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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绘影

次日清晨,阿镜收拾好衣物,就上了马车。

“祝殿下武运昌隆。”辰又和一众家丁拜伏行礼,目送九皇子的车骑渐远。

车上,夕允和玄离面对面坐,阿镜小心翼翼地坐到夕允旁边,惹得夕允都笑她。马车周围都被身披银甲的骑士阵列守护,他们步调基本一致,庄严肃穆,座下马也都披着重甲,他们是冰帝麾下两大军队之一的冰山铁骑。除了守卫冰帝的亲卫之外,冰山铁骑都在这里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进,一直走到一处名为【疏别卷】的偏殿,里面众人簇拥着走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那少年身形尚小,黑发过肩,眼瞳漆黑如墨染,身穿一件秋蓝飞鹤流云褂,着一双蜡染古纹朝天靴,背后背了一个方形的碧玉内嵌冰纹板,腰间别着几道鲨鱼皮箭袋,却是用来装画笔。眉目也似描墨描出来的一般,棱角分明,清雅隽永得紧,而薄薄勾起的嘴唇边露出的小虎牙更是可爱,添了一分灵动和狡黠。他远远地就向着驶来的马车招手,叮叮咚咚地就跑了上前来。

一上来,背后的玉板就险些撞在马车门框上,幸好玄离及时拦住急匆匆要上车的他。他倒是毫不在意,弯了个腰钻上来,一屁股就坐在玄离旁边,把玉方板卸下放在地上,惬意地仰躺着,眯着眼说:“终于又可以出门了,还是和九哥一起,真真真真是太棒了!”

“你怎么还是这般孩子气装束,”玄离打量了他一身穿着,只余了无奈,“我托人给你造的盔甲呢?怎么不穿?”

十三皇子慕容影摊了摊手,嘟着嘴道:“这可不怪我,那盔甲不合身,我穿着大了不少,会掉下来,还不如不穿。”

玄离质疑道:“怎么会?分明是当日押着你去量的身。”

夕允笑着打圆场:“想来是十三殿下这些日子又瘦了些,因此才穿不上。”

“我看分明就是你自己嫌重不想穿。”玄离盯着影看。看得影尴尬地边笑边摸后脑勺说:“哎呀,夕允姐姐都惯着我,你还偏要管我干嘛。”

阿镜接不上话,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眼前的就是十三皇子慕容影,传闻说他天赋异禀却染了重疾,会什么藏兵绘甲,一人攻占了十二座城池。可他看上去不过十余岁光景,言行间还是个孩童,也不见有何病症,看来都是些无稽之谈。

影注意到了对面的阿镜,凑上前来,低低地往上瞧,瞥见了她藏起来的脸,惊呼:“这不是这不是哥哥你前日在众人面前口口声声求娶的那个阿镜姑娘吗?怎么把她都带上了?”

阿镜面红耳赤,玄离脸上也微微一红,忙说:“路途遥远,多个人在,也好帮衬。”

“怕是九哥不舍,恐于途中想念,这才······”

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玄离狠狠敲打了一下额头打断,捂着头喊疼去了。夕允在对面捂嘴偷笑,阿镜嘴唇都抿紧了。玄离往窗外望,【疏别卷】的殿门处,公良家的那个歌姬正施施然行礼,合目垂手,一板一眼,也不在意是否有人看到。

“那公良家的小姐倒是真心待你。”玄离引得影探个脑袋去看。

影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说:“都怪你,这漱姐姐天天在殿里唱歌,扰得我不得安宁,连画也作不下去。想来是我当日求她来给我唱歌的,她以为我喜欢,才日日不停。既不好改口又不能让她去别处唱,你倒是教教我,这该怎么办?”

夕允和玄离都开怀大笑,夕允说:“十三殿下多听上些时日,说不准哪日就喜欢上了,到时候没得听还不习惯呢!”

影撇撇嘴,又摇摇头,一脸怨气看着玄离。

玄离拍拍他的头,像个长辈对小孩子说话一样哄他说:“乖,知道你不容易,我回头跟那公良家的小姐说几句,让她歇一歇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影哼了一声,却没有拨开他的手掌。

影侧脸时看见了低着头不讲话的阿镜,就问:“阿镜姐姐倒是个恬静的,我喜欢。”

“没规矩,你别吓着了阿镜。”玄离笑着扯了扯影的衣角,又转头跟阿镜介绍道:“这是我的弟弟,小十三,名字叫影,你就叫他小十三就行。”

“我才不要······”影刚想出言反驳,底下就被玄离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话戛然而止,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阿镜姐姐随意就好,叫什么都行。”

“不敢对小殿下不敬······”阿镜还是有些紧张,说话声细若游丝,但影还是听清了,高兴地喊道:“这个好,叫小殿下就好!”

阿镜不由得也浅浅一笑,小声说:“十三殿下看起来,比那天的十四殿下还要年轻,这才叫作了小殿下,实在失礼。”

影笑得兴高采烈说这样叫很好。夕允在一边牵起阿镜的手,跟她解释道:“现在的十三殿下年纪的确比十四殿下小些。”

阿镜眉头轻皱,眼神里充满不解。

玄离不疾不徐地开口:“小十三原本是比十四弟慕容久和要大些,但在一次刺杀中小十三中了剧毒,全国的御医都束手无策。父皇心急如焚,又让方士们来诊治,方士们说毒性来源深远,恐怕只剩最后一种方法。”

影接过了话茬继续说:“于是父皇给我用了整个皑冬仅有一株的药材,名为【九寒时莴】,服下后会让人逆生长。我从十七岁服用此药,现在只有十二岁,已然五年。方士们说要一直到回到毒性种下之前,一直到我体内毒素自动消失,就可以服用解药。”

“那······那么久了,毒竟然早就潜伏在殿下体内了吗?”阿镜惊讶出声。

“嗯。”影笑了笑,眼神中却有些落寞,“怕是从小就种下了病根。”

玄离安慰般抚过他头顶的黑发,说:“没事的,应该很快就能痊愈了。”

夕允关切地看着影,说:“只是十三殿下心智和记忆似乎也在慢慢倒退,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好事,还是要早点治好才是。”

阿镜看着眼前的少年,是啊,怎么看都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身为皑冬国的皇子殿下,竟然会被刺杀,还用药造成了这样奇特的逆生长,皇族的世界,还真是凶险复杂。

影闻言却老大不服气,反驳道:“我才没有心智不全记不清楚什么的,我只是在你们面前比较亲切而已!”

“没说十三殿下心智不全······”夕允发现跟影说不清,越说越不对,忙捂住嘴不说了,只是跟着玄离笑起来。

“哼。”影试图装作赌气的样子,却到底没绷住笑了场,于是大家都哄笑起来,笑成一团。

又闹了一会,影忽然叹了口气说:“我们在这里这么开心,也不知道前边打仗打得怎么样。北方的郁寒关,南方的沐王堡,七哥在东边抵挡炎帝,十四在泽州治理叛乱,这世道,真乱。”

玄离也神色凝重,双手握在一起,说:“南荣尊的实力应不惧白家旧部,却偏偏还带着白花翎。想来父皇是让白家投鼠忌器,我却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夜魔长驱直入大肆过境,沐王堡早已军心涣散。小夜魔已破华田幕,炎帝的亲征军士气大振,七哥苦苦支撑。现在也就鲛人那边能有些捷报。”

夕允用手握住玄离的拳头,安抚道:“殿下莫忧心,听说冰帝大人已经在向风帝求援,许以南薰公主的和亲之约,风帝那边已经答应下来,相信不日就会出兵制止炎帝的野心。”

“远水解不了近渴。”玄离眉头仍紧皱着,目光望向窗外,不知道聚焦在什么地方。“虽然南薰心属庆忌,但是风帝会不会接受来自皑冬的太子妃,也还是未知数。”

“请问······”阿镜终于忍不住好奇而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夜魔是什么人啊?”

大家倒也对她不谙世事的个性熟知了,夕允笑着解释道:“小夜魔是炎帝的部下,原本名为夜无郎。原本七殿下阻挡炎帝亲征我皑冬已属不易,谁知夜无郎三百里夜袭,守军几乎毫无防备,被他连下八座城池,前日刚刚攻破第九座华田幕,迫近威胁凤凰城。他年纪小,夜色中就使我方死伤惨重,名字里也带着个‘夜’字,于是军中称他为‘小夜魔’,听闻他的到来,军心瓦解,许多人马四散奔逃,夜色中不辨敌我,常有自相残杀的事发生。”

玄离点点头,说道:“我也看过卷宗记载,他极擅夜袭,用兵布阵都有将才,恐怕是炼野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最有天赋的将军。”

“真有那么可怕?”影才听说这些,也吓一跳,“还不让人好好睡觉了?也太没有公德了吧!”

“我们去会会他。”玄离看向影,眼里有温暖坚定的光。

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地赶路,不过三日就即将抵达。但就在这时,玄离却下令停住了车骑,就地扎营休整。

影有些着急,径直闯入大营,进来就问:“九哥!干嘛这时非要休息?前方来报守城的将士已然苦苦支撑数日,快要撑不住了。”

玄离坐于正中,阿镜在右边煮茶,夕允在左方展开一卷手绘地图,显见得是沐王堡和周遭的地形。

玄离没着急回答他,先招呼他过来,指着图上一处深谷问影:“你可知这是何处?”

影虽不曾知晓,但还是识得字的,指着标在一边的字念道:“悬鸣谷。”

玄离笑起来,夕允解释给他听:“十三殿下勿急,悬鸣谷为去沐王堡必经之地,而小夜魔深谙兵法,按理应设伏于此,围点打援。若贸然入谷,他率人马堵住前后谷口,进不得,退不得,如何是好?”

影一拍脑袋,惊道:“那该怎么办才好?”

玄离说:“我们将计就计,以【绘甲】入谷,引伏兵出,再使【绘甲】渐行渐少。小夜魔心思缜密,以为我兵马逃散,多半入得谷来追剿。我领一队人从后谷口冒出,你率大队堵住正谷口,夕允带人潜上山去,换掉高处炼野的弓箭手,待他被困死谷中,两岸万箭齐发,箭雨后我们前后夹击,或可将他生擒。”

影听得都呆了:“九哥好厉害,炼野从未和我交手,小夜魔肯定不知道【绘甲】。他虽有名气,恐怕也得折在这里。”

玄离笑而不语,转头看阿镜:“阿镜以为如何?”

阿镜没想到还有人问她,红着脸道:“殿下······殿下觉得好就是好的。”

夕允掩面而笑,小声笑她:“殿下觉得你最好。”

玄离愣愣地转头瞪了夕允一眼,夕允忙道说错了话,神色却全无抱歉之意,只顾着笑,影也笑起来,整个大营里笑意融融,连摇曳的烛火都温暖起来。

次日凌晨,他们就按计划开始了。

阿镜只见得十三殿下慕容影入了一辆马车,而后人马嘶鸣,纷纷从马车中掀帘而出,却是和冰山铁骑一样装束,马蹄声和金属声都别无二致。阿镜惊得嘴都合不拢,像是在看一场江湖戏法,但眼前的冰山铁骑又如此真实,气势恢弘,震慑四方。待得人已齐了,从马车里出来的人马竟和原先带来的一样多。慕容影缓缓掀帘出来,笑容可掬,画笔上的墨还未干,玉方板还半挂在肩上。阿镜忍不住好奇心,往帘子里瞧去,里面除了桌椅纸砚之外空无一物,纸上也白净得很,没有一丝墨色。

阿镜终于相信,他们说的,十三殿下独有的天赋【藏兵绘甲】是真的存在。

“这些人······都是画出来的?”阿镜仍觉得不可思议。

“嗯。”影得意地扬起嘴角,神采飞扬,“他们虽然没有肉身,一但受伤就会消散。但在没有被破坏之前,战斗力大致和本尊相当。”

阿镜还不太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影就一挥手,新鲜出炉的冰山铁骑浩浩荡荡向前挺进,一头扎进了悬鸣谷。

“现在呢?我们去哪?”阿镜问。

“你跟我在这里等着就好。”影对她一笑,有种炫耀意味。在两人身后,真正的冰山铁骑井然有序地静候着,风过无声。

未晓时分·炼野暗营

“夜将军,皑冬的援军入谷了。”探子飞报,坐于营上银甲狼盔的将军拍手起身,身后跟着的一个黑袍侍从替他提剑。大营外人头攒动,在夜色的掩护中悄然围向悬鸣谷。

黑沉沉的大军逼近,人衔草,马衔枚,竟走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夜幕中只听得前哨回报:“将军,已将谷口围住了。”

银铠将军威风凛凛地笑,却听得前哨说:“只是有些古怪,沿途落了好些皑冬的衣甲旗帜等物,算来数目应甚于入谷敌军中的一半。”

“一半衣甲弃于途,溃不成军至此,看来援军统领也不过尔尔。”夜将军摇头作笑,“下令前军,进压入谷,前后夹击,活捉皑冬皇子。”

提剑的黑袍随从神色凝重,只说道:“皑冬大国,听闻九皇子素有才名,只怕有诈。”

夜将军倒也没有显出不悦来,望向随从,劝解道:“才名而已,未必有谋。若是不入谷,只怕他另寻小道或攀上两岸高崖,两岸我们的弓箭手不够多,反倒棘手。即使围住谷口他进退不得,冰帝也不会坐视爱子不管,到时援军纷至,我们再难前进一步。”

“我明白。”那随从沉吟片刻,也只说了句:“还是留下【弑天猎】在外,其他人入谷吧。若只有一半冰山铁骑,根本用不着【弑天猎】的人马。将他们潜伏安置在南郡里,为下一步做准备。也算留条后路。”

夜将军无奈地拍拍他的肩头:“还是你最小心,【弑天猎】是亲卫军,你也舍得让他们入虎口?”

“身入敌后,难免谨慎些。”随从似乎看着很远的地方,夜色最浓的时候透出一缕淡淡的光,穿透了层层的阴云,照亮了一小片视线所不及的地方。

悬鸣谷

气氛有些不对。两岸的箭手并未如约举旗,沿途的弃甲越来越多,却不曾见一个人的尸首。按说临阵逃脱者当斩,总该见血才是。

夜将军神色平静,那个随从却眉目紧锁,直到前军会合了后军,也没能夹击到入谷的冰山铁骑。

夜将军怒唤那个探子,探子汗如雨下,头都快磕破了,言之凿凿地坚称自己亲眼看见冰山铁骑浩浩荡荡地入得谷来。

随从抬头望,两岸悬崖峭壁,一支兵马要沿绝壁而上绝非易事,更何况,也不能把马匹全都带走。

后哨急匆匆拍马入军前跪报:“将军,大事不好了!”

夜将军脸色难看,随从微颔首让他讲。

“后军发现有冰山铁骑从后谷口入,堵住了退路,为首一人银铠白马,据称就是皑冬九皇子慕容玄离。”

不一会前军的急报也来了:“前谷口有大军,一个孩童统领列阵,据称是皑冬十三皇子慕容影。”

夜将军这才恍然中计,反被埋伏了。只是想不通先前入谷的人马如此众多,是如何逃出谷去。

“恐怕是皑冬独有的一种天赋,炼野闻所未闻。”随从叹了口气,“入谷来的,不是真的冰山铁骑,我们输了。”

“现在该怎么办?”夜将军双眼充血,自知局面已经无可挽回,现在已经深陷敌阵,难以脱身了。

“我设雾遮掩,你率全军趁乱强攻前军,杀出一条血路。”随从望向渺茫的前路,握紧了腰间的剑。

“为何攻前军?他们扎营在前,后军人马应较少才是。”夜将军只是有些困惑。

“既设了这样的局,后军应有自信挡得住我们,士气高涨,知担当大任而视死如归,虽人少,却难以突破。前军人数众多,又紧靠大营,自觉无虞。攻其不备,也许还有些许活路。”

“你怎么办?”夜将军的眼神里竟然满是关切。

“我拖住后军,若冲出去了,用陨炎联系,我伺机从大雾中沿着信号逃出去。”

随从的话并没有商量的意思,告知之后,他就向后军的方向走去。

“无郎!”

随从听得喊,回头看着夜将军。

“若还有命再见,我把将印交给你。”

随从却只是笑了笑,挥了挥手就继续往前走去。

悬鸣谷前谷口的影听得督军来报,敌军趁雾大来袭,分辨不清虚实多少,只听得声势浩大。本来大雾之中就有些慌乱,敌军攻势急如骤雨,竟然硬生生从铁桶般的阵里撕开了口子,冲散的人四下奔逃,一时间方寸大乱。

混乱中,影顾不上去拿绘卷,大声朝四周的冰山铁骑亲卫队疾呼:“去中帐!”

阿镜还在中帐。

但影没能想到,这一喊反而让阿镜陷入危机,大雾之中,银铠狼盔的夜将军骑着白马正从大营边掠过,听得真切。夜将军随即调转马头,领着炼野主力奔向中帐。

中帐的阿镜被突然的兵荒马乱吓到了,掀开帐子,却只看见大雾之中一个银铠狼盔的人被簇拥着朝自己奔来,隔得远了看不真切,她还以为是九殿下回来了,远远地朝他招手。

离得近了她才觉着不对,马的速度太快了,根本没有缓下来的打算。那人一伸手就像提起孩子一样把她拎起来,紧接着就丢在了马背上,她愣愣地看着四周的护骑,和冰山铁骑不一样,他们戴着黑色的面具,有红色的边纹。

是炼野!他们突破了防线!阿镜的大脑一片空白,想挣脱,按在她背上的手却不由分说,她根本动弹不得。

后谷口。

“将军,雾太大了,我们还要等吗?”有随从上来跟玄离请示。

玄离神情微肃,现在的状况有些出乎意料,关于炼野的讯息太少了,竟然都不知道小夜魔的军队里有人具有这样的天赋。大雾在夜色里更是碍事,即使是冰山铁骑,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作战过,调度是个很大的问题。

但按兵不动终究不是个办法,小十三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若是对方全力冲出前谷口······

玄离拔剑一挥,下了号令:“我们入谷,若后军不见前军,退者即斩。”

一声令下,玄离纵马一马当先冲进茫茫大雾之中。冰山铁骑随之而进,护在玄离四周。

没进多久,就有一人横拦在谷口。玄离勒了马,停步在那人五米开外,后面的大队整齐划一地停下来了。玄离看着那黑袍下精致的人影,扫了一眼他腰间的佩剑。

“你就是······小夜魔?”玄离手握着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的杀气。

“小夜魔已经从前谷口走了,即使你们抵达,也改变不了局面。沐王堡不日将破,皑冬若是负隅顽抗,将腹背受敌。”那人面色如尘,却显见得并无畏惧,直面着玄离的白马。

“你非将军,也敢拦我?”玄离微愠拔剑,剑光凉薄通透,与雾色融为一体。

翻身下马,向前挺进了只一步,玄离的剑气如芒,快到看不清轨迹,只看得雾气被划开了一道痕才知剑至。那人险险侧脸避过剑锋,转身拔剑挡住胸前的下一剑,对撞时金属声清脆响亮,在谷中震荡回响。

两剑相碰的刹那,那人手中的剑漆黑如墨,那墨色似乎染上了玄离的剑身,笼罩着淡淡的黑烟。

“【墨剑】?”玄离眉目愈深,炼野有名剑如墨,短兵相接处相染,侵蚀剑身,今日才得见。

那人不答,格开玄离的剑,退进了雾色之中,浓雾也迎着他的脚步涌上来吞没了他,他一眨眼消失在了玄离视野里。

“你若不是将军,怎么会拥有【墨剑】?”玄离朝浓雾大喊,四周雾色更浓,把他也层层围住,听得见不远处冰山铁骑呼喊他的声音,却连轮廓也看不清。

隐约间杀气从左后方骤起,玄离反应很快,回身横剑一挥,将其拦腰斩断。却轻飘飘地,如若无物。玄离看着挥散的雾气,一时愣神。

在玄离身后,【墨剑】猝不及防地刺下,玄离躲闪不及,剑身反手护住后颈,却听得破裂的声音。

玄离的剑被【墨剑】刺穿,剑身碎开了茬口,【墨剑】的剑尖触碰到了他的后颈,有些冰冷的触感。

那人的声音很冷,带着漠然和轻蔑的语气在玄离身后响起:“我只是个提剑侍从。杀一个皑冬皇子,还用不着炼野的将军。”

“嗖”的一声穿云透雾,寒箭突来。那人眉头一皱跳开两步,寒箭落在玄离身后那片空地上,那一小块立足之地立刻结了霜。

“殿下!没事吧!”夕允一手拉着绳索一手拿着弓从天而降,顺着箭划开的雾洞,能看到玄离和那人对峙的情形。

“我没事!”玄离不敢大意,隔空喊了一声,仍手持断剑正对着那侍从。

“连两岸的弓箭手都提早暗换掉了。”那侍从啧啧称奇,用手指弹了弹剑尖,“早听闻皑冬九皇子文韬武略,今日才知所言非虚。”

玄离暗自聚力,藏在身后的左手手心结起冰来,还冒着丝丝白气。

正待出手,天空中却有一束红色焰火猛然爆裂开,即使是在层层迷雾之中,那耀眼的光芒也清晰可辨。

那侍从回头看了一眼,竟然当着玄离的面收起了墨剑,遗憾地叹了口气:“这是炼野第一次和你交手,就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慕容玄离,我们沐王堡见。”

眼看他要走,玄离挺剑向前,但断剑终于撑不住碎了,刃掉了下来,剑柄只留了个碴子。而那人拢上了兜帽,后退数步就在迷雾中不知去向,视野太差,伸手不见五指,玄离也没再深追。

夕允快步奔到玄离身边,关切地查看他是否受伤,看到后颈上刚自动脱落的冰甲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刚才的人,就是小夜魔吗?”夕允看了看那人消失的方向,雾气淡了些,但人早已走远了。

“他声称自己不是,”玄离用左手抚在断剑上,“但有能力使用【墨剑】,有驾驭迷雾的天赋,即使不是小夜魔,也绝不是等闲之辈。”

“这漫天大雾也出自他手?”

“他甚至用雾做了佯攻。”玄离到现在还震撼不已,能如此完美流畅地使用天赋到实战中来,一出手就是杀招,经验老道得太过可怕。那人形的雾甚至模仿出了可以乱真的杀意,细节如风声和挥动的速度都处理得极好,竟然一时都骗过了他。

夕允闻言皱眉:“崖上的弓手都已经处理掉了,但雾气缭绕视野太差,看不清对方的动向。若后谷口只有一个人断后,那十三殿下那边···”

“他们的目标是影,坐守大营的铁骑虽然人数众多,却心有懈怠,影又不善领军作战,恐怕会出事。”

玄离心知不能再等,他把左手的冰覆在了断剑之上,剑刃慢慢从断口重新凝固出来,原本就是冰做的刃。

“冰山铁骑听令!”

身后的兵马肃然回应:“诺!”

“跟着我去援前谷口,我们横穿山谷,不作停留,挡我者,杀!”

“诺!”

呼喊荡气回肠,玄离勒马长嘶,挥剑而起,带领全部兵马狂奔而去。夕允沿着下来的绳索攀上悬崖绝壁,她得去重新组织人手,用弓箭拦住前谷口逃窜的敌军,

但前谷口已经乱成一锅粥。

影带着亲卫赶到中帐,帐内却已是空空荡荡,影心道不好,下令身边的人马都去追,务必完好无损地救回阿镜。可雾中拦住对方的人马本就极其有限,再抽出一些去追那一小队人谈何容易。影慌乱中跑去随行马车里取了一卷画,坐在地上展开,那画中是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如瀑长发,穿着黑漆狼皮衣,戴着白墨无常帽,眉目隽永,栩栩如生。影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用拇指在那男子手心按了一个血印,就在按下的瞬间,那男子从画中一跃而出,迅速而优雅地落地,水般柔和的眉峰略带疑惑地皱了皱,看着影,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好像天气很好的时候和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打招呼,眼睛都弯成上弦月。

“源哥哥!你别闹了!快去救救阿镜,她被炼野掳走了!”影急得都要哭了。

被唤作“源”的画中人听到“炼野”时眼睛睁开了,但很快又困惑地稍微歪了歪头,像是在问阿镜是谁。

“阿镜是······”影一时也解释不清,只好说,“是个很好看的姑娘,穿九哥宫里的衣服,他们往沐王堡的方向去了!”

这次源听懂了,温暖地笑了笑,坚定地朝影点了点头,然后就突然在影眼前消失不见。极快的速度甚至留下了残影,周围的雾留下了人形的空隙,证明了他的离去。

影显见得安心下来,沉着冷静了片刻,他从腰间的鲨鱼袋里取出一支画笔,朝谷口前线,打得最激烈的地方奔去。

阵线被冲出了口子,敌军像洪水决堤一般涌出来,分明是以逸待劳,两边伤亡却相差无几。眼看炼野大军逃出生天,冰山铁骑也有些动摇,隐隐有退却之势。

影的到来明显稳住了阵脚。影边走边画,藏兵绘甲及时补上了缺口,重新组织起包围圈。影环顾四周,跟将士们说:“辛苦各位守住了!接下来由我和大家一起拦住炼野,势要拿下小夜魔!”

冰山铁骑振臂高呼,军心大盛,一拥而上挡住了炼野的逃兵。重重围困水泄不通,炼野一时不敢冲锋,有人甚至丢盔弃甲以示投降。

看起来已经稳住了局面,唯一担心的就是掳走阿镜的小队人马,以及没有现身的小夜魔。影正思忖着,一个黑影从雾中走出,身上的黑袍如同夜色,手持一柄黑色的剑,边往前走,边轻描淡写地砍下了投降者的头颅。跪在地上的炼野士卒毫无防备,眼睛还大大睁着就已人头落地,旁边的士兵见此情形,忙捡起甲胄和兵器,回到队列里。

“那个人是······”

“【墨剑】!他有【墨剑】!”

“小夜魔来了吗?”

冰山铁骑中开始出现骚动不安,即使是影,也看着那冷酷的男子大步上前直面层层包围,不免有些紧张。

“将军不在,就卑躬屈膝,将军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们的?”那侍从举起了黑色的剑,“你们是炼野的战士,今日若冲不出去这悬鸣谷,便是全军覆没。想再见父母儿女的,跟我走前面,想留在皑冬做阶下囚的,就不必跟来了!”

说罢,那侍从徒步拖剑直冲冲地朝着冰山铁骑的阵眼跑过来,速度很快,旁边的士兵策马狂奔才能跟上。

炼野突围的决心被瞬间点燃,极速飞驰的骑兵和稳步推进的步兵势如破竹,最前面的黑袍侍从更是以一当十,墨剑在与冰山铁骑铠甲接触的时候就染黑了铠甲白色光洁的表面,盔甲被腐蚀,很快就从人身上脱离,长枪和刀剑也挡不住那墨色的剑,一经接触,迅速就被折断。

绘甲一经伤害就溃散成墨,冰山铁骑的人数显然没有看起来那么多。炼野越战越勇,很快就逼近阵眼处制造绘甲的慕容影。

“保护十三殿下!”重重铁骑试图护住影,但那侍从干净利落地突进来,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影慌乱之际抽出腰间一支笔,朝着他就扔了过去。

那人剑锋一凛,画笔应声折断,一剑势不可挡刺中影小小的身躯,从前胸穿到后背,一时血流如注,染花了他秋蓝色的衣。

“皑冬的皇子,也都不过如此。”那侍从不悲不喜地说道,四下的冰山铁骑疯了一般攻上来,他抽剑弃下浑身是血的影,退出了阵眼,在阵前又斩了好几个皑冬士卒。

一道冰轨仿佛从天边连绵而来,冲破迷雾重重,玄离从冰轨上一跃而下,怒气冲冲,一剑出手势如破竹。那侍从抬头眼前一晃,竟然迅速闪躲在地,那一剑重重砸在地上激起飞沙走石,却没能伤到他。

玄离双目微红,手中剑无一刻停下,连续的出剑凌厉生风,那侍从忙于躲闪,并不接剑。

赶来时玄离就已经看到了倒在血泊中无声无息的影,旁边有亲卫在包扎他的伤口,但出血量看起来太过庞大,都难以想象影瘦弱年幼的身体里能流出那么多血,他到底还是来晚了。

他应该护住影的,他应该在影身边的,都怪他制定的战术兵分了两路,不然影也不会······

玄离看着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人怒火中烧,剑法密不透风,逼得他连连后退,直到他退到一处较宽的血泊之中,玄离忽地伸手触地,单膝跪在血泊中。血泊瞬间结成冰柱,成百上千的血冰柱将那侍从缠绕得严严实实,死死禁锢在原地。

那侍从眼神里的冷在这一刻也没有转变,他已经无力反抗,手一松弃了墨剑,和玄离对视。

“原来这才是你的能力。”那人平静而恍然地说,“确实可怕,你会成为炼野征服皑冬最大的障碍。”

玄离摊在血泊中的手逐渐收成拳,最后紧紧一握,冰柱中爆出不胜数的冰刃,锋利的锥尖、刀口、方刃将那侍从霎那间扎成刺猬,没有一寸皮肤没有刃口。但那人却没有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流血。

那侍从消散开来,化做了一缕雾烟。

玄离眼中的哀伤密密麻麻,几乎透不过气,他仍半跪在血泊里,身上的白衣染成了半红色,像是受了很重的伤。他轻转身去顾影的伤势,身后的炼野军队有些踌躇不前。玄离向后举起沾满血的手,两崖上漫天箭雨倾泻而下,小夜魔的主力军就像是待宰羔羊一样脆弱,在纷纷箭雨下全军覆没。

南郡前·三里树林

“得救了!”银铠的夜将军取下狼盔痛快地呼吸,一夜奔逃,身边只剩四零八落的十来个单骑。好在总算逃出了悬鸣谷,没有把命交待在这一役里。

那姑娘柔弱无力,沿途挣扎都是白费力气。夜将军嗤笑一声,这多半是皑冬哪个皇子的女眷。随军带着这种累赘,难怪在这种死局里也让他们得以脱身。

他抓着阿镜的头发把她的头抬起来,瞧了瞧阿镜惊恐的眼睛,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清秀,并非绝色,看来抓住你也没有什么用处。”

“将······将军······”

“怎么了?”夜将军朝旁边人瞥了一眼,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望去,一个白无常一样的男子拦住了前路。

“见了鬼了,”夜将军显见得失去了耐心,疲乏之下变得很暴躁,“你又是谁?”

来者并不答话,指了指他手中的女子,示意他放下。

夜将军迅速打量了一下这个不速之客,四周看起来只有他一个人,穿着华贵但是看着文弱瘦削,似乎还是个哑巴。

夜将军挥剑下令:“杀了他!”

两个炼野骑兵拖着疲惫的步伐踏马而出,却连矛都还没有举起来,就被击倒落于马下,立刻就化成了白色的雪粉身碎骨,风一吹就如同挫骨扬灰般不知所踪。

那戴白无常帽的男子放开了两匹马,任它们奔逃,缓缓优雅地落地,衣袂轻拂。离夜将军一行人近了些,能看见他眼里的雪花纹理。

“你······你是慕容源······”夜将军大骇,一副魂飞天外模样,吓得把抓着阿镜的手都松开了,直接从马上跌下来,“不可能······”

“将军勿惊,”旁边的黑马上,一个士卒掀开了头盔,俨然是那个黑袍侍从,他扶住夜将军,单手施术,树林里随即大雾弥漫。然而源只一闭眼,再睁开时雾气都凝成细雪纷纷扬扬飘落,夜将军还没缓过来,那侍从上了夜将军的马,将阿镜双手反剪着置于马背上,还没来得及逃。

“将军,他并非慕容源。”那侍从手边无剑,从怀中取出一柄鹰爪钩,飞快地抡着圈,“不过是傀儡术法,只要伤到他,就会消散。”

夜将军闻言也镇定了三分,双手举起剑,大喊着朝源砍去。

与此同时,鹰爪钩也出手,呼啸着划破长空。

源站立原地未动,直到夜将军跑到面前挺剑。源身形一闪,躲过剑的同时一掌打在夜将军腹甲上,白色的铠甲表面没有任何裂纹,但夜将军的表情却很痛苦。

鹰爪钩随后便至,却不料想并非朝源而去,而是朝着夜将军去的,鹰爪一收,精准地从夜将军腰间取走了一个锦囊。

夜将军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竟然!”

但他注定说不完一句话了,他整个人在盔甲里化成了雪,飞散出来,空的甲胄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就算只是复制品,要伤到慕容源谈何容易。”那侍从眼中没有丝毫悲悯,收好了锦囊,“总得有人活着回去。”

源向他所乘的马走过来,步子很轻却让人胆寒,那侍从没有尝试先动手,只开口说:“不知道若是那孩子死了,你会不会消失。”

源猛地抬眼望着他,眼里的雪花纹碎得像星辰。

“召唤你的那孩子中了我的【墨剑】,伤口不会轻易愈合,现在算来,活不过一个时辰。”那侍从居高临下般讲道,眼中并无畏惧。

源似乎动了怒,一伸手就把他座下的马化成了雪,他拎着阿镜后跃退开,单手再次施术。漫天大雾涌起,眼前一片乌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

源再次眨眼,雾气凝结,瞬间空气清朗,没有一点盲区。

但这次,对方有备而来,雾气消散后他似乎瞬间补上了术法,眼见他正带着阿镜向后跑去,眼前却仍留有他和阿镜两个人,眼前的他还直接朝源扑上来,似乎想把他留住。

源一掌击中来者,来者腹部已经开始化雪,却面无表情毫无反应,直愣愣倒在一旁。

源眉目轻皱,纵身去追逃进树林里的他。那侍从带着阿镜没命地跑,在树林里绕来绕去。源失去了耐心,一闭眼,雪花般的纹理清晰可辨,再睁眼时四周草木皆枯,地面冰霜连绵,将远处的阿镜和侍从的脚都冻住,无法挣脱。

源走近,先解开了阿镜脚踝处的冰冻,正要带她走,却没想到刚一碰到她,阿镜就化作一缕烟散开了。源回头看向那侍从,他冷冷地看着源,眼里仍是那种高傲冷漠的神情。下一刻,侍从就自己化散开来。

源望了望来时的方向,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他一咬牙,还是往谷口的方向去了。

皑冬营内,夕允正尽全力救治重伤的影。玄离忧心忡忡地在一旁给影降温,尝试了六七种方法,却始终没有止住黑色伤口不断流出的血。

“九哥,源哥哥他······带阿镜回来了吗?”影在呛血,却仍挣扎着问。

玄离闻言垂泪,此时源掀帐而入,夕允自觉地退开,让源来体察。源看了看影苍白的脸和衣下漆黑如墨的伤口,连血都被染成了黑色。源拂开玄离的手,自己触碰着影的伤口,那可怖的伤口缓慢地覆上了白色的雪,顽固的黑逐渐在雪里化开,血也很快恢复了鲜红的颜色。

“源哥哥······你回来了······”影还想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平静地睡过去了。

夕允和玄离看到影的面色有所好转,都松了口气,但源仍眉目藏忧。源单手画圆用影的血造出一个血冰球窟窿,将影抱起放了进去。做完这些,源看起来也很疲倦,身体都变得透明。源用尽最后的力气拂袖扬起雪花,然后就消散不见。雪花落在地上,形成几行简单的文字。

“影缺血,凝伤,等药。白将军死,墨,雾,阿镜,南郡。”

玄离长叹一声,双眼通红,夕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虽然这一役算得上大获全胜,解了沐王堡之围,还杀死了小夜魔。但影命悬一线,阿镜也被掳走,对玄离来说,结果实在算不上好。

“你带影回都,务求治好他,跟父王母后禀告,沐王堡暂时无虞了。”

夕允看着他提剑就往外走,问道:“那你呢?”

玄离掀开帐子信步走去,地平线上一片光芒映照着他的铠甲。他眼中是抹不去的忧愁,上马就朝着南郡的方向奔去,身边有大半的冰山铁骑如影随形,迎着耀眼的光,看上去就像是在追逐破晓。

玄离没有回应,但背影已经给了回答。

“我去带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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