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确实有点多。
离席时尚且眼明步正的尤劲，出门一吹这冬夜里的冷风，猛上头的酒劲，立时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将将控制住没在宴会场正门口吐出来，尤劲走着不太直的步子，尽量快速地绕到了一片绿化带背后的暗处。
他弯下腰，一手支着绿化带的水泥护栏，想在这人少之处给胃袋释放一些空间，免得回程中给的士司机带来困扰。
只是，俯身的尤劲张口还在“找感觉”，就听身边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呕心沥血的“哇”......显然，是有位同道中人。
尤劲下意识转过脸去，在昏暗中辨别了几秒钟后，他忽然笑了出来：“原来，是你这没用的东西......”
五六米外的这位同道中人，是方元生。
几乎将胃中物吐空后，方元生才循着片刻前的嘲笑声转脸，一看居然是尤劲，他连喘几口粗气，冷着脸就要反唇相讥......
话未出口，只看到尤劲也是“哇”得一声吐了出来。
于是，方元生脱口将尤劲的嘲笑原话奉还。
一分多钟过去，尤劲好不容易宣泄完，抬头再看向身边正端着不屑神情的方元生时，他回以了成倍的不屑：“生死存亡的关头，不想翻盘的办法，全然一副等死的倒霉样子……说你没用，说错了么？”
这话，点得方元生一愣......片刻后，他干笑道：“我又不像劲爷，新财路开了一条又一条，到关键时刻，还能挟客户叫板上家......你，倒来教教我，除了等死，我还能等什么？”
“光是等，确实只能等死。”
“所以咯......”
“所以，你才要主动一点。”
“主动？”方元生嗤笑，“主动找死？”
尤劲骤然正色：“主动求我。”
方元生又是一愣，尤劲则接着道：“既然你知道我有资本叫板上家，为什么不试图借我的力，来搏一搏呢？”
“你的资本，又为什么要借给我用......”回这话时，方元生刻意避开了对视。
收回劲享独占权，且在一意孤行中将阪泰的大盘彻底做烂之后，方元生虽未对人承认过自己错了，亦终究无法问心无愧。
这一错，不但令到协丰在阪泰业务上的营收大减，更直接导致劲享阪泰业务利润只剩下以前的零头......深知恶果的方元生怎么想，都认定尤劲如今对他必然恨之入骨。
以至于有一次，方元生过马路差点被一辆A6撞到时，他的第一反应，都是去分辨那辆A6的车牌是否为尤劲所有。
慌乱间甚至会怀疑尤劲驱车行凶，如此“死仇”中，方元生别说主动求助......即便此时听到尤劲似在流露伸出援手的意思，方元生都不敢当真。
相对的，尤劲也有自认愧对方元生的地方，亦同样羞于启齿。
默然中，尤劲先将话题扯了扯：“协丰的代理权，现在是要被全部收回，还是仅仅交出中国大陆部分？”
“今年阪泰要收回的，就是内地市场。”
“换句话说，协丰和阪泰的总部，并未撕破脸皮咯？”
“撕破脸皮......”方元生干笑，“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利益一受损就拍桌子翻脸？协丰做了十几年阪泰亚太地区总代理，和品牌方之间的关系，不是说断就断的。”
“那么，阪泰要收回协丰的中国大陆地区代理权，提出了什么补偿方案呢？”
“你关心这些做什么......”方元生显然是不愿继续这苦涩的谈话，“我这出灰溜溜的收场戏，你看看就好了，何必追问细节？”
尽管知道不妥，尤劲还是被方元生这副心灰意冷的衰相逗笑了：“收场戏，又不是强暴戏，问问细节没什么吧？”
“你是没什么......但我不想说。”方元生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再见。”
尤劲忽然扣住方元生的手，直弄得方元生脸一沉......尤劲却一把抠走了方元生握在手心还未放回衣袋的纸巾，自顾自地抽出一张擦起嘴来。
方元生白眼一翻，小孩子似地夺回纸巾包，迈步就走。
刚走出一步，他的手又被从背后拽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说，但我想听。”
听到身后这话，方元生也不回头：“我觉得，还是强暴戏适合你听。”
“好了好了，跟你说正经的......”尤劲笑呵呵地将方元生往后一拉，而后直接勾住其肩膀，“我是想听听，阪泰给你的分手条件是什么......万一这条件，再加上我现在能跟他们摆摆架子的资本，可以成为翻盘的支点呢？”
“翻什么盘......”方元生一如既往地犟不开尤劲的勾搭动作，只能没好气地回道，“阪泰本部说，可以把DGT550的黑色款，交给协丰独家包销。这个机型的后续型号，只要协丰愿意，阪泰会继续推出黑色款交由协丰包销。”
“哟，恭喜元生哥，居然拿到一项独占权。”
即便尤劲憋着真心祝贺的样子，方元生也明白这是嘲讽。
在如今的同级竞品面前，DGT550的外型本就相形见拙。银色款勉强看得过去，那充满塑料感和廉价气息的黑色款，完全无人问津。
此时尤劲下属的大多经销商，根本就不备这款货。国外市场的反应，据说也差不多。
阪泰品牌方拿这么个鸡肋独占权来打发协丰，无非是惺惺作态：看，我给过你补偿方案了。
所谓合作十几年的交情，不过如此。
“满足完你的好奇心……”方元生也无心搭理尤劲的嘲讽，“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尤劲却一点不放松勾着方元生的胳膊，嘴里还在喃喃念叨：“独占权，是个好东西啊……”
“是啊，尤总最喜欢独家包销了......”方元生不禁冷笑，“不如，劲享像几年前一样，承诺个DGT550黑色款的包销提货量，付一笔保证金给协丰，我让总部把独占权拿下，再转授给尤总？”
尤劲叹了口气：“我再喜欢独家包销，也对这个型号提不起兴趣。”
“说的废话，大家都有兴趣的热销款，品牌方会主动提议谁来包销吗？”
“如果是别的冷门款呢？”
方元生一皱眉：“你说哪款？”
“DSL50。”说出这个型号，尤劲又赶忙补充，“应该说是......阪泰的整个数码单反产品线。”
方元生听到这个说法，立时一愣。
是年的阪泰单反品线，只有500万像素级的DSL50一种，这也是阪泰推出的首款数码单反相机。
这个型号，确如尤劲所说，是冷门款：2006年10月上市至今，全国月均销量仅十来台。
不过，方元生很快摇头道：“想要包销一条产品线，基本不可能。虽然现在的DSL50卖不动，却不至于让阪泰方面对单反系列产品线丧失信心。”
“如果我们提出的包销量，远远高于品牌方最最乐观的预计量呢？”
“有多高？单反品线，月销售额一百万？”方元生开始调侃。
“我不承诺具体的销售金额。”尤劲摇头。
“那你承诺什么？台数？每个型号月均出货一百台？”
尤劲再摇头，随即抢在方元生的风凉话出口前揭晓道：“我可以背占比目标。”
“占比？”
尤劲点点头：“阪泰数码单反系列，在整个阪泰数码相机品线中的销售金额占比。”
方元生阖上眼皮，开始盘算。
或是脑子还因酒精而迷糊着，很简单的数字，他盘算了将近一分钟，才开口向尤劲核实：“1月份总出货，差不多四百万。其中十来台DSL50，合计金额七万不到，占总营业额的1.7%样子......你所谓的占比，是不是指这个1.7%？”
“是。”
“那你打算提出......未来将实现多高的占比，来打动阪泰方面呢？”
尤劲都没考虑，便脱口道：“首年20%，之后逐年提高5%，签它个十年长约......”
“神经病......”打断时，方元生一副“我懒得听下去”的表情。
“当年我提出包销数码品线的目标量时，你也以为我神经病吧？”
将数码品线独占权放给尤劲数年，让自己成为行业中的笑料，是方元生心头永远的痛。
其后那几年，方元生一直在自责：明明成长于更加发达的地区，带着更加宽阔的眼界，我怎么会没预见到数码时代的来临呢？
再用着事后诸葛的心情，去回顾尤劲在得到独占权前的言行，方元生早已心如明镜：那时尤劲看似慌不择路的表现，全是演戏。
这会，方元生耳听尤劲忽然提到当初自己傻傻上当还笑对方傻的愚蠢反应，只觉得胸口一闷......发堵间，他猛然佝身，再次哇哇大吐。
方元生虽不至于没品到朝着尤劲的鞋吐，可尤劲的鞋，还是被污秽溅到一些。
尽管如此，尤劲并没有松开方元生，直到其再次掏出纸巾擦嘴。
“话说回来，你觉得我神经病，很正常。”趁着方元生喘气，尤劲慢慢絮叨，“我晃点过你的那个目标任务，2002年时在任何人眼里，都是神经病才提得出来......至于我刚刚提出的目标占比，如今旁人一样会觉得不可思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