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严冬时节夜晚,向来荒凉阴冷的天水,如往年一般下着鹅毛大雪。天启虽未说必要宵禁,但各家依旧都紧闭大门,也没有一家店铺出来做生意的。
打更人瑟缩着身子,生怕一丝寒风袭进他的衣领,如此他会冻死在这!打更人低声咒骂了一声这天气。忽然,眼前突然明亮了许多,打更人这才发觉已经到了子书府。
天水子书府,唯一一家不在临川郡却跻身进天启前十世家的世家。若在四年前,前任家主子书逸还未失踪的话,这天水子书家的名字一报出去,到哪都能引起一片震动。但四年前子书府一场大火,似乎将子书府的好运都烧尽了,子书逸与其妻子长孙烟失踪,大儿子子书枫忽然被废,二女儿子书羽被查出身负五种血脉,是最废的血脉,子书家大房一脉就此没落。二房一脉却迅速崛起,如今的家主子书暨便是二房出身。
二房与大房向来不对付,因为子书逸其实是子书家老太爷一次外出认的义子,但出乎意料的是,当子书逸入府没多久,同为天水大族的,容貌才华天赋惊艳整个天水郡的长孙家大小姐长孙烟毅然请出家门,嫁给了子书逸。长孙家为此与子书家决裂,他们认定是子书家使的阴谋诡计。此后没多久,子书家老太爷忽然对外声称退居幕后,子书府上上下下皆由子书逸打理。所有人都认为子书老太爷人老了,脑子也出问题了,都等着看子书府的热闹。谁曾料想短短一年,子书逸就带领整个子书府进入了巅峰,只逊色天启帝都临川的皇室风家与皇后一族的独孤家。
但自四年前,子书家便一日不如一日。打更人叹了口气,勉强两手凑在一起,让锣与鼓槌碰撞,发出响声。二更天了,想来再忍忍也就过去了。
忽的,打更人看到一道身影突然从角落闪出,又迅速消失在子书府旁的巷子中,打更人登时眼睛瞪得恍若两个灯笼,腿却不断发抖。就这么怔在原地几息,突然将手中东西丢在地上,惊叫着跑远了:“鬼啊!!!”
深巷里,披着灰色斗篷的女子皱起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确定空无一人,这才加快脚步进入到巷子的最深处——一处破败的小茅屋。
一名男子坐在檐下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古籍看,认真琢磨着。女子解下斗篷,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几包东西,疑似药草。小心地从柴堆中取出药罐,将这些药草尽数倒入其中后,直接盖上药罐盖,随手拿起斗篷给男子盖到:“哥,你要是一直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我就算再偷偷潜入子书府藏书阁,将里面医术翻紧也找不到能治你的药了。”男子正是子书家大房大少子书枫,而这女子便是子书羽。
子书枫自子书羽进入庭院开始,眼中神色便很复杂。他轻叹了口气:“羽儿,你往后还是莫要再去药圃里了,大哥这病啊,终究是人为,恐怕痊愈不了了。你还是少去为妙,否则一旦被子书府的人发现,他们一定会逐你出府……”子书枫话未说完,子书羽已然打断:“哥,我们现在和流放有什么区别?我倒不愿委屈求全,逐出府正好,我和琰儿也已经十六了,出去闯荡一番一定能把这个家撑起来的。再过几年轩儿和澈儿也长大了,咱们家也能过好日子了。”子书枫心里其实都明白,但还是担心自己妹妹的安全。子书羽却已经走回药罐旁处理药材。
“对了,哥。琰儿他们呢?”子书羽忽然想起了自个儿妹妹弟弟的存在。子书枫眼里终于有了丝笑意:“临儿在家里待不住,轩儿和澈儿就带着他去玩了,我看夜深了,就让琰儿去叫他们回来。”子书琰是子书羽同胞妹妹,性温和又不失刚烈,颇有其母长孙烟的遗风。而子书轩子书澈亦为双胞胎,还是龙凤胎,兄长阿妹,出生当时羡煞许多人家,但随着兄妹的长大,却成了混世魔王,虽说不会做什么搜刮民脂,十恶不赦的坏事,但也依旧经常干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而子书临则是幺子,身体孱弱,但性格活泼,很讨人喜欢,深得子书府大房一脉喜爱。子书逸失踪后,不管兄弟姊妹六人过得如何艰辛,吃的穿的一样不少子书临。子书临也懂事,看着兄长阿姊忙碌,也不添乱,有时还帮下忙。
子书羽得知弟弟妹妹去向,也不再想其他,专心熬药。一时辰转瞬即过,子书羽小心翼翼地端起滚烫的药碗放在一旁的石案上,想等它凉了一会儿再端给兄长。抬手抹去脸上的脏印,看着子书府方向有些忧心:“怎的还没回来?”子书枫也早已察觉到这一点,但他无法动弹,也不想让子书羽忧心,便一直没有提醒她。
“子书枫!子书羽!你们两个废物给本小姐滚出来!”一声清叱在院门外响起,门外渐渐光亮,似乎有许多火把。子书羽朝着子书枫微微摇头,快速将药罐等物什收拾进屋子,而子书枫亦放下了手中的书。
子书羽麻利地将东西藏在柜子里,点上劣质的蜡烛。蜡烛散发出的十分难闻的怪味,彻底地将药味掩盖。子书羽做好这一切,刚准备走出屋子,却听到子书枫的怒喝声:“琰儿做了什么要你这么对待她!她可是你堂姐!”子书羽眉头皱得更紧了,快速推开门,只见子书临和子书琰一身衣服破败不堪,子书临的衣物但好歹将身体掩住,而子书琰的则已使得她的手臂露出,上面还有鞭痕印。子书轩和子书澈站在一旁看顾着二人,两个人眼中都是满满的恨意。
子书琰一眼看到了子书羽,眼神里有些委屈:“阿姐……”子书羽眯了眯眼,随手拿起放在屋门口的一件外衫,快步走到子书琰身旁替她披上,转身冷冷地看着眼前着紫色华裳的女子。
“大小姐又有什么‘要紧事’竟然亲自动手伤人?不怕您的家主父亲又将你臭骂一顿?”子书羽开口便是极为讽刺的话语。子书瑶气结,面上依旧是嚣张跋扈。上回她寻了个自己簪子不见的理由来找茬,却被子书羽将自己的簪子从自己屋子里翻出丢到子书暨面前,口口声声要家主还大房一个公道,害她因此被子书暨骂了个狗血淋头。
“子书羽,这回的事恐怕不是那么好了结的。我房间那盆价值三万两白银的天竺独有的神草可是被你的好弟弟给摔碎了。我不过拿了你妹妹一根簪子,恐怕零头都抵不了,你打算怎么赔偿?”子书瑶装作心痛惋惜的模样,一边偷偷打量子书羽。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什么三万两白银,重要的是子书羽的能耐。
她还没成为这子书府大小姐前,就细细观察过这六人。子书枫温和坚忍,子书琰大方得体,子书轩不羁潇洒,子书澈精明洒脱,子书临天真浪漫,只有子书羽,她怎么也看不透。但她有预感,不摸透子书羽的能耐,迟早有天,她会翻了天,而子书府若不把控好,恐怕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她屡屡前来挑衅,就是想逼着子书羽出手,但每次都被子书羽巧妙地化解。
“大小姐为一盆植物就值得毒打堂姐堂弟,这传出去恐怕于子书府名声不利。”子书羽眸光微沉,不动声色地挡回一击。子书瑶眼里闪过一丝不耐,都对上这么多次了,她真没闲心和子书羽打太极。目光落在了子书琰身上,子书瑶唇角一勾:“既然如此,那麻烦堂姐把子书琰送我身边当丫鬟吧,凭此显示你们道歉的诚心!这姿色,啧,我带出去也有点脸面。”“不可能!”子书羽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拒绝。子书瑶装作惋惜不已:“听说羽堂姐最疼的便是这同胞妹妹,果不其然,那就子书临吧!”“羽儿,不可答应了她!”子书枫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努力转身面向子书瑶:“大小姐,临儿粗鄙惯了,你若要怪罪,是我这个大房之主,这个做哥哥的没做好,你有气便撒我身上,我虽残废,但还是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子书瑶轻嗤一声,子书枫废人一个,她要之何用!
目光再度转向子书羽。子书羽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但依旧隐忍不发,子书瑶不免心中暗叹——是个人才,可惜没落了。大房不能上位,上头可有人盯着呢。这子书府,就该由子书府的血脉继承!所以,子书羽也必须废!子书瑶缓缓上前,走到子书羽面前:“琰堂姐果真还是受大房欢迎,不过羽堂姐好像没有任何挽留之意呢!”说罢转身,扫视了一圈院中之人:“羽堂姐气质还要更胜琰堂姐一筹,这样吧,羽堂姐来做我丫鬟可行得?”“子书瑶,你欺人太甚!”子书轩冲到子书瑶面前,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我二姐岂是你这种宵小之辈可以妄想羞辱的!大不了我们六个兄弟姊妹自请出府,我看他子书暨是敢拦还是不敢拦!”“轩儿!退下!”子书羽冷冷呵斥道。子书瑶眼里一道精光闪过,终于忍不住了么?
子书羽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到子书瑶面前。院中所有人都看着她,眼中带有不解的,有不屑的,有不甘的,还有恼怒的。子书瑶唇角再次一勾,眼里的兴奋难以掩饰,却不料子书羽直接给了她一巴掌。“啪!”清脆的巴掌声在院中响起,所有人都惊住了。子书瑶眼中闪过恼怒:“你竟敢打我?!别忘了你是旁族,我是直系!”子书羽狠狠拽下腰间一块木牌,亮在子书瑶面前,上头刻着刚劲的二字“子书”——这是子书家家子的象征。玉质为直系,铁质为旁族,而木制,是奴仆。“我子书羽今日,自请退出天水子书一族,从此死生衰荣,与子书府再无干系!”说罢,将木牌丢在地上,扶着子书琰和子书临进到屋中去。
子书轩先是一惊,后来反应过来,冷笑道:“怎么样大小姐,你现在可是心满意足了?”子书瑶神色有些复杂。子书羽会这么轻易认输?难道她有什么新的谋算?所以借此脱离子书府?可是这可是个世家当道的时代,她一出府就是寒门,如何寻得出路?如果她已经成为某府幕客,又为什么不会带着其他人走?
“四哥,你和她争什么,二姐都自请出府了,我们也——”“够了!轩儿澈儿,带哥进来!”一直忍着没说话的子书澈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不由得撇撇嘴,拉着自个儿四哥去抱大哥,关上屋门前还对着子书瑶冷哼一下。
“大小姐,现在怎么办?”一个侍卫小心翼翼地问道。子书瑶一记眼刀扫去:“这还用我教你?把这件事处理好,切记,消息不可外露,一旦出了问题,我势必拿你开刀!”那侍卫一惊,连连哈腰:“是是是,小的知道了,这就去安排,这就去安排!”子书瑶转身走出小庭院,临走前却回头看了看紧闭的院门,喃喃自语:“羽堂姐,休要怪我,子书府容不得有异心的人。”一个侍卫看着风雪渐大,忍不住道:“大小姐,该回了。”子书瑶轻叹一口气,还是走了。
此时庭院小屋内却是气氛凝重。
“羽儿,你莫不是真的要走?”子书枫忍不住问道。子书琰也难得失礼地插嘴道:“阿姐,你怎么想的?”子书羽站起身,从储物柜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本账本样的东西,摊在了众人面前。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这本子:“阿爹临走前说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人必须一直在一起,除非有特殊情况。你们那时都很好奇什么特殊情况,但阿娘早已与我说明白了。”众人当然记得这件事。也只有此时在座六人知道,子书逸长孙烟并不是意外失踪,而是自行出走。走的那晚交代他们一定要听从子书羽安排,不能将他们走的消息外露,不能生事,不能问,不能说。但除此外还单独将子书羽叫到房中说了半晌。他们还都记得,从来不动声色,情绪不外露的子书羽红了眼,一个人在书房待了许久才出来。而第二天,子书逸长孙烟便“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