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县里流窜着一股极为隐匿的戾气,这种充斥在每一个阴暗角落里的杀气,白天并没有显露。县城里、街面上还是拥挤着各式各样的小工和板车,牲畜的粪便堆积在密密麻麻的泥腿之间,风干晒干的排泄物被草鞋和车轮紧实地踏进路面,带着佩刀的衙役和挥舞着鞭子的督工端着茶碗,倚在茶馆门口闲聊。
卖春的女人招揽不到好生意,已经不屑于收拾干净,民工们更喜欢去芦篷瓦舍的便宜女人那放松下。
“小妮儿,怎么今天粉也不搽就出来,皮都黄了,怎么服侍哥几个呀!”
叉着腿倚在门口的女人看着哄笑的衙役们,翻了个白眼,反过来打趣他们:“身上撞不出三声响的东西,老娘在你们身上是钱也赚不到,快活也想不到,一天天挣俩子还不够买菜,你们也配叫我搽粉!”
嬉笑的男人聚在街对面吹嘘嬉笑,隔着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马,享受着和泼辣的女人斗嘴的快乐,来回的调侃中夹杂着市井人的笑话。偶尔有一两个民工听到这份欢乐,也想驻足观战,瞬间督工的辫子就劈下来,犀利的响声打断了民工们任何一丝偷懒的心思。
“泥腿子就晓得偷懒!不是你们,这工程早交付了!”
那泼辣的女子也骂咧起来:“这混蛋的破东西什么时候才干的完,老娘也想接接干净的客!”
第一抹夕阳开始显现,阳光逐渐从爽朗的白色转成刺激的金色,督工和衙役们就不敢耀武扬威了。一旦感到白昼的光热不够充足,他们就赶紧号召着队伍集合,小跑回治所,交付了差事,赶着天黑之前赶紧落下一身官服。白天这层皮是他们豪横的脸面,可夜里这就是催命的鬼符。
当阳光终于不够照到整个县城,躲在人群中的仇恨就会钻出来。那些外表和普通民工无异的狂躁分子,盯上某个落单的督工或衙役,在人迹罕见处,一猛棍打倒,随后就是残暴的杀害。
每天清晨天还没有大亮的时候,运馊水的老头都能在路面上看到僵死的尸体。头一两天只有差役们,而后就是某个侯爷家武艺不精的门人,再后来也有管家、小厮,或者只是长得白净些穿戴整齐的小干部。短短数日,就已经有几十人横尸街头,死亡的恐惧弥漫在青城县的官场上。
然而六部却一时调度不出足够的人手调查和镇压,这和吴国特殊的体制有关。七国结盟时,吴国割地削兵,换来了在各国畅通无阻的贸易权,在积累了巨大的财富的同时,吴国丧失了绝大多数的军队,现今兵部直属的,只有琅琊城海军。对于国内的维稳,上有大理寺,下有各城府衙,招募有衙役,但衙役毕竟只是带刀的普通人,作战能力其实不佳。吴国内真正把握武装力量的,其实是各个等级的封爵。
国公可眷养门人一万,城公五千,城侯三千,县侯五百,县伯一百,邑伯二十,虽然并不是每个府第都有财力供养这么多的门人。按照例法来说,招募的门人是必须到兵部鸿胪寺登记,不登记就无法从户部宗人府领到俸禄,这都是小事,私养门人是重罪,轻则监禁,重则要按谋逆处斩。门人是一群识字懂理的武士,战时他们要响应兵部号召,平时则在各府里养闲,帮助主人经营事项。他们大多是普通家庭念过几年书的孩子,少有的譬如陈白石,家族没落后做了顺毅侯府韦长恩的门人,因为祖上曾经有过封爵,又获得韦长恩的举荐,也获得了封爵。
比起名存实亡的科举读书,投帖做有权势贵族的门人实际上更能获得被赏识的机会。如果能投靠到像顺毅侯府这样富贵的门第,更是能赚到不错的俸禄。
而钦天阁之后,民工暴乱,真正被派遣上阵的只有顺毅侯府应召的三千门人,和底下各小爵拼凑的一千散兵。这些军队已经驻扎在芦篷瓦舍、码头和万象宫四周,死死盯着十数万民众,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而青城县县丞萧景和他父亲青城侯,则调度府里的两千门人负责青城县的城防事务。其他在城里办公的小封爵,贴身的门人也就刚够看家护院而已。
在兵力不是很充裕的情况下,暴徒们已经摸准了天黑城防军巡逻的空隙,在县城里制造一场又一场小骚乱。而起事的民工又能迅速融到普通民工的队伍里,抓捕显得极为困难。
更可怕的是,越来越多关于邪教的传言混在暴动里,让这本就阴暗的情节多了几分诡异悬疑,官兵们一来是抓不到,另一面是不敢抓,大约是平时也确实做了许多坏事,只怕更惹几分事情,多积几分孽障。所有人都盼着等到初雪落下,民工就都要返乡,那时候事情就能平息。
“少主曾经和我见过面的,”那男子仍然是满脸随和爽朗的笑意,是在市井中八面玲珑惯了的笑意,随意的胡茬和散乱的长发展现出一种潇洒而放荡不羁的痞气。
萧源当然不会忘了他:“原来是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亏我还花了一锭银子!”
“这可怨不得我,那时候我有任务,少主不吩咐一声就去码头闯荡,我们几个兄弟也是抽不出手来,”白杨陪笑着给萧源鞠了一躬,“那锭银子我可没敢私收,全交到柳大哥手上!”
萧源心里一阵诧异,父亲不动神色,就已经明里暗里在各处安插了许多眼线,想想别人一定也是如此,那一天要不是白杨相救,自己已经不知道怎么死了。
萧父打和场道:“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我就不用再多介绍,白杨虽然是我的门人,但年龄阅历都是拔尖的,你外出办什么事,叫他杨大哥即可!”
夜渐渐深了,柳叔提醒萧父已经到了二更天,萧父便叫众人退去,在柳叔的搀扶下慢悠悠向卧房去了。
“杨大哥,”萧源叫住正收拾着要退出去的白杨,“不知道杨大哥夜里有没有旁的事,我有些事情想和杨大哥聊聊。”
白杨一笑,“我住的地方有巡逻,撞见了不大方便,三更天前回去就好,少主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
白杨二十七的年纪,是萧父手下一个小组的组长,自己管着五六个人,平时主要负责走街串巷收集情报,码头鱼龙混杂,是他们最常去的地界。现在青城县已经戒备,四处不再方便走动,他们就逐渐闲下来,这才又重新回到萧父身边。
“我并不算是什么人物,只是身手轻便,会点爬墙钻巷子的功夫,手底下带着几个靠嘴皮子吃饭的小家伙罢了。陶县伯手下盘根错节的,我连手指头都算不上,说是心腹可太抬举我了。”白杨说话很是谦虚,不敢在萧源面前过于声张,“少主想探听什么消息,只管告诉我,我手下那些混饭吃的家伙也算有点能耐。”
萧源别的事情其实也不知道,一下子不知道要问点什么,就又问起码头的事情。
从白杨口中,萧源知道,原早在去年,他们就已经在码头活动,那时候槽帮还没有出事,就已经传出来青帮高层跟顺毅侯府交往频繁的流言。
“传言顺毅侯府做了一笔大生意,要往西边运,交给青帮押运,那批物资估计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后来我们也看到青帮秘密运送了几批物资,用油布蒙着,即使漕帮已经被驱逐出青城县地界,但他们仍然很小心地运输。”白杨继续解释他们已经掌握的信息,“从各国运来的东西实在太多,码头人员复杂。但我们还是追踪到,那批货物是从雍国运过来的,体量不大不小,所以应该不是矿石或者宝石,极有可能是精钢或者硫磺,这些虽然也是建筑材料,但同样属于军火。所以推断,顺毅侯府极有可能借由万象宫工程,通过青帮,在向西边倒卖军火。跟漕帮联系密切的尤氏因为举报而遭到报复,漕帮也被驱逐。据我们探到的消息,现在走私的物资已经开始减少,看来这笔生意逐渐要收尾了。”
这样一说,萧源算是明白了码头上的事情,不过他也逐渐清楚,想给方十三洗刷罪名没那么简单。这件事的根本不是漕帮有没有走私,而是任何挡在顺毅侯府生意路上的人都要被清除掉,萧源庆幸自己没有把方十三的事情说出来。
“至于钦天阁倒塌的事,场面上一直说是邪教作乱,可我听到的却似乎另有一番说法,”萧源又问起关于暴乱的事情,方十三继续解释道:“按道理说,如果钦天阁倒塌真的是邪教所为,那现在民工暴乱没有平息,万象宫就不应该继续施工,可工程并没有停下来,也再没有出过大事故。钦天阁之前的梁木早先被人动了手脚,而这群人能避开层层关卡,一定是有人预谋而为,不排除可能是有人向借此栽赃当初还在任上的工部监察督办,也就是老爷。”
在腾城时,萧源听到的场面上的说法从来是先有暴民,而后才破坏了钦天阁,越发猖狂的乱民再有劫法场及之后的动乱。可白杨则告诉他另一种可能,在万象宫背后另有一番玄通,以顺毅侯府为首的一个巨大集团,鱼肉百姓,引起民愤,钦天阁一事又激化了平民的恶意,最终才导致事态逐渐失控。
萧源沉思良久,他突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原本来青城县,是打算平复暴民的,可从白杨口中,他听到是完全不一样的故事,一个关于反抗暴政的故事,这在他已有的道德中,是一个正面的故事,他不认为平息这场暴乱有意义。也许说起来,把这个阴暗的官官相护的集体拔除,才是真正平息暴乱的办法。
“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白杨继续说,“这里面仍然有许多疑点,邪教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破坏钦天阁的人到底是谁,顺毅侯府手下的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最重要的,走私的东西卖给谁,为什么会有人购入这么大批量的军火,这些都是尚未解开的谜团。有一点我们是知道的,这些事情都和顺毅侯府扯不开关系。”
萧源心思一沉,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了些什么想法,也许他更需要做的,是拯救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