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对所有事情都厌倦的时候
我就会想到你
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生活着
存在着
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你的存在对我很重要
——赛尔乔?莱翁《美国往事》
2006年2月22 星期三晴
徐安然回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
开门,就听到争吵声。
可她习以为然了。
从她记事起,父母就没日没夜的争吵。
小的时候会害怕,渐渐的已经习惯了。
开始两人嘴上吵得不可开交,一个面红耳赤,一个怒目圆睁。安然有时候实在想不通,两个人有时候会因为一碗菜的咸淡吵起来,吵点极低。皱着眉头看着两人表演性的争吵,用小声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说了句:“有病!”然后转身回房间。又有时候会扒着门缝偷偷看,眉头之上是厌烦,眉头之下是冷漠。
不是她不劝,从古至今,一段姻缘里有分歧时都会把八字不合搬出来当黑锅
他俩八字不合。
母亲属猴,父亲属鸡。
杀鸡儆猴,水火不容。
徐建国看见徐安然回来,她径直走向房间关上了门,看都不看他俩一眼。
“够了,离婚吧。”黄月秋说,头发乱七八糟,活像个疯子。
徐建国哼了一声,转身进厨房,全当她疯言疯语。心里暗想,离婚是不可能的。
又或者,把性格搬出来。,他俩只相克不相生。
性格不合。
徐建国大黄月秋十一岁,年轻貌美,会打扮,一双眼睛生的尤其好看,五官立体,皮肤白皙,是数一数二的美女。而徐建国却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就算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扔到大街上也全然不会有年轻的姑娘多看他一眼。
他俩截然相反,黄月秋出门买个菜,都有会小贩和她闲聊,为的就是能多瞧上她两眼。
这话不知被什么风吹到徐建国耳中,愈发难听,自然少不了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些长舌妇不过是捕风捉影,见风使舵罢了。男女两人多说两句话,下一秒传到第一百个人的时候就已经风花雪月了;吵嘴多瞪你两眼,下一秒传到第一百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被打到半死不活了。
他们懂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懂。
徐安然只是越发的觉得自己像个木偶人。
心是石头做的罢?
面对这种时候的麻木,黄月秋有时吵着吵着就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大闹,年轻漂亮的女子这样坐着,旁人看来不是疯就是傻,安然看来只不过是她在做戏罢了。
她知道的,这种戏码三天一礼拜就会出现一次。兴许,她会搞笑的学上一两句黄月秋哭闹时说的话,可下一秒,又冷漠的看着她。
任由她去,三人心知肚明。
砰的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安然侧耳过去,眉头都不抬一下,她能知道接下来是徐建国的破口大骂。
“你这贱女人!好好的家非要搞成这样,我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娶了这样的女人当老婆!”徐建国恶狠狠的说道,上下两排牙齿磨得咯咯响。
在安然印象里,他俩吵架,父亲没有动过一次手,母亲则是动不动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习惯了。
小的时候听到死这个字,她还会恐慌。
什么是死?她只能理解成,以后见不到了,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大概是她八岁那年,父母一次大吵过后,母亲疯疯癫癫的跑上天台,安然一边哭一边跟着母亲跑上去,邻居家的大姐姐寻声跟上,两个女孩跟在黄月秋身后。
黄月秋一只脚已经爬上扶手。
那是黄月秋第一次寻死。
安然大哭地冲了上去,扑在黄月秋脚旁,双臂牢牢的箍住她的脚。
一定,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千万不能松手。
安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邻居家的大姐姐显然被吓到了,也跌跌撞撞的走过来,紧紧的抱着黄月秋的腰。
不让她再往上爬。
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黄月秋大概是累了。
两手一松往后倒下,重重的压在安然的身上,尽管这样,安然还是没有松开她的手。
天渐渐黑了,母女俩就这样躺在都是灰的地上,谁也不动。
徐安然忘记了流眼泪,目光呆滞的看着上方,还没刷上白漆的墙壁,裸露着不整齐的水泥痕迹,那狰狞的模样似乎在嘲笑母女俩的狼狈。
背上头上都是土,那两张脸脏的跟流浪汉一样,不狼狈吗?
大姐姐什么时候走的,她也记不起来了。
黄月秋突然坐起,徐安然害怕的马上爬起来,伸手又箍住了黄月秋的腰。
母亲哭了,哭的非常悲伤,那双好看的眼睛也扭曲着,哽咽的说:“安然,我的女儿,妈妈对不起你。”
徐安然抬头看着她,一张小脸,除了慌张,还有干掉的泪痕。
“妈妈累了,真的很累了,让你爸放我走吧。”一瞬间,徐安然红了眼眶。
继而低下头,小声的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办,怎么办。
黄月秋看着瘦小的徐安然,哭着摇头:“妈妈不知道,不知道,妈妈只知道在这样下去,妈妈会死,你怕不怕?”年轻的面容,满脸泪痕。
怕不怕?很显然,八岁的孩子面对死亡。
是怕的。
可徐安然没说话,低着头,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
滴进水泥地板。
眼泪马上被都是灰尘的水泥地板吞噬了。
八岁的孩子懂什么,就是张白纸,父母亲的言行举止像墨彩,他们做什么在安然看来无非就是给她上色,如果他们手牵手带着安然去公园玩,参加亲子活动,和和气气,那上的颜色就是彩色。
可现下看来,他们的争吵和大打出手只给了安然一种颜色,那便是黑色,黑漆漆的黑,所有绚丽色彩泼在上面都无法改变的颜色,他们似乎泼黑泼的上了瘾,浑然不知。
黄月秋站起身,把女儿拉起来。
牵着她的手走下天台。
那一天,她们在天台上僵持了很久很久。
从天还亮着到夜幕降临。
徐建国没有出现过一次,大概又是躺在房间里,一支烟接着一支叭。
不是怕,当时徐建国脑海里浮现的只有:做戏两个字罢了,就是传说中的视觉听觉疲劳了。
他俩没有动手就好,不然家具又要换新的了。摔摔玻璃茶杯碗筷就罢了,不值钱的。但是砸了冰箱电视机,当时心里是舒畅了,不出一个小时,黄月秋又郁郁寡欢,值钱的东西摔了心还是会疼的,那不就是把人民币硬生生的撕个稀烂吗?
因为他俩,徐安然甚至没有多少朋友,街坊邻居见这一户人家,整日争吵,不是哭就是叫,不就是有病吗?
谁又肯自己的孩子跟这样家庭的孩子玩一块儿。
徐安然也知道原因。
给同学送笔记顺便寻她一起,跳皮绳,那时候很火的游戏,每个小女孩都爱玩。也总爱拉着不参与的男生站在两旁,牵绳用的。
她家就是安然家过去几户。
她把笔记从防盗门递进去,就听见对面说:“你先走,我待会儿去找你玩。”
门关上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
里面传来声音:“谁啊?”
“我同学,我借她笔记抄一下。”女孩有些虚心的解释着。
“黄月秋女儿?你少跟她来往,她家里什么人你不知道啊?她爸她妈都是神经病,你跟她走这么近会被带坏的。我跟你说,我下次再看到你跟她来往,看我让你爸怎么收拾你!”
没有给同学辩解的机会,她母亲的嗓门大到,徐安然站在楼下都听得清楚她们的声音。
那声音比防盗门上生了的锈还刺!
从那以后,这位同学就很少跟她讲话了,也不再向她借笔记了。
徐安然都知道。
没有朋友,她无处诉说的心事,通通被她写进了日记。那一本又一本,一叠又一叠的日记
整整齐齐的放在纸盒子里,被徐安然藏在床底下——那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黄月秋平时拖地都不会顾及的地方,藏在这儿,她很放心。
里面记录着,都是她的心事,还有一半是父母争吵的场景,像梦又像电视剧一般的场景,都是不真实的现实。
“妈妈又开始了,她猛冲向墙壁,我就听见咚的一声,妈妈撞在墙上,又倒了下来。有时候她会想着喝农药,但是现在农药不好买,她会拼命的喝酒,喝到吐为止。我好怕,我好怕她会死;我又好烦,他们离婚了,我该怎么办?为什么他们天天吵架,总有吵不完的架,我只想要个简简单单的家,就这么难吗?”
“王林灵好幸福,他爸妈很恩爱,很疼爱她,她想要的东西没有她要不到的,不是说人人平等吗?为什么她这么幸福,而我,难过了还要偷偷躲起来哭。”
“妈妈说她累了,我这样活着也好累。”
这样苟活,谁不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