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忘不了那冰冷的寒川。
那是我从未感受到的冰冷。我的衣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天际间那美丽的星辰与我渐远,身后一股寒气扑来,崖壁上的碎冰坠落,如一把吧利刃穿透我的身体。我的浑身都撕痛着,可我不想闭上眼睛,我想把这一切都刻入脑海中,可是那无情的冰冷麻木了我,我听见了周身被冰封的声音。就在快要失去意识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死寂。
“瑶儿——”
我脚下一空,惊醒过来,突然感觉那本来冰冷的背部好暖。
“遥遥,又做噩梦了?”头顶上响起了哥哥的声音。
我这时才发现原来又是哥哥将我围在怀中。可我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梦中,惊魂未定,勉强的点了点头。
“哥哥……我怎么总是梦见自己从一个冰川上掉下去啊?我好害怕,怕它是真的……”
“不要胡思乱想,”只觉他揽了揽我额上的发,哄我道,“只是梦而已,不会是真的,再说了有哥哥在呢,你不会有事的。”
是啊,有哥哥在呢。我哥哥是伏羲的王,天下无敌手的王,还没有难倒他的事,我身边有哥哥,不必怕的。
每次我做了噩梦之后,都这样安慰自己,这样的安慰也挺奏效的。一阵惊怕之后我还是能恢复过来,仍做那个无忧无虑、喜欢闯荡江湖的伏羲小公主。我的好朋友们都说,我是伏羲的族唯一的嫡公主,谁若是娶了我,那他真是三生有幸。若是身份高贵,地位显赫的人娶了我便是如虎添翼;若是寻常平凡之人娶了我便能平步青云。可我对于这些谈婚论嫁的事情从来都不感兴趣。因为我觉着,所谓成亲,也就是身边多了一个男人罢了,可是我有哥哥呀,只要我哥哥在我身边,这就足够了。
举步于灯火阑珊,踏歌在万里桃林是我的日常,我很庆幸生在伏羲域,这个人界最浪漫的领域。百姓们都安居乐业,和和乐乐的,一派生机活力之景。多年前,我的父王为了保全这一方净土,不惜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才换来了如今伏羲的和平与安宁。虽然听说伏羲域未来还会有动荡,但是我一定会像父王一样,承担起保护伏羲的使命,继承先辈遗志,守护这片土地,哪怕牺牲自己我也心甘情愿。
除了“与民同乐”,我还喜欢在万里桃林里玩。有一日好不容易缠着哥哥给我做了一个风筝,那翱翔于天际间的百灵鸟状的风筝真好看,我也想像它一样,有一天可以在天上飞。
“阿诺,阿诺,你快看!”我边拉着风筝线边指着天空,喊着身边的阿诺。
“哇,好多百灵鸟!”阿诺也惊奇起来,“它们一定是以为公主放的这个风筝是真的百灵鸟,所以都朝着这边来了。百年同归,是一个好兆头,若是王知道了,定会高兴的!”
“那你还不赶快把我王兄叫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空中的风筝,头也不回的对阿诺说道。
“是!是!这就去!”阿诺笑着应道。
不一会儿,我的余光中就出现了一个白色的锦衣,我转头看去,果然是哥哥站在那里。他许是刚谈过政,因为他穿的是那身很正式的金纹白袍,而且头戴银色高冠,看起来更加潇然而俊朗。他不久前才行过加冠之礼,本是风华正茂的年华,但在他这里却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因为他是伏羲的王,事事容不得半点马虎,所以与同龄人相比气场上会显得有不同之处。但不管什么时候,当他看到我时,总能收起那严肃的神情,对我柔柔地笑一下。而此时的他,正负手站在那桃林斑驳的树影中,仰望着那个他亲手为我做的百灵鸟。
当我回头看他时,他也低下头来看着我,脸上浮现出笑意:“遥遥你看着我干嘛,再看一会儿那‘百灵鸟’可就真的飞了。”
“啊?”我这时才缓过神来,发现风筝线已经被我放的好长好长,我急忙将风筝线往回收。许是哥哥看到我笨拙凌乱的样子,走到我身边把着我的手,在我耳旁说道,“刚刚哥哥忙着政务,给你做了风筝却忘了教你如何放风筝,是哥哥考虑不周……遥遥你看,风筝应该是这么放的。”那风筝线的轴承在他那白皙修长的手中灵活地旋转着,仿若舞动着快活的节拍。他边操作边对我说着,“喏,这样往出放线的时候既不会伤到手,又不会因为放的太远收不回来。遥遥,你自己试试。”他刚要松开手,却又让我拽了回来:“哥哥,遥遥要你陪我一起放嘛。”
我回头看向他,只见他的眼底泛起笑意,“好吧,小调皮。”
我从小便是喜欢依偎在哥哥怀中,哥哥的怀里可暖了,像火炉一样。虽然伏羲域四季如春,不像昆仑域时有寒冷的冰雪季节,但我还是习惯于靠在哥哥这儿,因为有了他的呼吸,他的心跳,我就能安分许多,油然而生一种安全感。而哥哥也喜欢就这样环着我,他说,揽着怀中的我,就像是拥抱了世间的一切。
看着那天际间的百灵鸟,真想许个愿,就像上元节哥哥陪我放孔明灯时候一样。但……现在也可以试一试啊,说不定就灵了呢。
“那就希望哥哥能够永远陪在我身边,伏羲族民安祥和吧。”我在心里默念道。
寂夜暖暖的,我穿着纱裙,在花间跑跳着,来到哥哥居住的寝殿前,却有侍卫拦住了我的去路。
“公主,王上在议政。”那侍卫说道。
“哦。”我应了一声。还记得左相欧阳文湛早就教诲我说,在哥哥议政的时候要回避,这是规矩。所以此时的我只好在殿前的台阶上蹦来蹦去消磨时间。
哥哥从来不在晚上的时候与大臣们议政,可今晚却异于往常。夜将深了,我也蹦累了。晚间的空气间夹杂着一丝寒意,阿诺刚要回去给我取件披风过来,殿门却开了。
几个人影照到殿门外的地上,为首的人是欧阳左相,他走出殿门,看见了我,眼中带着一丝惊诧地问我:“这么晚了,公主怎么在这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欧阳左相是我王爷爷一手提拔上来的臣子,我父王的老师,父王在世时对他毕恭毕敬。我与哥哥作为晚辈,从小就怕他。
所以当我面对他时经常紧张的语无伦次,那时我清楚的听到了自己颤颤巍巍的声音:“没……没有啊,我只是每天晚上都会到王兄这儿来。”
听到此言,左相的脸色却严肃下来,像极了朝堂上听到了坏消息的哥哥。看到他的神情,我才反应过来我貌似是说错了什么话。
“若是公主无要紧事,尽量还是不要到这里来了。公主已经长大了,而王上也需要休息。”左相平和地说。
“哦,是。”我微微欠身说。
左相点了点头,与另外几个大臣走下殿去。等到目送他们走远了,我才溜进殿。
转过屏风,只见哥哥正坐在地榻上焚香。哥哥焚香技术一绝,向来动作娴熟,可今日却显得有些迟缓。他坐在那里,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竟也没发现我已经进来了。
“哥!”我跳到他面前,打算吓他一下。
他果然一颤,抬起头见是我,眼底尽是笑意:“原来是小调皮来了。”
我坐在他面前,拄着下巴看着他说:“哥你怎么了?看你好像思绪万千的。最近你好像很忙诶,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他叹了一口气说:“前朝是有件麻烦事。”
哥哥处理事情向来绰绰有余,很少有事情能难住他。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哥哥为了什么事如此忧心过,所以一听到他叹气,我不禁问:“什么事呀?能告诉我吗?”
按常理来说,我从来不过问前朝的事情,但如今我实在不忍心看到哥哥如此忧心的样子,只是想看我能不能为哥哥分担些。
哥哥看了看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告诉我:“前两日,轩辕族的皇太子遇刺身亡了。
“啊?”我睁大了眼睛,震惊了一下。想了想问道:“那轩辕族的皇太子遇刺身亡了与我们伏羲族有什么关系啊?”
“关系大了,”哥哥松了一口气,“轩辕皇太子是在伏羲域遇刺的,死在了我们伏羲。”
“啊?”我又震惊一下。笨想都能想到,轩辕皇太子轩辕皇烁是轩辕皇帝的独子,他死在了伏羲域,那我们伏羲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责任了?
哥哥好像早已料到我的反应,于是继续对我说道:“不知是什么原因,轩辕皇太子在事先没有告知的情况下微服至伏羲,而在他来的路上却遭到袭击,最后重伤不治身亡。几年轩辕与伏羲关系紧张,这次的黑锅,我们可背不起啊。”
我仔细地想了想,问哥哥道:“诶?不对呀,谁叫他微服私访了,若是提前打好招呼,我们伏羲自会派人保护他的安全,那样的话他也不会遇害,反倒是他一声招呼也不打,直接就进了我们伏羲域,谁知道他是何居心?”
哥哥在那边放上香炉盖,悠悠的香烟从香炉盖的孔隙间袅袅升起。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虽说轩辕并没有证据证明轩辕皇太子的死与我们伏羲有关,但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与我们没关。即便我们不知他入伏羲域有什么企图,这也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结果已经是定局了。我们也须给轩辕一个合理的答复才是。至于如何答复,正是我所忧心的事。怕就怕,如若轩辕方态度强硬,两族关系处置不当,可能会导致又一次的战争。”
“什么?还要打仗啊?”我听闻立刻火冒三丈,几乎是拍案而起,“若是这样的话,那他们轩辕到底想干什么?若不是几年前他们与天界联合发兵进攻伏羲,我父王他也不会死!难道还不够吗!”
“遥遥!”哥哥呵住了我,神情严肃。继而又缓和了语气,“坐下。”
看着他的神情,我也突然觉得自己的言语因为自己内心的某种情感因素而有些偏激了,所以只好听话坐下。但坐在那里,依旧很不情愿。心中的怒气久不能平静。怎么,他们轩辕就仗着自己是人界皇族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凭什么他们看哪个族不顺眼就对哪个族发兵?
“我知道,你对你父王的死耿耿于怀,但其实,当年轩辕与天界联合发兵不无道理,这其中的缘由,十分复杂,你父王去世前嘱咐我说,一定要协调好伏羲和轩辕之间的关系,这对伏羲族上下是有好处的。”哥哥站了起来,走过我的身边,将身上的大氅放在架子上,继而慢慢转过身来对我说,“这些事情过于烦乱,待日后你再慢慢了解吧。”说完便向床榻走去。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了他的床榻,躺在那里摆了个“大”字形。只见哥哥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我,方才略带严肃的神情此时已消失不见,脸上浮现出一脸懵的情态。
“小调皮,你怎么又抢我床啊!”
“怎嘛?”我歪着头得意道。
“那我睡哪啊?”
“这儿啊。”我指了指旁边的丁点儿小空说。
哥哥“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哥!”
“干嘛?”他接着走,头也不回。
“给我讲故事!”
“不讲!”
“我给你留地方!”
可他还是慢慢悠悠的走着。
“你不在我会做噩梦的!”
还是这句话好使,哥哥听了立即停下了脚步。
我用被子包住自己,只露出了我的脸,趁势撒娇:“哥……”
哥哥转过身来,看向我。烛光忽明忽暗的映照在他那俊朗的脸上。他的脸被照的红红的,目光黝黑而深邃,简直是像画中仙。素问天界的小天神生得九洲之内无可比拟的俊貌,但也不过如此吧?若是九洲真能整个选美大赛什么的,那小天神也未必比得过我哥。
就在我无限遐思之时,哥哥早已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说吧,今天想让我给你讲什么故事?”
“那就讲讲我们伏羲和轩辕、天界是什么关系吧!”
“不可以。”哥哥毫不犹豫的就回绝了我。
“为什么不可以?”
“不为什么。”哥哥说道,“除了问这件事,别的事情都行。”
可我满脑袋想知道的都是这件事,哥哥却不告诉我,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半天也说不来一句话来。
“不如我给你讲讲花神的故事好不好?”哥哥问我。
哥哥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屹立在万里桃林中心位置的那尊花神像,还有那埋藏在桃花树下香醇浓烈的花祭酒。长时间以来,那花神雕像就是伏羲子民共同信仰的图腾。每当有重大仪式,都要在花神的“见证”下完成。若是想要出趟远门,需在花神像下拜拜以保平安;若是遇到了什么坏事,在花神像下祈祷一下,便能化险为夷。譬如,我小的时候一惹祸就会跑到花神像下一顿膜拜,所以从记事起,那保佑我们伏羲福祉的花神像在我心里一直保持着神秘的形象,但我却不知道所谓“花神”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为什么伏羲世世代代都信奉她?还有那花祭酒真的是花神当初埋藏的么?
但如今哥哥要讲给我听,我立马就有了兴趣。
“我要听!我要听!”
据传闻,这天地间的划分并非常人所想的那么简单。在人界,伏羲族虽然独立存在,但却与昆仑族、神农族、崆峒族、炎黄族同归轩辕族统制,共同组成人界六族。而人界又作为一个整体,与翼界中的魔界、妖界、魅族、鬼族、毒门,幻界中的天界、仙界、玄灵族并行,共同组成九洲,归天界统制。而这偌大的九洲,却也之是神域的一小部分。且是最麻烦、最让始祖神女娲娘娘操心的一个洲域。但毕竟人界在此洲内,所以九洲的地位和分量在神域内不可忽视。在女娲娘娘塑造人之后的一段时间,八音合奏,四海升平。而女娲娘娘此时也为自己的女儿花神缃谣谋了个好婚事。那就是与太阳神曦和结为连理,日后共治神域。可就在操办大婚的紧要关头,曦和九龙车的那九条火龙挣脱了枷锁,危害人间。天有九日,生灵涂炭,此等罪行在神域是极为严重的。女娲娘娘怎能容忍未来的女婿犯下如此大错,盛怒之下除去曦和神身,化为羽花,飘落在忘川彼岸。而缃谣对曦和情谊非常,不顾一切反对执意踏上忘川之上的奈何桥去彼岸找羽花。终是不负有心人,缃谣最后还是找到了万花丛中的那朵羽花,并将它精心培养,等它幻化成身。而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一世万年。羽花成身后,却忘记了前世的一切,心思澄明的如一想白纸。他只知道,他之所以能有今日,都是靠花神一手栽培,于是他便跟在花神身边,以报答恩情。缃谣自踏入彼岸后,就没有打算要回去。她记得,曦和毕生愿望就是去看海。她下定决心要带着此世的羽花将前世未了的心愿一一完成。那蓝汪汪、一碧万顷的大海与蔚蓝的天空相接,水光一色。习习的海风清清凉凉的,夹杂着海的气息,能让浮躁的心沉静无澜。那浪花拍打金色海岸的声音,那海天间飞过的海鸥声音,那只属于大海的天籁之音,让人生生世世都无法忘记。但缃谣与羽花这浅浅的时光还是很快被打破了。羽花最终以亵渎花神之罪获贬九洲,待九洲统一功成后才能回归神域,恢复神位。缃谣以为他不久便会回来,于是又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她曾试图去九洲找他,却意外来到了伏羲域。伏羲域被称为九洲最浪漫的族域,即使是看惯各式美景的花神缃谣也对此地赞不绝口。那万里桃林灼灼其华一望无际,那桃林之端的大海像极了她与羽花当初所见的那片海……她很快地爱上了这块族域,便在此长留,等他回来。每当对他思念一分,她便埋下一坛酒,想着待他重归之时,与他在树下共话情长,饮尽这甘醇的烈酒。但她却不知,她日日夜夜守望的羽花早已投入九洲间的生生世世轮回,再也回不来了。待她知道真相后,肝肠寸断,自杀殉情。而这天,便成了花神祭日。每年的花神祭日,万里桃林便会下一场桃花雨,飘飘洒洒,甚是壮观。而花神祭日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演变成了伏羲子民庆祝的节日。不仅是因为当日景色迷人,更因此日花神会“苏醒”过来,等待她的情郎,护佑她的子民。长期以来,伏羲王室亦是把例如新王登位,王室大婚这样的喜庆大事放在花神祭日,以求花神庇护。
而我却不知,在哥哥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不久之后,我亦是在这花神像前,在花神的“见证”下,嫁给了我此生挚爱之人,司广寒。
“苍穹星缀,仰胁而望,望舒之宫,名曰广寒。”这是他告诉我的他的名字的来历。他说的玄玄乎乎的,我也听不太明白。哥哥读的一些典籍我多少也看过一些,反正知道这话与月亮有关总没错吧?
我遇到他,完全是场意外。
自那天欧阳左相看见我晚上到哥哥寝殿那日起,朝堂上就刮起了一场“龙卷风”,先是欧阳左相提出让哥哥与我分宫而居,又是集体上奏奏请哥哥及早立下王后,又是要让哥哥趁早给我安排个驸马什么的……我瞬间感觉到了生于王室之中的复杂与无奈,不仅被迫与哥哥分开,而且娶妻嫁人这样的终身大事还得听那群老头子叨叨。
我自小在哥哥身边长大,每天晚上都是听着他讲故事,看着他俊朗的容貌才能慢慢入眠。他那有身又温和的双眸像满天的星辰,浅浅的微笑给人非常舒服的感觉。每次他讲完故事,都会轻哄我说:“睡吧,遥遥。”然后我美美的笑一下,乖乖的闭上眼睛。
而分住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又做噩梦了。还是那冰冷的寒川,还是那锥心刺骨的痛。我哭着醒来,几乎快喘不上气,阿诺慌乱地抱着我,可是那怀抱虽然让我的恐惧减轻了许多,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温暖。
“哥哥……哥哥……”我不管不顾的撕心裂肺地喊着,哥哥总能在我需要他的时候,英雄一样的出现。可他如今却不在我身边。我的寝宫与哥哥的寝宫距离甚远,可能任凭我怎么喊,他也听不到了。
而我就在这个时间,遇上的司广寒。
我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睡是睡得着了,也不做噩梦了,但昏迷不醒,一天到晚也睁不开眼睛。我忘不了那双手,在我喘不上来气的时候按着我的脉搏,在我浑身发冷的时候握住我的手给我温暖。有时我隐隐约约地便抱着他的手臂入眠。我想,一定是哥哥,这天地间,只有哥哥对我这么好。
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副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的眼神。陌生的是我从未见过他,熟悉的是他有着和哥哥一样的迷人面貌。哥哥是潇然俊朗,而他是面容清秀,一表人才。而在他的眼里,我同样能看见满天星辰,但却是和哥哥不一样的星辰。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同样有着如哥哥般熟悉的温暖。
“公主醒了……公主醒了……”紧接着一阵欢喜的声音传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哥哥也病倒了。而他作为医士,经过重重选拔,最终被选进了王城,作为医师照顾我和哥哥。白天侍奉在哥哥身前,晚些时候则代替我哥哥留在我身边,照料昏迷不醒的我。
以前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缘分,一见钟情什么的,可当我遇见他的那一刻,我相信了。
他做事尽心尽力,非常负责任,思维又十分缜密,不出一点纰漏。而且他不仅精通医术,还通晓音律,熟于兵法,剑术高超。若不是有一天偶然遇到哥哥与他“华山论剑”,我还不知道温文尔雅的他还有这本事。
有一日,他上山采药去了,我去大殿找哥哥,却听到欧阳左相对哥哥说,司广寒这个人深藏不露,身世背景透明的如白纸,而且他思维远胜于寻常之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很不一般,处处透着一股王者之气,把这样的人留下来会很危险。
我听此言不禁轻嗤一声。他这么完美有错吗?不完美的人被迫去追求完美,而完美的人又说他很危险,这简直是自相矛盾的好不好?
而哥哥也异于寻常的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像司广寒这样的人才很是难得,若是能为我伏羲所用是再好不过。
欧阳左相的观点遭哥哥驳斥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欧阳左相历经四朝,是毋庸置疑的国之元老。而在哥哥当伏羲城主时欧阳左相就是他的老师,我父王临终前将我和哥哥,而我们对他也是毕恭毕敬,毫无违抗。
而这次,哥哥因司广寒而方面驳了他的面子。
但他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慢慢悠悠地回复说,王上已经大了,可以自己独当一面了,既然王上觉得司广寒有有用之处,那就把他留下吧。
欧阳左相的话向来具有权威,凡事经他点头,才有一定的效力。
自从那天他的话一出,哥哥便将司广寒“大刀阔斧”式的委以重用。与其说哥哥对司广寒是“伯乐识马”,倒不如说哥哥与司广寒是“高山流水,知音难求”。
谁都没想到一介医师还有璀璨的明天,而司广寒就是个奇迹。
我曾问过哥哥,为什么对司广寒那么信任,哥哥回答我说,不知为什么,与司广寒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司广寒文武兼备,是难得的人才。可能这就是求贤若渴吧,虽然朝中有欧阳左相,但还是需要一个人能倾听,尊重他的见解,与他现在同一角度看问题。在欧阳左相面前,他不得不毕恭毕敬,但与司广寒在一起就会有非常舒服的感觉。在欧阳左相那里,他可能只是个孩子,但在司广寒面前,他可以是伏羲的王,至高无上的王,可能哥哥需要一种为王的存在感,而正是司广寒成就了他的这种心意。一开始哥哥只是找他下棋、舞剑什么的,后来他们在闲谈的话题逐渐涉猎朝政,司广寒不仅能听得懂,而且还能对答如流,甚至在某些层面上比哥哥看的还要长远。
哥哥的病好了之后,便派遣司广寒以另外一种身份留在他身边。开始只是给了他一个闲职,结果他后来干的风生水起,最后列居高位。这让我更加欣赏他,可他自从那日我醒来之后,就再也不像我在昏迷之时与我那么亲近。他总是候在哥哥身边,殚精竭虑地帮助哥哥处理朝政,就算我时不时找哥哥玩,他也依旧低着头忙着自己的事情,看都不看我一眼。
有一日,我碰见他独自一个人在藏书阁,变忍不住上前搭讪,像对待熟人一样上去拍了一下他。
他转过身来,微微笑道:“公主殿下。”
“诶?奇怪……”我不禁嘀咕了一声。
“奇怪什么?”他问道。
“按常理说你应该被我吓一跳的啊,每次我这么拍哥哥,他总是颤一下。”我觉得他的反应有点不符合常理。
他听后露出了爽朗的笑容:“那是因为王上当时对手头的事过于认真,没有注意到你。但我方才已经听到了你的脚步声。”
“啊?”我吃惊地看着他,接着又在他面前走来走去,仔细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继而问他,“我脚步声有那么大吗?”
他大概是被我的举动逗笑了,他笑起来也是那么好看,就像二月的春风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警惕性。司广寒警惕性极高,周围的风吹草动他都能感知得到。
而我总算找到了可以和他独处的机会。他每日这个时候都会开藏书阁给哥哥选几个好书拿回去,时间久了,每当我踏进藏书阁门的时候,总是能看见他拿着一个书简站在那里,盈盈的又不失礼貌冲我笑:“小公主来了。”
司广寒在入王城之前,一直与他大伯来着一家医馆,靠给人治病来维持生计。那是他也不经常在医馆,而是负责上山采药。所以作为熟识王城百姓们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在伏羲无权无势,如今走到现在全靠自己。当我问他为什么如此尽心尽力为我哥做事时,他却说那是因为哥哥给了他一直渴求的东西。
那就是信任。
他说他希望得到他人的信任和认可,只要那个人肯相信他,他便竭尽所能为那个人谋求利益。他渴望信任,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是与他自身经历有关。
可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而此时的我依旧以清纯的目光看着他的言谈举止。他就像哥哥一样暖洋洋的照耀着我整个世界,可他给我的感觉又和哥哥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
可能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是那种与亲人之间截然不同的喜欢。
哥哥仿若看穿了我的心思,他问我,让司广寒做你的驸马可好。
我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因为有的时候最有名望的家族,我也出神的想,若是我能和他在一起,该有多好。他形单影只的,需要有一个人陪伴着他,而就他的远大抱负而言,驸马之位,更有利于他在朝中施展才能。
不久后,哥哥大婚,娶了欧阳左相的孙女欧阳苒为王后。其实这也是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欧阳一族是伏羲族的望族,更何况欧阳文湛左相为伏羲族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王后之位嫡公主没人能争得过欧阳家。而且要是让我选的话我也会选欧阳苒姐姐。因为她人真的很好,身为大家闺秀,却没有跋扈的小姐气,她有气质,待人温和,正是一块做王后的料,她未出阁时,我与她关系也特别好。她嫁入王室之后,我们更是在好朋友之上“亲上加亲”。
哥哥大婚的喜气还未完全在朝堂上消散之时,哥哥当着朝中众人的面问司广寒,可否愿意入伏羲王城,娶嫡公主天遥为日。
这是征求亦是命令。跟他同龄的朝内青年才俊听后有嫉妒又羡慕,谁都知道,他只要应那么一声,那他就会一步踏入王室,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但让谁都没想到的是,他沉默了。
过后我听服侍在哥哥身边的人跟我说,当时朝堂之上瞬间安静下来,那空气静的可怕,人人都几乎竖着耳朵听司广寒要说什么,可他一言不发。
最后哥哥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说:“此事关系重大,你再回去考虑考虑也好。”
在这件事之后不久,我又遇见了司广寒,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走过去劈头盖脸地问他:
“我哥哥问你是否愿意入王城,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没有看清他的神情,那时他只是站在书架前,背对着我在找书,我只知道他那时稍微愣了一下。
“在王上有小王子之前,公主是这伏羲域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所以公主的婚事,马虎不得。”他连头也不回,接着在那里找书。
我头脑一热,直截了当地说道:“可是我就是想嫁给你啊。”
他在那里缓缓展开竹简,边看边说道:“公主可知道我的底细是什么?若是有一天……若是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你当如何?”
“背叛我?”我瞬间无言以对。背叛我?怎么背叛?我嘻嘻一笑说,“你要纳妾?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他笑着转过身来说:“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伏羲族向来推崇一夫一妻,若是我背着你纳妾,你哥哥知道了岂不是要废了我?”
我也不禁笑了起来,方才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我的内心也稍微沉静了下来,解释道:“刚才我的言语有点偏激了,对不起啊,刚才我的话收回。”
我仿佛看见他眼里的星辰在那么一瞬间黯淡了一些,他稍微沉默了一会儿,继而说道:“为何要收回?”
“你既然不愿意,我又何必强求?”我苦笑一声。我感受到了我脸上笑容的坚硬,也感受到了那心底的酸。那酸酸的感觉涌上喉咙,让我好不舒服。
那一霎间,我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我不再去看他的表情,怕忍不住会哭,便跑了出去。
可我为什么要哭呢?或许是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吧。孩提之时,有父王和母后宠着我,带着我去看九洲神秀壮美的景色,带着我去看人间的花花草草。后来父王过世,母后也不在了,还有哥哥护着我。哥哥大婚了,我知道这意味着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缠在他身边了。好在司广寒来了,那个如神一般的男子,我喜欢他,我希望他可以像父王母后和哥哥一样陪在我身边。他若想施展抱负,我便以公主的身份做他坚实的后盾;他若想看人生安然,我便与他踏遍万里河山看花开花落;他若想悬壶济世,我便和他一起去关爱人界的众生。
可他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我哭着去问嫂嫂欧阳苒,问她司广寒为什么不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
她听到这句话时愣了一下,竟以为我在与她开玩笑:“你说司广寒不喜欢你?”
“是啊。”我低头嘟着嘴,泪眼依旧朦胧着。
她看着我的神情,才相信了我并没有跟她开玩笑。她扶起我的脸颊,用手帕擦拭着我的泪水,说道:“司广寒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可他就是不喜欢我啊,要不然,他为什么不肯娶我?”
她微笑着,也不知道是在同情我还是觉得我好傻。
“好啦,我的小公主,若是你哥哥看到你这个样子,还有多担心呀。你是我们伏羲域的嫡公主,谁人都知道若是能娶到你,该是他多大的荣幸。司广寒也未尝不明白,他没有做出选择,可能自有他的道理。你也应替他想想才是。别忘了,你哥哥前几日教过你的,做事要换位思考。你若是替他想想,心里也会好受一些的,乖。”
她的声音真好听,如春风一般暖人。那温暖近人的眼神,有种引你交心的感觉,怪不得朝上在推荐王后人选时不做第二选择地择取了她。
不久后,哥哥和嫂嫂为我举行了一场及笄之礼。因为我是伏羲域唯一的嫡公主,所以这亦是轰动全族的盛事。我在花神像下完成的典礼。可能是之前朝廷上早已商定好的,那日哥哥颁布了一个诏令,三日后将在万里桃林为扶倾公主选驸马。
扶倾是我的封号,哥哥如今公开选驸马,看来司广寒是铁定没同意娶我了,要不然怎么会在全族公开地选。
我是正跪在花神像下时听到的哥哥宣布此消息,我听后抬头看着花神像,浅浅一笑。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能笑得出来。但只是想对自己微笑那么一下,可能是笑自己初情已逝,也可能想着微笑面对未知的明天吧。
或许,不嫁给司广寒,我还能嫁给一个爱我的人。
行过及笄之礼后,我按照规定前往万里桃林的花境。哥哥所说的在万里桃林选驸马,就是有意参与者走进万里桃林,走过梦境,最后抵至花境者便可定为驸马。我以前听哥哥讲故事时了解一些,他说进入梦境的人会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经历自己最不想经历的,各种痛心的痴缠萦绕。消磨入境者的意志,打破入境者的身心,这就是梦境中所要考验的和要达到的目的。若是心志不坚定的人,会为此所缠,更有甚者会丧命。
而这次,哥哥选择以过梦境选驸马,可谓是费了一些心血。是啊,心志不坚定,不经过重重考验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伏羲族的驸马?
我从来没有在花境待过,传说花境是花神在世时住过的地方。千百年来一直是伏羲的禁地,一般人是进不得的。那花境真的是比浪漫的万里桃林还要美。万里桃林是满天的粉红颜色,而这里则是满地的“草长莺飞”。花香怡人,飞蝶翩舞,简直是不同于外界的世外桃源,让人流连忘返。参差披拂的花藤从岩壁上垂下,仿若一泻千里。这里还有好多百灵鸟,比那日我放风筝时看到的还要多。它们与花蝶嬉戏,与摇坠的花朵比身姿,还展示着悦耳的歌喉……
我好喜欢这里,好想像花神一样拥有着这样幻境一般的花园。
但我知道,我在这里等待着,一如当年花神的等待。
他们参选的人在梦境之中也仅有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内,踏入花境者胜出。若是一人踏入花境那便由我亲自选驸马。
我突然有了一种想法。那就是好希望他们无一人胜出。那么我到时候就有权指定司广寒,那时他不应也得应,之后我就天天缠在他身边,我就不信他不会喜欢上我。
我在花境等啊等,一天,两天,三天……就在第三天过去一半时,正在百花丛中栖息的一群百灵鸟忽的飞起。
是有人来了吗?
我的心突然一颤。停下了正在荡的花藤秋千。在花影中,果然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他梳着我们伏羲域的发饰,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一直银色的发夹嵌在发间盈盈发光。一身水墨白袍,却染上了几朵花火,看起来很不协调。他从梦境那边走过来,踉跄地走着,还拄着一把长剑。我都觉得还好他拿了个长剑,要不然准会晕过去。
我就坐在花藤秋千上,看着他慢慢地走过来。我那时穿着一袭白色的纱衣,头戴着一个编成的花环。微风吹过,带着缕缕清香,风儿吹拂着我的纱衣,吹动着花树,片片芳菲吹入我的视线中。
那轮廓渐渐清晰,我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
他拄着东西当然晕不过去,可我差点晕了过去。
是司广寒。
就在我缓缓从秋千上下来时,他慢慢地抬起了双睫。那眼睛我还记得,可那眼神好陌生。
是炙热的眼神。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却快步走上来二话不说就抱住了我。
我当时完全是傻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心中不断地问着:怎么回事?什么情况啊?难道我也是在梦境中吗?这画风不太对啊!
“司广寒……你……”
“瑶儿,”他那同样炙热的气息喷上我的脖颈,“我答应娶你……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遥儿……?我听了之后便更加不可置信。我哥向来叫我“遥遥”,从来也没叫过我“遥儿”如今司广寒却……
但总觉得他这一叫显得亲近了好多,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盖在了他的背部:“我在……我不会离开你的……”
就在我说完话的那一刹,突然感觉一股温暖的东西从我指尖流出。我一抬手,只见我的手心早已被血液覆盖。我急忙从他的怀抱里出来看着他,他却早已失去了意识,面部惨白。
“司广寒……你醒醒啊,你还说答应要娶我呢……”
“司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