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日与往日还是有些不同的。
四月二十五日,这是苏学铭记了十五年的日子。
不平凡的日子,苏学如往常一般,穿上朝服,头戴礼冠,坐上轿子,在四个轿夫稳健的步伐中合目拢手去宫里。
轿子在前行中微微有些晃动,苏学的脑袋却纹丝不动。
早朝的路上很安静,是与往日完全不同的安静。
苏学知道,这种死寂般的安静背后必然隐藏着危险,他心里清楚,却依旧一晃一晃的进了宫。
苏学今年已是不惑之年,官居正一品,在朝中担任丞相一职,位高权重,深得皇上信赖。
在朝中原能与其比肩的也就是摄政王,恰不巧,前几日摄政王在秋山春猎摄政王御前失仪,被皇上削了兵权,朝中如今无人能盖苏学之风光。
轿子晃得动作大了些,苏学身体轻晃,礼冠不动分毫。
从此以后,他就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不过,那个一人不过是个孩子,整个王朝,谁又能奈他何?
灰蒙蒙的路上,一道雷电闪过,直直的劈在轿顶。
正文:
苏学被人围在巷子里打,很疼,很疼,疼的快要死掉了。
可是,这不应该,他不是正在上朝的路上?有护卫保护,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打他?
“住……住手!”苏学抱着头,叫出来的声音细细软软的,这分明是个孩子。
苏学心中的惊讶简直让他忘记了还有人在打他。
“一动不动的装死?快!把钱交出来!”
苏学维持着抱头的姿势缩在巷角一动不动,他是做梦?
眼见自己的话没有人答应,领头的流里流气的乞丐狠狠地一脚踹在苏学瘦弱的身上,苏学立刻闷哼了一声。
这,这是假的吗?
好痛啊!
“这个孩子都要被打死了,我们赶快去救他!”巷口突然传出一个少年的声音。
苏学心一颤。
“别救他,就是个白眼狼。”一个冷漠的少女拉住少年。
苏学像是被什么惊醒了,慢慢的将手放下,忍着身上的疼痛越过欺辱他的乞丐们看向巷口。
白……
“你们想多管闲事?”流里流气的乞丐头子目光凶狠的朝少男少女走过去。
少年看不过这种欺辱人的家伙就要冲上去,却被黑衣少女拉住。
“你们慢慢打,像他这种人打死都活该,我们绝对不会多管闲事。”
少女冷漠的目光从苏学身上掠过,那种轻蔑,鄙夷,恨不能令其死的目光,苏学似乎看到了多年以后失去亲子又被他用恶毒语言伤害的白诺蓉。
她恨他?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真的不是做梦,那么三十五年前,十二岁的白诺蓉应该救他。
因为十二岁的她,虽然出身习武之家粗枝大叶,但是心性纯良,好打抱不平。
这个是梦。
苏学立刻明白了,自己是做梦了。
少年被固执的少女拖走,带头找事的乞丐又转过头耻笑他。
“看,没人会来救你的,你今天不把钱交出来就死在这里吧!”
苏学傻愣着在乞丐们的拳脚中,用双手抱住了头。
很疼,很疼,但是很快就会结束,因为这只是做梦。
“马德,这小子是不想活了吗?打的都不出气了也不把钱交出来。”
苏学窝在角落一动不动,不论几人怎么翻来覆去的打他,他像死了一样,任人摆动。
“老大,那个有钱小姐就给了他三个铜板,他……他不会早给买包子吃了吧?我看见二蛋他们好像吃包子了。”
“马德,花掉了你不早说!让老子打这么久!”
“我,我这不是忘了嘛。”
“马德!”乞丐头子抬脚就给挠头的矮个子一脚。
“走!”
“那他怎么办?”
“人都死了,你还准备给他收尸?”
“不要不要,我胆子小。”
一群乞丐稀稀落落的走出巷子。
苏学浑身疼,疼的像是死了。
但是他其实还没死。
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是在等死。
“妹妹!你以前连只鸡都不愿意杀,现在看见一个孩子被欺负怎么也不救?你还是我妹妹吗?”
“哥,你就算救他,他也会害死你的!他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你在胡说什么!你疯了吗?”
苏学的睫毛微颤。
去而复返的少男少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这不是梦。
白诺蓉也回来了。
她不救自己是在报仇。
苏学被少年抱起,窝在少年怀里看到少女的样子就是,饱满稚嫩的脸庞,满脸不悦。
那双眼睛,明亮……也充满恨意。
苏学闭上眼。
白诺蓉,二十年后你被我逼死,你能回到我五岁的时候报仇,却没想到我也能回来吧,你是斗不过我的!
苏学在梦里又闻到梅夫人做的酥饼的芝麻香。
那香气真好闻,还记得年幼时曾经天真的以为那是最幸福的味道。
只可惜他是一国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什么好东西他没见过。
苏学睁开眼。
女童放大的明亮眼睛闪到了苏学,吓得他不敢动不敢呼吸。
“娘,这个孩子醒了。”
白诺珍,二十年后偶遇先帝,因率真的性子为先帝所喜,生下小皇上。
可以利用。
“小宝贝,你醒了?”梅夫人走在床边温柔的询问苏学。
苏学心一紧。
“哎呀,你看,他很害怕我,快给桂花糖拿过来。”
桂花糖?是屋后那几棵桂花树上落得桂花吗?那桂花味香但是梅夫人放的糖太多了,桂花糖……
苏学被梅夫人塞了一块甜腻的桂花糖在嘴里,满嘴苦涩。
“怎么哭了?小宝贝啊,是不是身上还疼?没事没事,都已经上过药了很快就不疼了,别哭,别哭哦。”
都早说了他不爱吃桂花糖了!这么难吃!
“小宝贝,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人呢?”
梅夫人一边用手帕为苏学擦眼泪,一边低声的询问。
他的名字?这个时候他还不能叫回苏学。
上一世,梅夫人问他名字的时候,因为他还小不敢说话,梅夫人误认为他是孤儿,给他起名叫白诺宝,成为白家最小的养子。
“没有名字吗?那我给你取一个好不好?”
“他叫苏学!”
敞开的屋门口,黑衣少女突然站在那,苏学闻声看去,目光微凝。
“娘,他叫苏学,是今年三月突然被拐卖到南城的孩子,想来这样的孩子一定有父母家人,我们要尽快帮他找到家人,省的他家人操心难过。”
“蓉儿,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城西打听的。”
“一个女孩子又到处乱跑,你哥哥为了找你又出门了你见到没有?”
“没。”
“珍儿你让牛伯去寻寻你哥。”
“好。”乖巧的珍儿很听话的跑出去。
“你说这孩子叫苏学?”梅夫人转头跟白诺蓉说。
白诺蓉朝苏学扬起一个冷冰冰的怪笑,然后转过脸仿佛那个怪笑从来没出现似的对梅夫人说。
“娘,爹不是正好在访友,听说清河有一家姓苏的官宦人家特别有名,不如让爹爹去那问问,他们家有没有丢孩子。”
“胡说什么!哪有上门问有没有丢孩子的!”
白诺蓉笑的乖巧。
“丢孩子是大事啊,就算没丢问一下也可以嘛,也是为了做好事,想来清河苏家肯定会理解的。”
“不过,若真是今年三月才到南城,想来这孩子应该能记得自己家,等他愿意说了我们问清楚了就将他送回去便是。”
“是啊,都五岁的人了,明明什么记忆都有,却耐在别人家不走真讨厌!”白诺蓉看着苏学语带恶意。
“蓉儿!你在胡说什么!”梅夫人的语气严厉。
白诺蓉被梅夫人一呵斥,顿时收起对苏学的敌意。
“娘,蓉儿开玩笑的,蓉儿错了。”
“去祠堂跪一个时辰,好好反省!”
梅夫人的命令从来家里无人敢置喙,重生到十二岁的白诺蓉也不敢。
“是,娘。”
白诺蓉不甘心的离开,苏学眼见着她对自己的怨恨,老谋深算的心机在梅夫人的关切下不动声色的运行。
重生的白诺蓉知道他日后的所作所为,此时他才五岁,即使有四十岁的心机,却也对十二岁白诺蓉的报复无力反抗。
他必须伪装,伪装自己是个单纯的孩子。
像白诺蓉那种善良到天真的女人,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是做不了什么的,即使她明白这个人是她日后最大的敌人。
苏学卧床,一日无话,至酉时,梅夫人为苏学上了一遍伤药,又亲自喂苏学吃了绵软好克化的鸡蛋羹,这才轻声软语的哄苏学睡觉。
苏学闭着眼,慢慢放缓呼吸,这一日变故太多,他也累了。
时至戌时,苏学的小屋子门又被人轻轻的推开。
不愿惊动家人的白诺蓉,连灯笼都没提,偷偷的摸黑就进来了。
一片黑漆漆的,饶是白诺蓉自己家屋子,她也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黑暗中,“咯噔”一声闷响,苏学浑身一颤。
白诺蓉眯着眼,回身将门又打开,借着月光,这才不声不响的摸到苏学床边。
“苏学,真没想到我还有一次机会能杀了你!”白诺蓉恶狠狠的话声音低的如磨牙,然而苏学听的一清二楚。
他不敢动弹,更是克制的放缓呼吸,伪装自己还在熟睡。
“如今杀了你的确会给我带来一些麻烦,娘知道我杀人了肯定会责怪我,但是苏学,你不死才是最大的灾难!”
白诺蓉手慢慢的慢慢的摸上了苏学的脖子慢慢的慢慢的,像是不想打扰到苏学睡觉,一点一点的收缩。
怎么办?继续装睡?
就在苏学纠结的空档,白诺蓉双手贴在苏学细嫩的脖子上停住了。
“他该死!他害死了哥哥,连累了爹流放,娘为了他上吊而亡,焕儿更是被他毒杀!他该死!”
白诺蓉恨不能让苏学遭受千刀万剐,可是她说了很多,双手却保持着掐住苏学脖子的姿势不动。
苏学安心了,白诺蓉不会杀他,准确的说,认识她几十年,她从没亲手杀过人,就算是自己这样的仇人,她也不可能亲自动手的。
“咳咳!”
就在苏学放下心的瞬间,他脖子上的双手狠狠地收拢,窒息的感觉很快让苏学清醒。
白诺蓉真的下的去手!
怎么会这样?
白诺蓉这个蠢女人真的变成她最看不上的狠毒之人了?
“你必须死!即使我给你陪葬你也必须死!你这个害人精!必须死!”放下心里那点善念的白诺蓉近乎癫狂的死死掐住苏学的脖子。
救……救命!
“……娘!”苏学细细的童音嘶哑的挤出一个字。“娘!”
白诺蓉手一抖,松开苏学的脖子。
苏学把自己当成他娘了。
白诺蓉记得苏学的姨娘曾经说过,苏学被拐卖之前曾经被自己的娘亲掐的半死,后来若不是有嬷嬷及时发现,他早就夭折了。
“怎么了?小苏学做噩梦了吗?”白家的老嬷嬷听见屋子里有声音进来看看。
不好!
白诺蓉有一刻慌乱,但是很快她藏进了床底。
不能让嬷嬷知道她在这里,否则苏学脖子上的掐痕一旦被发现,她再也没有机会靠近苏学。
白诺蓉刚藏好,嬷嬷举着灯进来了。
莹莹的橘色烛火照亮床上蜷缩的孩子的面貌。
老嬷嬷将灯放在一边台子上,手伸到苏学的额头。
“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是不是被吓着了?”
她哪里知道苏学其实是被白诺蓉掐的,不过苏学知道床底还有个大麻烦,也不说话,配合的装成噩梦已过人却未醒的样子。
“这孩子呀真是可怜,不但被人拐卖,远离至亲,流落街头,还被混混们殴打,若不是英哥和蓉姐儿心善,这孩子怕是早夭了哦,如今又伤又吓,不知能不能安然长大。”老嬷嬷嘀嘀咕咕的说话。
却不想床上床下有两个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这日天明,东方紫气缭绕,太阳升的极早。
白诺珍年纪小,醒的早,活力无限,刚穿好衣服就去闹白诺蓉。
白诺蓉晚上做贼,哪里睡醒了,迷迷糊糊昏沉间,就被白诺珍骑在肚子上了。
“姐姐,姐姐,起床起床,我们去玩,去玩。”
可怜白诺蓉和白诺珍绝交十年了,如今一朝重生,还要被这小妮子烦闹,着实难受了些。
白诺蓉翻身将白诺珍压在下面,恶声恶气的说“想跟我玩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白诺珍被凶的傻乎乎的楞了“什么事?”
白诺蓉按紧白诺珍的手,望着妹妹满眼的天真,沉声道“你绝对不能喜欢姓苏的男人!”
可叹才七岁的白诺珍真的不知道姐姐发的什么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