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次又不一样。
有温热的手掌罩住了她的眼睛,敷的眼皮发酸。
面前的玻璃杯应该是被拿走了,手指慢慢回温,刚才被冰过的地方酥酥麻麻,没什么知觉,却能听清他在耳边说的每个字:
“这么难喝?”
碎冰在口齿间磋磨,尝试过的人给了个中肯的评价:“确实难喝到哭,哭吧。”
“起开!”
晏唯推他的手:“睫毛膏给我糊掉了。”
周峤在对面坐下,搓搓手指:“不是防水?”
“你知道还挺多。”
男人怎么就不能知道睫毛膏,他还知道口红呢,她今天涂的这支,味道像甜甜的奶油蛋糕,一点也不腻人。
走了一路了,想得竟然还是这个。
鬼使神差,他突然心虚,偷偷打量,如果被发现,该找什么借口。
晏唯半低着头,鼻头微微些泛红,捏着吸管戳碎冰,一下一下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
那就好。
周峤舒了口气,说不上侥幸,还是失落。
她坐在那里的姿态很优雅,或者说从见面到现在的任何场合,从来没有失去过仪态,应该是常年保持的良好习惯,所以很难想象怎么在难民营和那糟糕的一个月里存活下来。
如果,抛开刚才在教堂前的吻不算。
又回忆一遍,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芒果粒被挑完了,玻璃杯里的碎冰被戳进了果汁里,冒着圆润的角,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跟随水逐流的山似的。
刚毕业那年曾跟船实习,北冰洋上见过真正的碎裂的冰川,浮在洋面上,船开了很久,还是看着它横在眼前,纹丝不动。
接下来的岁月,实在一言难尽。
除了铺天盖地的黄沙和日夜不断的枪炮战乱,三年几乎没有登上过陆地,一切结束后,踩在泥沙路上竟然连腿都不会迈,当然那算不上路。
那段时间他成天吃沙吹海腥,她在逃亡的路上,都是前途未卜的人,如果遇见,会不会惺惺相惜?
事实上,真遇见,只怕各自会逃得更远。
所以,天时地利,才有人和。
“周峤?”
碎冰被戳平了,晏唯叫他。
“嗯。”他佯装无意。
“你看着我已经有六分二十八秒了,正常情况下,注视一个人超过十秒就会产生爱情,你这是打算要和我天荒地老了吗?”
周峤面无表情:“披纱上有个虫,从你后背爬上来,蹲肩头五分钟了,触须摆得还怪好玩的。”
晏唯冷笑:“当我小孩子?”
他心平气和地起身,伸手,绕到她耳后,缩回来摊开掌心——
指甲盖大小的黑虫,张着翅膀,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红,须子呼扇呼扇的,大概对于被捕义愤填膺。
晏唯觉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踹开椅子,扯下披纱,一把拍在了桌子上,然后低着头绕着圈把自己衣裤前后都看了个遍。
见过抓自己尾巴的幼猫吗?
就是这样的。
其实她身上哪有虫子,不过是从桌布一角临时逮来充数的,她还是信了,幼不幼稚?
周峤的笑,掩饰不住,可又不能太放肆,侧过脸,都给了夜色。
这个地方不能待。
晏唯觉得浑身发毛:“别笑了,走!”
好啊。
他和颜悦色地点头。
马路对面有个老太太支着个小摊,上面摆了几枚塑料彩绳编织的项链,串着个晶莹剔透的小石头,周峤挑了一条付了钱,递过来。
晏唯看了一眼:“几个意思?”
他拎着项链跟她的包比划:“很搭。”
什么审美!
晏唯接过来:“直男!”
周峤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酒店离此不远,穿过几条街就能听见沙滩附近传来的热闹。
周峤从兜里掏出个信封:“过世的渔民托陈老转交,邮报的晏姓记者。”
晏唯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谢了。”
周峤点点头,转身离开。
她没说,他就不问,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默契。
街市到酒店之间有条长径,灌木丛边的球灯坏了一盏,多出片阴影;晏唯深呼吸,然后低头找路——
项链上的小石头发出莹莹的光,晃晃悠悠看着她,喝醉了一样,还挺可爱。
哼,
周峤。
隔了条绿化带,手机疯了一样的循环,周峤不耐烦:“又怎么?”
“峤哥,你跟晏唯在一起吗?”吴炜鸿的声音传来,上气不接下气,在风里。
“不在。”
其实回头,就能看见她住的酒店。
“5G哥在码头看见丹了,人太多跟丢了,看方向应该是去长滩,晏唯不是住在那附近,你们碰到了吗?”
周峤向回走:“多久了?”
“二十分钟吧,我们也快到了。”
“我去看看,你们不用过来,她正被警察看着。”
“哦,好。”
吴炜鸿挂断电话,不明就里:“有警察怎么了,我们没法见人?”
5G拍拍他的头:“哈包儿还嫩嘛,长大了就晓的嘞。”
吴炜鸿好烦他老气横秋的模样:“我25了!”
“25咋嘛,好凶哟,还不是看到漂亮妹儿都不敢去追?”5G挤眉弄眼,“人家方记者刚才好容易来,你跑啥嘛?”
吴炜鸿卡壳:“……我不是看到丹了?”
“你是先跑出来,才看到那小妹妹。”
“烦不烦,现在首要任务是找到那小丫头,你说来都来了,彼此看见,还跑什么?”
5G若有所思:“小鬼鬼装神,老周不让去,就在这等吧,看罗盘画画。”
“然哥画画有什么好看?”
“让你看就看。”
罗盘捧着画本涂速写,飞快地闪过几页,是丹路过的地方以及周围的人像,有的细致有的模糊,像未着色的默片。
周峤穿过长径,上台阶,进酒店。
Lau坐在休息区的沙发里,放下手中的杂志:“周队长怎么来了?”
他不动声色:“晏小姐请我来,她在吗?”
“和方小姐两个小时前结伴出去了,还没回来,晏小姐有没有说什么事?”
这个时间,晏唯应该在房间里,看来是遇到丹了。
周峤:“没有,我在这等她。”
“不用等,请你来吃宵夜。”晏唯手里大包小包,正对替她拉玻璃门的门童点头致谢,“烧烤,Lau一起吗?”
“谢谢,我需要保持身材,晏小姐有需要请叫我。”她送他们进房间,再回到休闲区,继续翻杂志。
成年男女的一场艳遇而已,并无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