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固将军。”杨青对朱固行了个礼。
毕竟人家还是他的上级,该有的礼数还得有。
朱固淡淡扫了他一眼,不置一词。他的目光划过姜湫涟的脸,最后锁定在姜湫涟的肚子上,也不知道在琢磨个什么。
朱固身后的士兵象征性地检查了一下登记的名册,然后向朱固报告:“回将军,没有问题。”
“那就放百姓进城吧。”朱固再次看向杨青,说:“杨队长的护送任务既已完成,那就请回吧。”
杨青一愣,转而说道:“启禀少将军,下官接到的任务是带这一批人一同进驻漠城。”
朱固微微蹙眉,转瞬又松开眉头,含笑道:“也好,那就一同进城。安置这些百姓的任务就交给杨队长了。”
杨青不疑有他,立即应下。
堵在城门外的一群人终于慢吞吞地向城内涌入。
城墙根下的那群“恶鬼”瞧见城门大开,一股脑的往门口冲去,却被士兵拦了下来,嗷嗷地直叫唤。
杨青见状,居然请求朱固放他们进去。
朱固不语,望着那群“恶鬼”沉思。
苏妜倒是明白他的顾虑。那群人已经被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完全没有能力自食其力,如果放他们进城,他们也只能等死,说不定还会给漠城的治安带来影响。可如果不放他们进去,又会落人口实。
但在杨青看来,他们的现状既然是朱固一方造成的,就理应由朱固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
于是,他向朱固提出这个想法。
朱固“呵哧”一声笑了出来,盯着杨青看了又看。
苏妜有些担忧地蹙起眉毛。
按朱固的一贯作风,怎么可能呢?
不过令苏妜没有料到的是,朱固竟然同意了!
“既如此,那就把这些人带进军营。”朱固噙着笑盯着杨青,说,“不过,军营里没那么多地方,也养不起那么多闲人,就请杨队长带着这批百姓去城中的难民安置点吧。”
杨青微微一顿,然后应下。
这不就是放任这些百姓和库奇军队里出来的人不了管么?
苏妜冷眼瞟了一眼朱固。
朱固敏锐地察觉到这带有一丝不善的目光,一转头,两道视线相撞。朱固轻挑嘴角,用笑意将眼神中的阴险尽数隐藏。
苏妜有些惊慌地移开视线,生出一丝后怕。
如果说,朱间的阴鸷是外露的,是直抵你眉心的一把剑,那朱固的阴险则是暗藏的,是含笑的人背后握着的一把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捅进了你的心窝子。
朱固向苏妜这边探出手来,把苏妜吓得心惊肉跳。
所幸,朱固只是抓住了姜湫涟的手,把她拉到他身边,带着不容违抗的语气命令道:“你跟我走。”
苏妜暗自松了一口气,不是找她麻烦就好,不是就好。
而一旁的杨青,面色就比较微妙了。
姜湫涟跟随朱固回军营,杨青带百姓去安置地。他们,恐怕很难再见面了。
苏妜细心地发现杨青的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还是没有吐出一句话来。
苏妜有些歉意的抿了抿唇,她的原意只是想让大家可以进城,并没有想过会拆散他们俩。但就现下的情况看来,她和杨青一样没有资格可以做点什么。
人们陆陆续续地进入漠城,苏妜四下看了看,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便拉着杨青向他借马。
“你要回库奇镇?”杨青惊愕地看着苏妜,连声音都忍不住扬起来。
这一声引来周边人们的注视。
苏妜余光明显暼见朱固向这儿投来一记复杂的目光。一分惊讶,两分探究,三分窃喜,四分满意。不过,她现在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揣摩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没兴趣知道。
“嗯!”苏妜十分坚定的回应,“我一定要回去!”
她一定要回去,回库奇镇,见那个人,然后当面告诉他……
杨青有些为难,纠结几番,终是拗不过苏妜坚定且固执的眼神,给她牵了一匹老马,顺带在马上捆了一扎干草。
“我们只有老马,跑得不快,应该能勉强支撑你回库奇。”杨青把马缰绳交到苏妜手里,叮嘱了一句,“苏妜小姐,保重。”
苏妜一愣,原来他知道。
“谢谢。”苏妜报以浅浅的微笑。
她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瞳孔中没有温度,没有感情,只是心底隐隐浮现出两个字——幸运。
是啊,他们都是幸运的人,非常幸运。
苏妜手脚并用,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雪簌簌落下,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试图掩埋许多事情。
数年后,听漠城的老人在茶余饭后谈起昔日旧事。
他们说,有一年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冰封百里,数月不息。那一年,漠城收留了许多逃难的百姓。可没过多久,就听说负责安置百姓的军人队长以“杀害无辜百姓”的罪名处斩了。
第二年秋天,军营里发生了一桩刺杀案,不过在城中只传了短短几天,便被压下去,很多人将其遗忘。听说那是一个刚生完孩子不久的妇人,模样十分俊俏,她抱着孩子去找当时一位姓朱的副将军,那副将军刚接过孩子,妇人便拔出发簪直刺向他的喉咙,所幸副将军身手敏捷,只受了些皮外伤。那妇人被一众士兵钳制住,拖下去给斩了,都说她是疯了,死之前还一直在嚷嚷着“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杀他?”这样的胡话。后来,那位姓朱的副将见孩子可怜,便收养了他,顺理成章地博得又一个美名。
只可惜,人们的记忆就像这一场似乎永无休止的大雪。天空中纷纷扬扬飘下来的雪花那么多,一层又一层堆叠起来,早就把肮脏的泥土掩盖的严严实实。谁还会去记住每一片雪花的模样呢?谁又会去费那个精力将厚厚的雪层刨开,去看一看原本的大地是什么样子的呢?
雪花大朵大朵的飘下,裹挟着朔北干燥凛冽的风,划过纵马疾驰的苏妜的脸颊,生疼生疼的。可苏妜顾不上刺痛的脸和已经冻得麻木的五官,她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早些回到库奇镇。
但是,这匹老马后劲不足,完全比不了吴三虎的那匹马,更别提杜韬的枭影了。速度真的是越跑越慢。苏妜咬咬牙,真想狠下心拔出匕首去刺马屁股,可她的理智又警告她,不能做这样杀鸡取卵的事情。
每跑几个时辰,苏妜都会停下来歇一歇,让马吃吃草喝喝水,自己也吃点儿东西,让自己冻得几近麻木的眼睛、鼻腔、口腔和耳朵暖一暖,恢复一下知觉,清醒一下神志。到了晚上,苏妜便将牵马的绳子解开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手里紧攥着匕首,倚着马腿小憩。第二天,又是一场艰难的狂奔。
如若苏妜有心欣赏一下四周,会发现雪后的沙漠带着一份她从未见过的诱人的美。
那种美,不是京城里小家碧玉身披的白纱,也不是大家闺秀素裹的羽裳,更不是雕栏玉砌、琼楼玉宇的粉饰。那是原驰蜡象、山舞银蛇的豪迈粗犷,却有着西域妖姬的艳绝人寰,其中杂糅着的饕风虐雪,又毫不留情地暴露出原本的残忍嗜血。
只可惜,这般惊心动魄的美,丝毫引不起苏妜的注意,她心心念念的只有那座城,和城里的那个人。
大漠苍茫,飞雪皑皑,模糊了周遭的一切。苏妜不知道自己行进到什么地方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朝着库奇镇的方向奔去。
前方隐隐传来马的嘶鸣声,苏妜费力地睁眼一看,一道黑影朝她奔来,离自己越来越近。苏妜拉了拉马缰绳,减缓自己行进的速度,待看清了那黑影的模样,不由得扯着沙哑的嗓子惊呼:
“枭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