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年后的2月9日上午,一群人身穿黑衣聚集在墓地,近前的墓碑上清晰地刻着“袁万里”的名字。
一年前的同一天,也是这样一个云淡风轻的上午,心梗毫无预兆地袭击了身体一向很好的爷爷,前一秒钟他还在擦拭那些修理汽车的宝贝工具,后一秒钟,一米八几的高大身躯就轰然倒地,摆弄了一辈子的金属物件“叮叮当当”撒了一地。奶奶在厨房里听到动静时,还以为这老头又在无端发什么鬼脾气。
今天是周年祭,袁家除奶奶之外的所有人都到齐了,很多旁系亲戚也赶来祭奠,先是儿子儿媳分三对依次序上香,随后是站成一排的三个亲孙女。
已经成人的三姐妹同样是一身黑的装束,风格却完全不同——袁临穿着剪裁合体的制服式黑色呢子大衣,衣领上别着航空公司的徽章,又黑又亮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身后不远处还放着精致小巧的黑色登机箱;袁也穿着紧身的黑色皮衣皮裤,乌黑的短发被风吹得稍显凌乱,肘弯上挎着黑色的摩托头盔;袁丁则裹在松松垮垮的黑色棉衣里,鼻梁上架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半长不短的黑发随意扎在脑后,身上斜背着一个硕大的黑色帆布包。
袁临和袁丁都眼睛红红的,眼角挂着泪珠,只有袁也依然哭不出来——她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在医院急救室,自己站在病床边看着刚刚离世的爷爷,感觉他跟平时睡着了没有什么两样,脸上照常带着她所熟悉的执拗和不耐烦,仿佛最终面对死神时整个人仍是一个大写的不服。那一刻她感到无边无际的茫然中夹杂着混沌的剧痛,但就是怎么都流不出眼泪来。
按说这不应该,毕竟她是爷爷生前最疼爱的孙女,但又或许恰恰是因为这一点——因为爷爷从小把她当成梦寐以求的孙子来养,最讨厌的就是她哭哭啼啼,所以她的泪腺才彻底退化了。
反正难过也不是只有哭这一种表达方式吧,此刻袁也又想起了她心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爷爷活着的时候兑现自己5岁那年的诺言。
也许所有人都只把那句“结婚时一切倒过来”的话当成了童言无忌的玩笑,只有袁也知道,她真的一直在为此默默努力着。
在感情方面,袁也一直属于主动进攻型选手,并且火力超猛,虽然主动追求她的男人寥寥无几,但总还是会有个把小伙招架不住她的攻势,开始跟她暗送秋波、眉来眼去。
而袁也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每次都在关系进阶之前坦白告知对方,自己确立恋爱关系的唯一要求就是将来结婚时必须给她一个性别倒置的婚礼,然后……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然后了。只有一个怀揣吃软饭梦想的小男生跟袁也认真探讨了一番,最后发现袁也要的只是比“倒插门”更极端的形式,却给不了太多“倒插门”该有的实惠,于是便也和其他人一样,悄无声息地遁去了。
袁也并非没有动摇过,但每当她冒出放弃的念头时,就会重复陷入同一个梦境——儿时的她牵着爷爷的衣角走在狭长破败的颠倒巷,巷子里静悄悄地空无一人,很多院子门口放着衣服洗到一半的大木盆、随意支在地上没锁的自行车、周围散落着瓜子壳的小马扎……似乎随时应该有人从院子里活泼泼地走出来,但就是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时间完全凝固的死寂。
每当袁也从这个梦中惊醒,就会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没办法丢掉童年时代的莫名执念了。
袁也把手里的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到墓碑前的香炉里,心里默默地对爷爷说:不管有多难,既然答应过您,我就还是得当成个事儿来办。
2
祭奠结束,亲戚们逗留在墓园门口,七嘴八舌地拉着家常。
当话题落在三姐妹身上的时候,永远都只有三个热议内容——袁临怎么还不结婚?袁丁今年的研究生又没考上?袁也能不能打扮得更像女孩一些?
袁也只能回报以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袁丁吞吞吐吐地解释着自己在考研之外也开始找实习生的工作了;袁临则冷着脸不停看表,就像压根儿没听见一样。
虽然同样心烦,但三姐妹并不会生出什么同仇敌忾的情绪,毕竟她们打小就玩不到一起,长大后更是各有各的生活节奏。袁也无法理解袁丁为什么整天除了读书就是读书,袁丁也无法理解做试驾员的袁也为什么喜欢开着车奔波于穷山恶水;至于袁临——这个白天鹅般美丽高傲的空姐,一边优雅地周游世界,一边享受着诸多优质男的殷勤追求,大概从来就没把这两个“屌丝”堂妹放在眼里过。
袁临接了个电话,如蒙大赦般跟长辈们道别,说还要赶去机场飞一趟短程。袁也和袁丁看着袁临款步走出墓园,在门口上了一辆豪华大奔——来接袁临的车经常变来变去,相同点是没有一辆低于50万元的。
袁也正打算也以上班为借口离开,忽然被墓园门口一个挺拔的黑色身影吸引了视线。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犯花痴的场合,但袁也在现实中很少见到哪个男人能把黑西装穿得如此好看,一身健美的肌肉恰到好处地撑起了西装的挺括线条,气质仪态活像欧美电影里的贵族绅士,只是长了一张轮廓硬朗的中国脸。
袁也正拼命地忍着口水,却意外地发现老爸竟热情地迎上前去跟黑西装男子握手:“啸啸,你怎么来了?”
黑西装男子彬彬有礼地说道:“袁叔叔,我爷爷这几天身体有点不舒服,记挂着今天是袁爷爷的周年忌日,一定让我替他过来看看。”
家里的几个长辈好像都认识这个人,热情地挨个跟他打了招呼,只有袁也和袁丁一脸懵圈地站在一旁。
袁也老爸看了她俩一眼:“你们不记得他了?这是谭啸啊,小时候总跟他爷爷来咱家玩儿,有一年暑假还在爷爷家住过一阵呢,你们几个那会儿总追在这个大哥哥屁股后头,想起来没有?”
袁也大伯也开口道:“你们就算小时候的事儿不记得,现在也总该在电视上见过他呀。他早些年可是有名的中超球员,现在是恒信俱乐部的经理,他那个俱乐部可是今年中超联赛的大黑马呀,你们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袁也和袁丁一起茫然地摇头,而谭啸看都没看她俩一眼,直接拿她们当了空气。这副傲娇的嘴脸倒是让袁也隐约记起童年的某个夏天,确实曾经有个小男孩寄住在爷爷家,每天在院子里没完没了地颠他那个破足球,有一次袁也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小男孩也是这样一脸傲娇地赶人:“一边儿去,我不跟女孩玩儿!”
难道就是这厮?拜他所赐,虽然袁也的很多爱好都偏男性化,但就是对足球这玩意儿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一个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姑娘忽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谭啸身后,一手抱着一大束鲜花,另一手拎着一大袋子祭品、纸钱之类的东西,看样子颇有些吃力,谭啸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见大家好奇地看着那个姑娘,才稍稍歪了歪下巴,惜字如金地介绍道:“我女朋友。”
什么男人啊!不帮忙拿东西就算了,介绍自己女朋友居然连名字都懒得说?看来又是个没药可救的直男癌晚期患者,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袁也在愤愤不平中瞬间对此人失去了兴趣,说单位还有事得尽快赶回去,跟亲戚们告别后走出墓园,跨上自己的摩托车呼啸而去。
3
袁也并没说谎,今天单位确实有很重要的事。
她所在的AUTO杂志社要从试驾组提拔一名主管,也不知道谁出的馊主意,社里居然决定采用透明化竞岗的方式,换句话说,就是但凡想上位的都可以撸起袖子公开干一架,谁赢了算谁的。
试驾员中属袁也和Jimmy的战斗力最强,而且两个人平时就谁也不服谁,其他同事不想沦为炮灰,都识趣地退到安全线外隔岸观火。
最终决定命运的PK战就安排在这天下午,袁也和Jimmy坐在会议室全体领导面前,各自有20分钟的演说时间。袁也历数自己入职以来的种种成绩和突出表现,Jimmy却谈自己谈得不多,而是翻来覆去表达着同一个中心论点:女人做试驾员本来就是个笑话,袁也那些所谓的成绩,不过是男同事们集体哄着她玩儿的成果。
袁也当然对于这样的论调怒不可遏,然而她自己也知道,从她第一天开始求职就是被人当笑话看的,不管她对汽车有多热爱、理论知识有多丰富、实操技术有多过硬,反正要不是当时AUTO杂志社最重要的广告金主脑洞大开,觉得女孩写出来的试驾报告或许更有卖点,恐怕她是很难如愿以偿干上这个行当的。
上岗之后,袁也充分理解了为什么几乎没有女人干这行,毕竟整天跟着一帮大男人在最偏僻蛮荒的地带豁车吃土,夜里一起挤大通铺、白天解个手都找不到遮蔽的地方,这种过于原生态的糙活儿没几个女孩干得了。
袁也承认男同事们一直以来对她保护得不错,哪怕同睡一张床都没有过什么不轨企图……当然悲观点儿想,也可能是真没从她身上发现什么女性魅力。不过保护归保护,可那些文采飞扬的试驾报告总是她一个字一个字亲手写成的啊,那些细腻的感受和饱满的热情都是从她内心洋溢出来的啊,她写的报告一向最受客户青睐也是千真万确的啊……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女人,这些功劳就得算是男人们让给她的呢?
袁也情绪激动、语无伦次地表达着这些观点,Jimmy却只是优哉游哉地保持微笑,这让袁也越发怒火中烧,领导怕场面失控及时喊停,让两位先回去,他们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临出会议室之前,袁也趁Jimmy不注意,冲秘书小董使了个眼色,小董会意地微微点了下头。
刚回到座位上,袁也就收到了小董发来的微信:问一下,你上午请假是去给你爷爷过周年祭日的对吧?
袁也一头雾水地回复:是啊,怎么了?领导们该不会对这个也有意见吧?
小董过了好半天才回道:“没有,是我看到过一个关于周年祭的很灵异的说法,跟许愿成真有关的,晚点儿告诉你,现在先不说了。”
袁也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把手机放到了一边,她只希望小董透露一下领导们这会儿在说什么,而不是这些无稽之谈。
4
傍晚下班,袁也径直回了奶奶家。爷爷去世后,长辈们在小院里给三姐妹各收拾出了一间卧室,让她们没事就过来陪陪奶奶,三姐妹颇有默契地穿插着来小住,却几乎很少互相碰面。
但今天这样的日子,无论如何是要过来看看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想必来探望的亲戚们都走得差不多了,袁也进了堂屋,意外地发现谭啸竟坐在屋里陪奶奶聊着天,大概是刚说了什么劝奶奶别总伤心的话,奶奶正慢条斯理地摆手道:“真不至于。往好处想,忙里忙外伺候他一辈子,现在倒能落几天清闲不是。”
看见袁也进来,奶奶急忙欠身道:“二丫头,你赶紧去厨房。刚才你妈撂了几捆菜在这儿就走了,说晚点儿再回来做饭,啸啸非让他女朋友去帮忙择菜,我拦都拦不住。你赶紧去把那姑娘换回来,哪儿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这孩子也是老实,啸啸说什么她听什么。”
袁也大吃一惊,谭啸却毫不在意地说道:“这有什么,女孩子不就该干这些嘛!”
袁也不满地白了谭啸一眼,放下头盔和车钥匙急忙去了厨房。
那个早上见过的姑娘果然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择着地上的几捆青菜,白净的手上沾了不少泥,袁也走过去一叠声地客气道:“我来我来,你别忙了,快回屋坐着喝水吧。”
女孩抬头友好地笑了笑:“没事,我在里面坐着也无聊,还不如干点儿活儿。”
袁也想想觉得也是,就蹲在女孩旁边拿起了几根菜,边摘着黄叶边搭话道:“我叫袁也,你叫什么呀?”
“顾莉莉。”
袁也点点头,搜肠刮肚地想着下一个话题:“那个……你做什么工作?”
顾莉莉明显迟疑了一下,底气不足地说道:“我……已经很长时间没上班了,不过我以前是做调酒师的。”
袁也惊讶道:“调酒师?多好的工作啊,干嘛不做下去?哦对了,我自己除了上班之外,还跟朋友合开了一个CLUB(俱乐部、夜店),原来的调酒师刚辞职了我们正招人呢,你要不要来试试看?工资什么的都好商量。”
顾莉莉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来:“我得……问问谭啸……”
“你找个工作还得征求他同意?”袁也极其不以为然,“关键是你自己有没有兴趣啊。”
谭啸刚好出现在厨房门口,揣着手往那儿一戳,没有任何想帮忙的意思:“奶奶非让我过来看看,你们俩干得差不多了吧?”
嘿,轮得到你来我们家当监工?你谁啊?袁也气不打一处来,再次白了谭啸一眼,怂恿顾莉莉道:“你非要问他的话,那就现在问问呗。”
谭啸疑惑地看着顾莉莉:“问什么?”
顾莉莉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袁也对谭啸说道:“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一直想重新开始工作,正好她开了个店在招人,也许我可以去看一下。”
谭啸立刻皱起了眉头:“找什么工作?你跟我在一块儿缺你吃缺你喝了?想买什么没满足过你?早跟你说过,我的女人不需要操心挣钱的问题,你还是消停点儿吧。”
“可是你不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没意思吗?”顾莉莉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了一丝执拗的神情,“你能陪我的时间本来就少,又不喜欢我老给你打电话发消息,我总得有点儿自己的事情做吧?”
谭啸耸耸肩:“那简单,我早点儿把结婚提到日程上,你赶紧生个孩子就不无聊了。”
袁也忍无可忍地摔下了手里的菜,起身跟谭啸直接对峙道:“她说的有事做跟你说的是一回事吗?在你眼里女人就是生育工具,毫无自身价值可以追求是吧?”
谭啸冷冷地瞥了袁也一眼,一脸“跟你说得着嘛”的神气,继续对顾莉莉道:“你要非想上班,我托人给你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调酒师不行!”
“调酒师怎么就不行了?”袁也不服气地硬是要跟谭啸争,“你知道好的调酒师多缺吗?做到顶级不比你们踢球的身价低!”
“身价高低关我屁事!”谭啸终于肯直接跟袁也对话了,“我就问你,你开的什么店?夜店对吧?调酒师找工作还不都是在这种乌烟瘴气、勾三搭四的鬼地方?我疯了才会让自己女朋友在这种环境上班!说句不好听的,没见好人家的女孩张罗这种营生,奶奶也不管管你!”
袁也气结,面红耳赤地瞪了谭啸半天:“行,我也不跟你费口舌,有本事你晚上就跟我去我店里一趟,看看是不是所有夜店都像你说的这样。你要是不去,就等于自动承认血口喷人!”
谭啸冷笑:“去就去,我还真不信一个夜店能有多清新脱俗了!”
5
吃过晚饭,谭啸独自走出院门,袁也已经站在那儿等候。
“你女朋友呢?”袁也往谭啸身后看了看。
谭啸理直气壮道:“我自己去就行了,她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去那种地儿干嘛。”
袁也再次气结:“是她想找工作,你不让她去算怎么回事儿?”
谭啸:“我什么时候答应她工作的事儿了?不是你非要跟我赌气我才答应去的嘛。”
袁也:“问题是她第一次来我家,你丢下她一个人在这儿合适吗?”
谭啸:“她没那么娇气,我司机这就过来接咱们,快去快回。”
谭啸打电话问司机到哪儿了,刚从考研补习班下课的袁丁背着书包走过来,完全不想跟谭啸单独相处的袁也像是遇到了救星,一把抓住袁丁问道:“要不要去我的CLUB玩儿?”
袁丁一脸烦恼地摇了摇头:“我还有事。我那个实习公司的老板听说我是学中文的,非让我给她弟弟当家教补习传统文化,刚才她弟弟发短信要约我今晚见面,我还不知道跟他约哪儿呢。”
袁也用力拍了下袁丁的肩膀:“那不是正好嘛,就约在我的CLUB见不就得了,你把手机给我,我告诉他地址。”
袁丁想了想,把手机递给袁也:“好吧,那我进去跟奶奶说一声。”
五分钟后,袁也和袁丁一起上了谭啸的车,在车里干坐了半个小时,谭啸的司机还堵在路上没赶到。
袁也不耐烦道:“干吗非要等司机,你自己开不行吗?摆谱给我们看啊?”
谭啸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右脚踢球受过伤,司机不在的时候都是我女朋友开。”
袁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跳下车直接坐进驾驶室:“我还以为一切纯爷们儿该干的事儿你都不许女人代劳呢,早说不得了嘛!”
谭啸装没听见转移话题:“你的店到底在哪儿?”
袁也边利索地发动车子,边回答了三个字:“颠倒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