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藏历年的时候，奶奶最终没有等来尼阳姨妈，遗憾地走了。奶奶临走时抓住爷爷的手，看着那幅画有格格和贝勒的画像对爷爷说：“虽然你阿爸在世常说：‘德不孤，必有邻，家世赫，必来求，直本家的女人，姻缘是前世定好的，这一世注定的，商贾、达官贵人，部落头人听到直本家有女孩出生，没等女儿初长成就急不可待提亲说媒下聘礼，一般人家的女儿养在深闺人未识，而直本家的女儿，名声早早传出去了，嫁到理塘、拉萨、德格、蒙古、打箭炉、欠多等地，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各处。’他引以为豪的事，在我看来，是一件残酷的事，骨肉分离不能相见，不知死活，以后直本家的姑娘别嫁到远处，生死离别的最后一面难相见。姑姑有恩于我，总以为日子越过越长，这一生中能见面，与姑姑谋面，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所以我常在佛前无数次求拜与亲人团聚的那一刻。没想到，其实日子越过越短，我福薄命短，这一世无缘相见。姑姑远嫁蒙古王爷，就如当年文成公主远嫁番地，亲人分离，再也回不到家乡，我想姑姑跟我们一样，除了思念，还是思念，只有梦回故里，我只在梦里见过姑姑。到了晚一辈，亲情已经断了。你的姑奶奶我嫁进来时已经是嫁到拉萨去的传说，除了相互问候捎礼物，剩下的还是无穷无尽的思念。直本家的姑娘像天上的游云，时间长了无根无痕迹。如果当初不是我狠心拆散达阳的一段情，现在不知道达阳在哪儿漂泊。所以我留下遗言：从我的孙儿诺布才仁那一辈，直本家的姑娘们不许远嫁他乡。”可见奶奶临死见不到姨妈尼阳的遗恨。这种境况下奶奶留下的遗言，爷爷意识到了，这也是多年后姨妈回来操持家务的原因，我实践了，我的儿女们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我的孙辈们绕膝承欢，享受人伦亲情，我是亲人骨肉分离的终结者。
奶奶去世，阿佳白玛流着眼泪把嘴附到我的耳朵边说：“奶奶去了天堂，不能哭啊！千万别哭，别惊扰了死者的灵魂。”我对死亡没概念，看着家门口来了和尚，画了白线条图案，阳台、院子里搭上棚子，点了上千盏酥油灯，和尚们坐在佛堂念经，活佛一个接一个来超度亡灵。全村的人在我家出出进进，忙里忙外，全家人沉浸在悲伤中。没有谁的哭声感染我，倒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传染给了我，他们都不哭，却有比哭还要难受的悲痛。阿佳白玛再三叮嘱，我想好了不哭。四个舅舅都来了，眉宇间都蹙成了疙瘩，我想悲伤就在那疙瘩里。本来就是出家人，念经超度是他们的本分，三天后，奶奶被送到天葬台天葬了，众人都说奶奶有福报，四个儿子属相没有犯冲，送她到天葬台，陪她走向了人生轮回的礼仪。美丽的阿妈像霜打的花朵一样蔫了，瘦了一圈。她告诉阿佳白玛说：“我的心里空了，心骨碎了。”
我听到这句话说：“阿妈，家里空了，奶奶还来吗？”
阿妈把我揽在怀里，放声大哭，我跟着哭了，这是奶奶不在以后我第一次哭，往后的岁月里，想起不在的奶奶，间歇性地哭，有时候在梦里哭醒，有时候睹物思人，看见与旺毛奶奶有关的事、物件，又哭了，布毛奶奶常常偷偷抹泪，我知道她想起了奶奶。在奶奶四十九天的忌日中，我、阿妈、布毛奶奶泪流得稀里哗啦，但没有哭出声，唯一发出的声音是六字真言。在思念和悲伤中，我对死亡有了少许认知，人死了意味着再也看不到那个人了。
藏历年来了，村里人们很体谅我家的丧事，达成默契，平平静静的，藏历年不属于直门达渡口。米玛老人和村里的人们都说：“船家与直本家的关系如同褡裢，两头紧相连，直本家的悲伤就是我们直门达整个村子的悲伤，我们悲痛着他们的悲痛，怎么能不顾及呢？”
时间过得真快，奶奶的丧期满了，我们去天葬台、文成公主庙还愿进香，拉上了经幡，又去各大小寺庙点了功德酥油灯。河面冰融化了，开河了，岸边等了两天的马帮沸腾了。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天蓝得透明。爷爷大清早到渡口，全村人出动，在渡口河滩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开河摆渡仪式。
首先到渡口河岸供船神的牌位下，煨桑，抛撒五谷，放飞风马，敬茶，从彼岸到此岸拉十几道新经幡，经幡在河面上空高高飘扬，齐声诵经祈祷祝福：
今天，天上吉星高照，
今天，地下良辰吉日。
今天，人间万事和美，
今天，船家下水始摆渡。
祈求保佑渡口风平浪静，事事顺达，
祈求保佑过往渡客人人平安无虞，
祈求伏压河水凶猛魔，货物无损勿失，
祈求船神能召一切护地神，庇佑渡客平安……
仪式完成，船家们吆喝着抬着自家的皮筏子放到水里，渡客们按自己的顺序坐进皮筏。摆渡开始了，马帮锅头们也按照到达渡口的先后顺序，排了号等待摆渡，在爷爷渡口的调度室领取序号，缴纳运费，按序摆渡货物。女人们搬运装卸货物，对岸同样热闹，送客迎客的人，换乘马帮的马匹、驮牛，都在对岸等待对接，有要到彼岸的货物和渡客等待摆渡，此岸有多热闹，彼岸就有多热闹，整个渡口喧闹一片，但闹而不乱，秩序井然。
渡口开始繁忙起来了，马帮一拨接一拨来到渡口。
我和阿妈常坐在阳台上喝着茶打发时光，有时候阿妈喝一种蜂蜜的酒，允许我也沾几口。因为那酒很甜，那时能吃到的最甜的食物是蜂蜜，想当然地认为那么甜香的酒肯定是用蜂蜜酿造的，不知道是用葡萄酿制的，我们家人杜撰叫蜂蜜酒。后来我喝了葡萄酒才知道其实是葡萄酒。因为这种酒比起我们自酿的青稞酒、葛旬马帮的白酒、霍巴马帮贩来的川曲烧酒相比，的确很甜，颜色像黑茶，它们是由擦哇马帮贩来的。爷爷早知道这种酒是葡萄酿制的，他去拉萨在亲戚家里喝过英国人的葡萄酒，他说，擦哇马帮是云南来的，主要以驮茶、驮米、驮腊肉为主，贩运到拉萨为终点。云南有一个地方有藏族，叫茨中，气候非常好，奇怪的是那里的藏族信奉黄头发蓝眼睛的洋人的宗教，跟我们的信仰不同，他们的洋活佛跟我们的活佛一样，都是有智慧的人，懂的很多。洋活佛教会当地人种植葡萄，并教会他们用葡萄酿酒，每年擦哇马帮的锅头送礼物给我们，一般会给我们带来三样常有的礼物，奔子栏的精美木器漆食盒、蜂蜜酒和珍贵的止血神药（云南白药）。据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擦哇马帮就开始贩运这种“蜂蜜酒”，阿妈对这种酒情有独钟，尤其喜欢喝。我们家里这种“蜂蜜酒”多得可以说喝不完，过藏历年时家里把这种“蜂蜜”甜酒送亲戚朋友。
阿妈有时候在微醉中，冷眼看着山脚下来往穿行的马帮、贩夫走卒、前往拉萨朝圣的僧人和佛徒、政府官员、投亲靠友的流浪人、行乞、讨生活的各色人，排解她心中的苦闷。阿妈天天以看热闹掩饰她内心的渴盼。我早习惯了马帮出现前首先传来的一阵阵清脆的铃铛声，接着有序有节点的蹄声伴着驮夫悠长的吆喝声，出现在山脚下。先是装饰华丽色彩明艳的一匹马或是一只骡子，脖颈上系着叮叮当当的铃铛，牵引出长长一队骡马，这些骡马嘴上都套有竹片编的镂空口罩，防止骡马食路边的草，耽误行程。马帮一般有七八十至一百多骡马，每十匹由一个驮夫赶脚，一队马帮有一个锅头，藏区来往的马帮锅头骑着健壮、四肢短粗的矮种马，这些驮夫背着叉子猎枪、火枪，有的挎着两把盒子枪，穿着马靴，戴着大檐礼帽，披着褐衣斗篷，一声悠长尖细的口哨，告知大家他们到了渡口。擦哇马帮以驮运芒康的盐巴为主，盐巴藏语叫“擦”，所以这支马帮叫擦哇。除了驮盐巴，他们兼驮云南的茶，特别是普洱茶，驮运到拉萨再转到印度，还有奔子栏的木胎漆器。木胎漆器很有名，拉萨贵族人家的食盒都喜欢购置奔子栏的木胎漆器。奔子栏做的木胎食盒，造型圆润美观，上的漆色泽明亮饱和，特别是漆器上的彩绘，像锦缎一样明艳华贵。我们家的食盒都是擦哇马帮锅头送给爷爷的礼物，都是奔子栏的木胎漆器。
阿妈看见了山下出现的马帮就报上名来：“噢，擦哇马帮来了。”擦哇马帮穿着奇特，青色布包头上面插一根羽毛，长过膝盖的衣服，领口镶花边，宽长裤，长衫外套一件羊皮背心，晴天毛向外，雨天毛朝内防雨，也穿羊毛背心。阿妈指着他们说：“我很喜欢喝他们的‘蜂蜜酒’。经常做礼物送给船家和爷爷。他们是所有马帮中走的线路最长的，即使这样，他们也喜欢选这条线路，他们认为这条路虽然长，但是平安，又没有高山险路阻挡，相对而言生命财产有保障。而从云南去往拉萨虽然路途近，但生命会受到大山瘴气、强盗出没的威胁。考虑到安全，还是选这条路线稳妥。他们习惯于随身携带能鉴别毒药的银壶银碗、银勺银筷，以防路途遭遇不测。不过据他们说鉴别毒的银器出了云南到打箭炉就用不上了，直到拉萨仅仅是餐具而已，不担心防毒遭暗害。他们千里迢迢舍近求远就是图安全，宁愿少赚，不冒险。他们的骡马可不像从远道来的，膘肥体壮，原因是路途遥远，骡马在途中折损，很难找到替代的，所以驮的重量轻少，贩运的货物紧俏量少质高，每天行走路程短，饲料充足。他们很爱惜骡马，这些骡马从通天河泅水而过，一路不需要换乘，腿脚勤的马帮一年往返拉萨两趟。
“看，安多纳哇马帮来了。”他们是四川安多、阿坝一带的马帮，其中一支马帮穿着很奇特，青色布包头上面插一根羽毛，长过膝盖的衣服，领口镶花边，宽长裤，长衫外套一件羊皮背心，晴天毛向外，雨天毛朝外防雨，也披羊毛背心，后来才知道这个民族叫羌族。他们主要以驮茶为主，还有大米，竹篓里装着腊肉、没有加工的鼻烟等地方特产，一般他们从雅安启程，经打箭炉、结古多、欠多到拉萨，回返时从拉萨驮运印度的商品和尼泊尔的佛教用品及首饰。他们带来的腊肉，我和爷爷爱吃，过世的旺毛奶奶说：“难吃，一股烟熏味。”腊肉味儿很重，村民们远远地闻到腊肉味说：“散发着火燎烟熏的肉怎么能吃到嘴里呢？味儿好难闻。”村民们都掩鼻捂口，很排斥。我阿妈也很爱吃，她说在打箭炉，人们爱吃这种烟熏肉，她是在姨妈家喜欢上这种肉的。
“看，霍巴马帮来了。”这是令我家感到亲切的马帮，也是来去最勤的马帮，距离我们渡口最近的马帮，他们的起点是打箭炉（康定），终点是拉萨。他们往拉萨专驮茶，返回来以驮印度、尼泊尔、拉萨的日用商品为主。我的姨妈尼阳第二段婚姻选准了打箭炉的人，她嫁了一个非常疼爱她的商人——甲央。姨妈家的马帮，给我们直本家带来很多惊喜，是我们全家人盼望到来的马帮。只要霍巴马帮到了渡口，一定会有姨妈姨夫的有关消息和礼物。我们直本家看到霍巴马帮，感觉如自家马帮到来一样，亲切熟悉。
拉萨马帮从欠多（昌都）过来，一般一年来一趟至两趟，只在藏区。他们主要驮来印度的氆氇、水獭皮、毛呢、绸缎、棉布，还有旧衣服，有驻印英军淘汰的红礼服，衣服上有弹洞刀痕。也有染料、金银首饰、珍珠玛瑙、象牙饰品、尼泊尔佛像、各色尼龙绳等；返回去驮羊毛、兽皮、虫草、酥油、名贵药材。
“哦，嘉夏巴马帮终于来了。”这是阿妈盼望的马帮，她喜欢吃的挂面就是由他们驮来。他们从临夏启程，终点一般到结古多，有的去欠多，以回族为主，他们在饮食上很讲究，一切食物出自自己之手，说是清真，爷爷说这是他们的信仰限制。但是他们的食物、东西我们不忌讳，爷爷说：“我们要忌讳，他们生意就无法做了。”他们驮来瓷碗、红枣、糖果、葡萄干、核桃等，还有挂面、面、豆子、小米之类的谷物。
“噢，结古多固定的嘉夏尼马帮也上来了。”他们是内地汉族马帮，在结古多有固定的商号，叫“秦商”。
“与结古多很亲近的葛旬马帮来了。”葛旬马帮从西宁或“茶马商都”丹葛尔（湟源）启程，终点到结古多，他们给直门达渡口船家的最深影响是，不仅驮来很多白酒，而且马帮的人个个都是海量，船家见了他们戏谑地说：“边城西宁，始于葛旬，葛旬马帮，酒如河水流。”
这些马帮来来往往，交替出现在渡口，一到摆渡季节，渡口就成了他们的渡口。操着各种言语的马帮，流转在渡口。我们又把马帮们细分开来，嘉夏巴马帮又分出斯冷（西宁）马帮、葛旬（丹葛尔，湟源）马帮、兰州马帮、秦商马帮等，霍巴马帮（川藏）又分为冷错马帮、嘉阳当过马帮、梅江当过马帮、霍色当然卡娘马帮，我们根据马帮的装束、驮队、人来分辨他们。
阿妈一直身体不好，据说生我的时候大出血，伤了元气，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过来，这也是过世的旺毛奶奶的心病。本来想姨妈尼阳来了后，她当面把阿妈托付给姨妈，这是旺毛奶奶死不瞑目的缘由。阿妈回屋躺着去了。阿佳白玛使唤家里另外三个女仆下山到河边背水去了，我站在阳台上看她们三个慢悠悠懒洋洋背着木桶下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