位这么多年吗?谈不上借机上位,彼此成全罢了。”
人家说得十分在理,她自是没有刻意为难的道理,忙哈哈一笑,“是寒纾唐突了。”随即话头儿一转:“梁大人贵庚?”
这样正大光明打听男子的年纪的姑娘梁澌还是第一次见,愣了一下才笑道:“梁某惭愧,痴长了二百三十一寒暑。”
她闻言有些吃惊,水华人寿命长老的慢,因此他们这两百多岁在水华境还十分年轻,不管比普通人多活了多长时间他们也还是少年。这个年纪的人做事总是处处透着几分少年气的,即便是寒音那样打小儿就老气横秋的人也偶尔会不经意的透出几分稚气。这上卿大人除了长相哪都不像个少年,可他又常常将自己罩在深色衣服里,便是连那点儿清脆长相都变得沉稳起来。
知道了他的年纪,再看他此时穿着的这身月白的袍子,倒衬得他人也活泼了不少,连身板儿也透出属于少年的削瘦来。
不论年纪大小,这人仍是个很出色的人。
她惊喜在这里竟能遇上同龄人,转瞬有些失落,想她寒纾也是身负天命的,却在对决场糊涂荒废了两百多年,实在罪过啊。面上只得回道“倒是与我相差无几,听闻大人来云熙三年了,其间可回过水华境?”
梁澌:“未曾,在下从小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水华于我,并无过多渊源。”
可惜了这么个人物,竟是个没根源的,寒纾咂咂舌,轻笑笑。
“大人孑然一身,竟能在云熙处于如此高位,可见您的确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她顺手折下一支青枝插在滴栏发髻上。
梁澌一面将钱递给花主人,一面答道:“姑娘过誉,天下千景万象,我等不过粟粒微子,于浅渊弄浪,尚难堪高手之名。某曾听闻寒族少主生来天命傍身,十七岁下无极海,二十二岁登樗藜仙山,一百岁闯对决场,想来姑娘才是那不凡之人。”
人家句句成章,四两拨千斤地把箭拨了回来,寒纾只能讪笑着打哈哈:“谬赞,谬赞,寒纾胡闹惯了,荒唐事也是有的。”
确然是带着天象来的,可只听别人说,她又记不得;十七岁下无极海实在是一时贪玩儿,一口水差点儿呛死,最后还是被一只大海龟给驮上来的;二十岁登樗藜仙山也实在是被逼无奈,跟晏肆去捉萤虫,在山脚儿碰到一只熊,结果发现熊就只追她,在山顶儿的一个坑里待了一天一夜才被救出来;一百岁闯对决场倒是自己心甘情愿去的,却没能在自己的地盘儿全身而退,还折了十两黄金……这些往事实在不堪回首,可见这人是知道自己胡闹的本性的,心里暗叹这人果然不好糊弄,只得去赏玩手里的花。
云锦朵儿之所以备受云熙国民喜爱,不仅是因为它花开锦簇、香气甜美,远看如同绵延的云锦霞光;更是因为它每开出一簇花,其中只有一朵是别样的颜色,其它同色小花皆为陪衬,这样的花开出来真是新奇又怪异。譬如她手边这一簇,嫩粉得几乎发白的花儿们包绕着中心那朵鲜艳夺目的红花。
突然,她勾唇一笑,似是有些讽刺地看着一朵虽然被拥在中心却被挤的只能半开的红花,轻轻道:“若是有的选择,没人愿意被挤在中心,动弹不得。”
上卿大人淡淡的一眼,自然也看见了她眼中一丝稍纵即逝的失落,没有劝慰与不解,只是默不作声地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