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卿闻言,登时抬头上望。
却见无松师叔一手携剑,另一手不知为何正直指自己,面色铁青,怒目相对,似是欲将自己吃了一般!
内堂之中,霎时间气氛僵持,剑拔弩张。
忽闻,“啪”得一声!无松猛地一拍桌面,借着酒劲,向无思道长大声询斥道:“师兄!他的妖印如何解了?!你这,你当心养虎为患!”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一旁麴灵珑吓得一哆嗦,顿时花容失色,大惊之下朝元卿望去。
听得这一句,元卿不由全身一震,一颗心怦怦直跳,即刻伸手用指腹朝自己眉宇之间摸去。
忽觉那一处却有不同于肌肤的触感,质地比起肌肤,稍稍偏硬。
同时,他暗暗心惊:“咦?!这不是那日遇妖时受的伤么?!无松师叔怎么非说这是妖印?!妖印又所谓何物?!”
然而此时,无思道长双眉深蹙,额冒青筋,也是一拍桌面,“啪!”向无松怒喝道:“坐下!”
无松虽满肚子怒火,但碍于师兄颜面,故而只能隐忍。
“砰”地一声,倏地坐下,将一堆话堵在嗓子眼里,憋住!
无思道长身躯微侧,强压怒火,忽道:“卿儿,珑儿,你二人暂且回避。你们无松师叔不胜酒力,方才喝多了胡言乱语,切莫记心,你们去吧,去吧!”说罢,挥袖一摆手,示意二人退席。
听闻无思道长此言,麴灵珑匆匆奔下台阶,边走边寻思道:“师父鲜有发怒,一旦发怒,却最是吓人!”
可是,当麴灵珑行至堂下,却赫然发现元卿还伫在那儿,像根木桩一般,纹丝不动。
她心中虽有些好奇,但一想起他方才还恶言恶语,道自己不通情理,是故当下朝他白了一眼,欲向殿门外走去。
但这一瞥之下,她不由得一惊,“他落泪了?”瞬间止步,停在元卿身侧,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
而此时,元卿忽地“扑通”一声,跪拜于地。
脸上一片苍白,声音哽咽道:“师父!徒儿不傻!求师父告知徒儿,元卿究竟是人……还是妖?!”语毕,仰头面朝堂上,泣下沾襟。
麴灵珑一听,脸色立变,心中大疑,“他怎么也怀疑自己是妖?!师父不是说师叔是醉酒疯语?他怎么能信以为真呢?!”
一怔之后,麴灵珑亦是抬头朝堂上望去。
却见殿堂之上,无思道长的脸上忽一阵青,忽又一阵白,神色凝重,半晌不语。
这时,无松憋不住了,忽朝堂下叫道:“有妖印,自然是妖!!”
闻言,无思道长又惊又怒地看着无松,颤声高呼道:“师弟!你!你……”横眉怒目,气得说不出话。
无松又大声叫道:“他早晚会发现自己与众不同!我说与不说,并无分别!”面目扭曲,气急败坏,宛如怒狮!
一瞬间,这些话便如晴空霹雳一般,将元卿仅存的一丝期望击得碎骨粉身,灰飞湮灭!
“有妖印,自然是妖!!”
“有妖印,自然是妖!!”
“有妖印,自然是妖!!”
此刻,元卿脑海中空白一片,耳边反复回响得,只这一言。
泪,脱眶而出,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无声滴落在地。
而今,他突然理解了:为何长久以来,师叔、师妹、师兄们如此讨厌自己,见了自己皆躲得老远。
沉寂半晌,他忽地颓然站起,身子一阵颤栗。
“哈哈……是妖……哈哈……”他仿佛听闻了一个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仰头连番苦笑。
笑止,继而转身,踉踉跄跄地向殿门外走去。
无思道长见状,霍然站起,一指元卿,急叫道:“珑儿!快拉住他!”
麴灵珑闻言一凛,奔至元卿背后,本想一手拉住他,但心中害怕,始终未敢伸手,只得攥紧粉拳,指甲嵌入皮肉。
一怔之际,已眼睁睁看他踏出殿门而去。
麴灵珑这才如梦初醒,“啊”得一声急叫,回头去望师父。
同时,两行泪早已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强忍着泪水,喉咙哽咽道:“师父,我,我……害怕……对不起……”
无思道长枯坐着连连摇头,嘴角抽搐,眼前一片模糊。
……
夜色渐深,云顶之上,月光如水,洒向世间,更将紫金山山脚下照得幽明。
被那月光一投,树枝、野草的疏影便投射小路之上,斑斑点点,零零落落,颇为凄凉。
元卿兀自昏昏沉沉,顺小路向东而行,却不知是往哪儿去?
又行一段路,不知不觉,竟又来至金陵东郊的野河边,那是常与师父垂钓之地。
倏忽间,元卿手扶老樟树,心中感伤道:“树还是那棵树,河还是那条河,可我……却不是那个我了……”
夜风拂面,心中甚凉。
独望野河,脑中又转过诸多念头:“就算我是妖,也是只善妖。我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恶事,为何没有勇气面对他们?”
心思重重又踱步来至河边,探头望着水中。
水面平静,无波无纹,但清晰浮现出他眉心之处的妖印。
妖印呈一团“火云”形状,颜色虽淡,但元卿肤白,故而极其明显。
而且这印记已长入皮肉之中,竟与天生生长一般,似是它本该就长在那个位置。随着心跳,它还会忽明忽暗。
人,哪里长有这么奇怪的东西?
自己确是妖,这已是无法改变之事实。
他垂头丧气对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暗自神伤:“难道就因为是妖,就得东躲西藏一辈子?不知道师父有没有出来找我……”
之后,他转身又行至岸边,见四下无人,便准备对着老樟树解手。
方一脱长裤,正解手中,只听得身后传来“昂昂”两声!
元卿吓得身形一抖,急忙憋回!眉心一皱,拉起裤头,来不及转身,就转头去望!
只见得身后小路上,一人一驴,漫步徐徐而来。
元卿“咦”了一声,大为奇怪:“这荒郊野外之地,夜深人静之时,怎么还有闲情雅致,骑驴到处闲逛之人?”
只听得那骑驴之人亦是惊疑一声,随后微微调转驴头方向,“昂昂”!纵驴向元卿驶来。
紧接着,那人与驴渐近。
夜幕中,元卿好奇张望,定睛一瞧,原是一名少年,骑着一头小青驴!
月光下,那名少年骑青驴沿着岸边小路,下了一段浅坡,行至元卿跟前。
元卿这才得以看清他的相貌,然而只看一眼,忽觉心头怦然一跳,竟有种似要窒息而亡的感觉!
一袭白衣肌如雪,万般情思在眉间;
粉面含春晕先红,双睫微垂气若兰。
元卿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对一名少年看得入迷。心中默想:“天底下竟有如此美少年!定是仙人下凡!理应一次看个够才是!”目瞪口呆半晌,直直盯着那名骑在驴背上的白衣少年。
“昂昂!”两声驴叫,打断元卿臆想。
元卿即刻回神,深深一揖,颤声问道:“请问,你可是仙人?”
那驴上少年嗤笑一声,道:“我并非仙人,我乃是一介过路人。”
元卿摇头急道:“不,不!如你这般神仙相貌,定是仙人下凡,仙人只是不便透露,元卿不说出去便是。”
白衣少年以袖掩面,露出指如青葱,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当一回仙人吧。”
语毕,轻袖一挥,自他藏袖之中飘出片片萤火。
“昂!”纵驴脚下刮起一阵旋风,将片片萤火吹散。
转眼间,萤火洒满四周,将二人与一驴包裹其中。
萤火,星星点点,如同布满一盏盏绿莹莹的小灯笼一般,瞬间点亮夜色,照明河岸。
白衣少年道:“怎么样?美不美?”
不料元卿只喜得片刻,之后眼中又似清烟般朦胧,惆怅道:“美是美,只可惜……”
白衣少年好奇地问道:“可惜什么?”
元卿道:“只可惜再美也不过昙花一现,你始终还是要走,而我不知还能否遇见你。”
白衣少年秀眉微蹙,点头道:“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月有阴晴,人有离合,终是要散的。”脸上渐渐浮露一丝忧色。
一时间,二人皆暗自叹息命运,想入非非,闷闷不乐。
“昂昂!”青驴又唤两声,将二人同时惊醒。
蓦地,白衣少年正色道:“我还有要事在身,该走了,有缘再见。”声音婉转,如涓涓细流。
一拽缰绳,调转驴头。“昂昂昂!”
元卿只盼能与他多说几句,谁料他这么快就要走。
匆忙追上去,急道:“诶!仙人!仙人!我就住在这紫金山玄清观中,顺着这条小路行至山脚,就能看见山门及牌楼!”手指不停比划着山脚一处,面色慌乱。
白衣少年一听他住玄清观,心中一惊,登时转过头来,向元卿脸上望去。
这才赫然发现,他眉心之处生有一道“火云”妖印!
“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勿需费功夫!”
白衣少年脸色一变,喜道:“原来是你!你就是……”话未说完,心中隐隐不安,面有惊色。
便在此时,二人只闻得“叮铃”一声!不由双双朝西望去。
但未见其人,白衣少年已觉杀意重重,铺天盖地而来。暗自心道:“难怪方才心里甚是不安!原来自西边来了个扎手货!”
顿时,白衣少年眼光如冷电,在元卿脸上扫视几番,说道:“我得走了!对了,我的名字叫鸣玉。还有,别和任何人说见过我,过几日,我自会去找你。”
说罢,一勒缰绳,“昂!”纵青驴脚下生出一股旋风,向河床对岸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