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暖后,大妈每天都要到她家的菜田里去忙活,她也带我一块去。她高兴的对我说,这下子好了,可以每天带我出去走走了。她还说,春天了,多到外面兜兜风,晒晒太阳,对身体大有好处。她家的菜田在小河西头,每天早饭后,她便一手拿着雏田用的农具,一手牵着我,沿河边小路,不急不忙的缓步走着。这条路我是熟悉的,每天踏上它,心情总是那样不平静!尤其那树林间时时传来的鸟声……往事……往事如潮,冲开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涌现在我的眼前。我默默的一边走,一边回忆着:以前和奶奶静静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奔走的情景……偶尔听大妈说上一两句话。大妈好像知道我的心事,也不多说,只默默的走着。
这天,走到哗哗的水声处,我突然向大妈问起这地方是不是有滑坡,可以直接下到河里。大妈笑了,惊叹我的耳朵很灵。她说去年就是在这里遇见我的,就在那颗树下。说起那事,大妈仍心有余悸,她不知道我怎么会走到这里来的,“多危险啊,面前就是湍急的河水!”听大妈这样叹道,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下里却想着:“那会儿要真下到河里淹死才好了,妈妈就不会……”我这样想,又不觉轻叹一声。大妈转头向我笑道:“瞧瞧,怎么又唉声叹气了?好了,好了!说点高兴的事。诶,大妈要你练嗓子,练了吗?”我点头道:“练了,练了一阵子。”“练了?”大妈奇怪道:“我怎么没听见?”我笑道:“我是偷着练的,您怎么能听见?”说罢,我忽然想起那天大妈还说:越是眼睛不好,就越要唱。说她就见过……见过什么?大妈没说。此时正好,我便向大妈问起这事。大妈一听高兴了,她说,正打算着遇上个好日子就和我好好说说。我笑道:“怎么,又要等‘好日子’?”大妈愣了愣,便也笑了,“瞧我,这记性!对啊,对啊!两个好日子,都是等你,等你开口唱歌的时候!”“等我……等我开口唱歌?”我一怔,想到自己独自呆着的时候,不是总在唱那支让我百唱不厌的——想念妈妈的歌吗?有时收音机里播放歌曲,自己也跟着学唱。当然,我只是在心里默默的、默默的无声的唱,大妈怎会知道!是啊,在大妈跟前还需要掖着、藏着吗?“不,不,想唱就唱!是的,想唱就唱!”我在心里说着,便向大妈笑道:“那好,现在我就开口唱,您……您愿意听吗?”大妈喜道:“好啊!就是想听你唱歌,哪有不愿意?”“那,我就随便唱一首。”我说着,便仰起脸,只觉一阵暖风拂过面颊,不觉想起眼下正是春天,脑中豁的冒出那首《小草》之歌来。于是,我冲口唱出: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我唱着唱着,眼前不觉浮现出联欢会上的情景:十二个穿绿色长裙的女生,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还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生,手持话筒,一边唱,一边在她们中间来回穿梭……红裙子在绿裙子中间多么夺目,像一朵盛开的鲜花!
歌罢,鲜花落下,消失,眼前一片空白……我正怅然,耳边忽的响起大妈的赞叹声:“唱的好啊,好啊!比收音机里唱的歌还好听!”我高兴了,立时来了兴致,便向大妈讲起了那次联欢会上的精彩事。大妈听后,越发赞不绝口的夸起我来。我说:“您别夸了,眼睛看不见了,再行也没用!”“不对,不对!”大妈一面说,一面小心的牵我跨到田埂上,绕一个弯儿,在一颗树旁停住,“来,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让大妈讲你听听,看看眼睛看不见了,是不是没用了。”于是,大妈便回忆起两年前,她在县城偶然见到的一支奇特的演唱队。“奇特”,这两个字让我惊讶!而听完大妈的讲诉后,惊讶之余,更深深的震撼了我。
她说那天她牵着小孙子到商店去买东西,穿过县广场时,看见广场中央围了一大圈人,闻听里面有胡琴声、歌唱声,还以为是哪里的文艺团体,在为老白姓义务演出。走到近前一瞧,才发现里面拉琴的、唱歌的、跳舞的,都是残疾人:有戴着墨镜的盲人,有杵着木棍的肢残人,还有打着手势的聋哑人。大妈见了十分新奇,便也立在那儿看了好半天。她说聋哑人跳舞倒可以,而肢残人跳舞,实在不容易,亏他们是怎么练出来的。大妈着重跟我讲那几个盲人,她说有个年龄大的,见他一直在拉琴,还有两个年青的,一男一女,主要是唱歌:独唱、对唱、合唱。“那歌唱的好,唱的好啊!”大妈情不自禁的叹道,并兴奋的接着说:“一支歌唱完,大家都纷纷鼓掌、叫好,还有许多人往那个小木箱里放钱……”
听到这儿,我怔了怔!“什么,小木箱!”我惊异道:“往小木箱里放钱?那,他们……他们是……”大妈忙解释说:“他们是卖艺,”“是凭本事挣钱。”“本事!唱歌跳舞也是本事?”我不解的问。“当然是。”大妈肯定道:“能挣钱养活自己,就是本事。”我恍然道:“喔,喔!我知道了,知道了:您要我多唱歌、多练嗓子,是为了让我以后有个能养活自己的本事。”大妈笑道:“就算是吧——不知你有没有这个勇气?”我肯定道:“有。可是,他们现在在哪里?我真想跟他们去!”大妈握住我的手,轻轻揉捏着,说:“别当真,大妈是考考你,是想让你知道:眼睛看不见了照样有用——不仅有用,还有大用了。”大妈顿了顿,转开话题道:“听云云说,解老师还在找人打听给你治眼睛的事,说不定你的眼睛还能治好。”我连连摇头说:“没用,没用。我不要……不要治了……您就帮我打听打听他们在哪里,等我学会唱好多好多歌后,就跟他们去。”“行,行,行!包在了我身上。”大妈笑着满口答应了。
从这天开始,我整天抱着收音机不停的调换平率,寻找歌曲。不论什么歌我都爱听,边听边跟着哼唱,只要熟悉了旋律,放下收音机,自个多练练,一手歌基本上很快就会唱了。和大妈来到菜田里,大妈在田里忙活,我就站在田边唱歌,把学会的歌,一只接一只的放声唱出来……大妈是我唯一的观众,她时不时的停下手里的活,为我鼓掌,口中还不停的夸我唱的好听。为了让我能大胆的走进人群、走向社会,大妈特意给我做了一个纸话筒,要我模仿电视上的歌手们唱歌的样儿。(那时大妈家和先前我们家一样也没有电视,她是在招待所的电视上看到的。)我接过纸话筒,觉得大妈在我荒漠的心田里也播下了一粒种子,摘种了一颗绿芽!我小心翼翼的捧着纸话筒,就像捧着一件珍贵的礼物,捧着一个美好的希望。我握着纸话筒,便觉是真的,真的立在舞台上、立在人群中……我对着话筒,尽情的歌唱,一只接着一只……心中畅快的呼道:我又成了歌星,成了歌星,成了小镇上人人皆知的歌星!
可不是,打那之后,我的脚步跨进了春天的大门,走上了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