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成啦。”刚从书写的沉寂中恢复的项若芸迫不及待地将笔放下，因为有段时间没张嘴的原因，她的声音带着些粘稠的含糊感，项若芸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急忙闭上嘴，急匆匆地跑到茶桌边。项若兮自然早已为她准备好了茶水，因为嘴巴内实在难受，项若芸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什么气质，拿起茶杯就一饮而尽，饮罢还吧唧吧唧了两下嘴，但随即就看见了项若兮平静如水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背后忽然一凉，便意识到，自己这次犯的错恐怕不止是《女贞》十遍能解决的了……
偌兰才懒得管这对姐妹间的暗语对话呢，她现在只想着自己要如何将这比赛蒙混过去要不然岂不是很没面子？
项若兮怎会看出了偌兰的顾虑？但这回，她可不会管，难得看她温偌兰为难一次，不是正好看好戏？
若是温偌兰知道项若兮此时的想法，定会暗恼自己交友不慎的吧？
写字……写字……啊啊啊啊！！！最讨厌写字了！为什么要写字啊！
若非自幼受到的教育就是——遇事要沉着冷静，即使遇到天大的事也不可自乱阵脚，温偌兰想自己此刻应该已经如热锅上的蚂蚁了吧？温偌兰尽量放慢自己的脚步，也尽量使保持自己面部表情的自然，慢悠悠地走在从茶桌到书桌前的那条短短路上，她此刻多希望这段路能长点……
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纵然偌兰在想再拖久也是不可以的，书桌还是到了。悄悄瞥了眼项若芸刚刚写好，已经放在一旁晾着的作品，是行楷，很符合项若芸的性格，洒脱，虽说不上足矣被人欣赏的地步，但比她写的好多了，再看看桌上精雕细琢的狼毫笔，温偌兰有一种想把其掰断的冲动，可是她知道，若是她真的这么做了，别说自己的脸面，整个温家的脸面也会被丢尽，最重要的是——她根本掰不断。
偌兰的眼神环视了一周，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参杂着花香的空气慢慢沉入丹田，再若无其事地轻叹一口气后，偌兰才优雅地拿起桌上的笔，轻轻将笔尖送入墨中。就在笔尖触及到墨的那一刻，温偌兰似乎发现了什么一般，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但那种光很快便被她的一个蹙眉隐去了。偌兰将笔重新放回笔架上，直起腰将身边的丫鬟扫视一周，将所有丫鬟都看得有些发毛了才开口道：“今日这墨，是谁磨的？”
“回姑娘的话，是奴婢。”一个正在最前面的丫鬟站了出来，衣着和头发与其他的普通丫鬟不一样，应该是专门伺候笔墨的丫鬟。
“嗯，好。不过我写字习惯用稠些的墨，这墨稀了些，能帮我再磨些吗？”偌兰笑得和平易近人，让丫鬟也不好拒绝，只得应是。
“那不如偌兰先和公主比下一局吧？”温偌兰超茶桌的方向微微行了一礼。这自然是她推脱写字，顺便达到拖延时间的理由，别人看不出来，可项若兮却看出来了，她和温偌兰认识这么久怎会不知道，这丫头看似端庄贤淑，但其实肚子里鬼主意不比项若芸少，只要下一局她选一个时间长的比试，能拖到太后皇后一来，不就不用写字了？猜透了温偌兰的想法，项若兮摇摇头，拿起桌上的茶杯送到唇边，以掩饰自己的笑意。
“不如我们比……”温偌兰眉间微蹙，好似在思考，眼神也在整个西园游走，若不是项若兮十分了解她，或许也会相信她在思索要比试什么。但是不巧，项若兮了解温偌兰，知道她是故意表现出思索的样子，毕竟需要占用长时间的比赛，那绝对非女红莫属，楚国的女子订婚后要自己为自己绣一件嫁衣，修好后才可成婚，因此楚国女子无论贵贱，女红都是必修课，比女贞女戒女德都重要的必修课，况且女红这东西，想绣多久都可以，可以仅绣一个纹样，也可以绣鸿图巨制，时间自然是可以无限延长的，作为温偌兰五年的挚友，项若兮肯定，温偌兰一定会选女红。
果不其然，温偌兰没多久就重新直视项若芸：“不如就比女红吧？想来公主女红应该也不差。”
“好，不过只能绣帕子，一会儿皇祖母就来了，免得耽误了宴会，我让人备几个花样，咱们各选一个来绣。”项若芸怎么会不知道温偌兰的想法呢？当她真的是个任性妄为，傲慢无礼，还不懂这宫中尔虞我诈生活的金丝雀吗？她也是工具，和项若兮一样要用来和亲的工具，尔虞我诈的生活她怎么可能完全不懂呢？
项若芸准备的花样，自然不会准备太复杂，要绣很久的，都是些常见的简单的花样，温偌兰就算再怎么想拖延时间也拖不了多久，要是拖太久了，还有可能被有心人觉得是温偌兰绣工不到家，项若芸相信温偌兰不会冒这个险。不过，项若芸终究还是小温偌兰几岁，想事情也不够全面，温偌兰听罢，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抬手唤来了五个丫鬟，没人手上拿着一种帕子的花样，都是极复杂的样式，看着项若芸略带疑惑的神色，温偌兰缓缓开口道：“若花色都是公主挑的，岂不是落人口舌，说公主将自己绣过的花样拿出来与偌兰比试？不如这样，我自己也带了些花样来，不如我挑公主的花样，公主挑我带来的花样？”
“可以。”项若芸撇撇小嘴，她能拒绝吗？温偌兰都说得那么清楚了，她要是再看不懂那就是傻子了，可这不就意味着她又得跳进温偌兰的圈套里了，温偌兰挑的花色都是很复杂的，不论她怎么选都没用，到时候反而变成是她为温偌兰拖延了时间，真是不甘心。
“那便开始吧，节约时间，就委屈公主同我一同开始了。”
“请吧。”项若芸闭着眼睛默默翻了个白眼后，才重新睁开眼睛正视温偌兰，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温偌兰的笑容很欠打。
项若芸拿出的绣样都是很常见的且简单的，温偌兰千挑万选才选了其中最复杂的祥云瑞气图，这张图的不仅纹样是项若芸拿出的纹样最难的，同时也考验绣者对丝线粗细的把握和对绣物稠密的调整。温偌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祥云瑞气图，毕竟若是早项若芸太多，难免遭人议论。不同于温偌兰，项若芸选择的是温偌兰带来的图里最简单的，一方面是不想拖太多时间，另一方面也是怕太复杂的自己不会绣，可是谁能告诉她，温偌兰到底挑了些什么东西！凤游九天，百鸟朝凤，百花簇牡丹，百福图，百寿图，这些真的是帕子的花样吗？看着温偌兰标准的笑容，项若芸真的很怀疑她是故意的：“这些，真的是帕子的花样？”
“回公主，是的。”看着项若芸咬牙切齿的样子，温偌兰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呢？倒不是她刻意刁难项若芸，只是她今天刚好是带了这五张图，这五张图是她绣了三个月才绣完，并且没有一点瑕疵的，今日带来给太后当寿礼的，项若芸要想在这会儿当比赛作品修完，除了凤游九天，是不可能选择其他的，就算绣凤游九天也得赶工的才能完成，所以这一局她必胜。不论时间如何，赢的都是她温偌兰。
项若兮在听到两人的对话后，也注意到了温偌兰带来的图，不由得抬眸看向温偌兰，想从她平静的眸子里看出些许诡计得逞的小欣喜，可惜没有。温偌兰一直很平静，甚至在注意到项若兮的眼神后，依旧以平静地眼神看向她，项若兮先一愣，随即展开了笑颜，她怎么忘了，温偌兰这个懒丫头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刚刚是若芸故意要求比书法，想让她出丑的，以温偌兰的性格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况且她深知，虽然偌兰不强求“第一才女”的名头，但她不喜欢输。所以今日的比试从一开始项若芸就不可能赢，因为项若芸只为玩，也只为让温偌兰出丑，而温偌兰讨厌输。见项若兮露出了然的笑，温偌兰知道，若兮知道她的想法和目的了，也不多说什么，重新将目光移回项若芸身上：“公主，偌兰今日出门匆忙，没带其他花样，若公主觉得我带的花样过难，公主可以挑选一个让我绣……”
“怎么……”
“公主，我们以一炷香为准，我们今日只看绣技，不着重花样，如何？”
是的，温偌兰很懒，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学书法的原因，只要不是她所喜的，她根本懒得学，要不是女红是人人必备的，她根本也不愿学，也因此她根本懒得与面前的小姑娘争，反正两局的结果都是她赢，也就不会有人拉着她再写书法了，如果项若芸那样做了，只会惹在场众千金不快，她相信项若芸不会做如此亏本的事儿。温偌兰选择让项若芸挑选花样她绣，一方面是怕落人口舌，一方面因为懒得解释，在他人眼中却认为这是知礼数。
但在项若芸心中却更多的是不解，她难道不想拖延时间，等太后来了给她做主吗？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就不信温偌兰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能耍什么花样：“好，就这张百鸟朝凤好了，我选凤游九天，都有凤凰，也好对比。”
“也好，听公主的。”
选好了花样，身后的丫鬟也已经将绣架摆好了，眼看时间也不多，比试的两人也不多说什么，坐定后看见香已点燃，示意比赛已经开始了。
刺绣，向来不是什么有看头的比赛，原先观战的千金也三三两两坐到不同的茶桌前开始品茶闲聊起来，眼神偶尔在项若兮，项若芸和温偌兰间徘徊，却没有人敢上前和项若兮套近乎，也没人敢上前看看两位绣得如何了。没人上来与她闲聊，项若兮倒也乐得自在，脸上是自信的笑容，她自信于温偌兰不会输，也自信于她相信项若芸是个愿赌服输的孩子。
“一炷香到了。”项若兮将手中紫砂杯稳稳地放在大理石的茶案上，两种不同质地的石料碰撞，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声比赛的两人随即放下针，收手，抬头，起身走向茶桌，之后收拾绣台和评判的事并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了。
每一次宴会的现场都会有三位女红国手，在两人开始比赛时，三位就已经在旁边等待了，待两位贵女一回到座位，三人就赶忙上前开始评判。一炷香的时间，根本不可能绣完任何的作品，而每个人却有每个人不同的选择，偌兰选择用金丝与红丝混用，将凤凰的雏形绣制了出来，用孔雀翎色丝细细雕琢了凤冠和凤尾，最后的落针在银丝所绣的凤眼上，而项若芸则从头开始细细绣这凤头，远远看来，那由孔雀翎丝和金丝相交融的凤鳞已经将颈部的样子勾勒得十分神似了，这似乎是难分高下的一局。看着三位国手交谈的样子，别说项若芸了，连其他千金都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可偏偏另一个该紧张的人，温偌兰，却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兰儿不担心成绩吗？”
“初站起身看见你妹妹的作品是担心的，不过刚刚走过来时最后瞥了眼她的作品我便不担心了，现在看三位国手的样子我就更不担心了。”
“此话怎讲？”项若兮承认，有时候她也觉得温偌兰这种淡定无比的微笑很欠打，明明肚子里坏水一大堆，却从不表露出来，让人猜，让人琢磨，真的很欠打。
“呵，她呀……脖子绣短了，你们看她绣的长度似乎是凤颈的长度，但其实她已经绣到肩处了。”
“所以我们远看不觉得，但三位国手近看就能看出问题了。”
“嗯，其实若真看绣技，我那幅或许没有若芸那幅能看出绣技，但她过急了，忘了最基本的比例。”
“回公主，几位小姐，我们已有定夺。”三位国手并不知道台下的窃窃私语和项若兮温偌兰之间的讨论，而第一国手单翎忿的话，无疑是把所有人的思绪都拉回了比赛。
“单嬷嬷请公布结果吧。”在场的所有人中，身份最高的无疑是项若兮，最有权利揭晓答案的也自然是她。
“是，我们认为此局应是温家小姐胜出，虽然芸若公主的绣发进步十分大，但却忽视了最基本的比例，而温家小姐虽没有特别细致得绣任何部位，但根据轮廓来看，比例可谓是分毫不差，并且温家小姐的轮廓勾勒用了双色线混合，却依旧能绣出如此之细的轮廓，可见绣技的精湛。”
“好了，我知道了，退下吧。”
“是。”
“又让你赢了，还躲过写字，开心了？”项若兮逗笑地看着身旁正在饮茶的温偌兰，却不想对方并没有直面她的问题，而是直勾勾望着她，然后挑衅似的勾起半边嘴角道：“我温偌兰输一局无妨，但最后的总成绩只会有一个。”
我温偌兰的总成绩，一定是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