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前,爷爷的父亲去世,爷爷的侄子——那个六岁就被甘南一座寺院认定活佛的灵童,已经成为一位佛教界有名望、法力高深、信众众多的高僧大活佛。活佛得到他爷爷去世的消息赶回来奔丧是一年以后,因为当初他在闭关,出关后才知道了此事,赶过来已经是10月底了,见到爷爷,就对爷爷说:“我亲爱的叔叔,我看到了你身上沾有邪气,似乎有不吉利的事纠缠围绕着你。”就在爷爷半信半疑,茫然得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时,活佛已经煨桑念经了,他麻利地脱下袈裟,放下念珠说:“把家里那个大铜盆拿来,到村里人家收集一些牛奶来,要三桶。”家里人吩咐下去,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三木桶奶子放到了活佛跟前,大家猜测活佛做法事要用奶子,但猜不出做什么法事要用奶子。活佛把三木桶奶子倒进了大铜盆,对叔叔说:“请叔叔脱光,裸身进盆用奶子沐浴,你身上阴气太重,阳不能压身,就是正不能压邪,邪气太重,我用雪白的奶子洗去你身上的晦气、污垢、不洁净的东西。”活佛亲手为叔叔擦洗,一遍又一遍,没有漏掉任何部位。
活佛对他的叔叔说:“遇到坦途您尽管放心大胆地走,遇到难走的路等等看,遇到难事躲起来,不要急着赶路,不吉利的事就会绕过你。”爷爷自己也说:“洗了牛奶澡,感觉身上轻松多了,心里亮堂了,精神提起来了。”爷爷与他的老朋友葛旬马帮锅头,就是现在的葛旬马帮小锅头的父亲,结伴一块下西宁做生意了,下西宁时爷爷也组成了一个小马帮,六七匹马,十几头驮牛,驮着他的羊毛、皮子、蕨麻、酥油、各种名贵的草药,带着三个仆人走的。
两个月后,据布毛奶奶说,爷爷一副狼狈相回来了,除了四人牵着四匹马,其他的牲畜不见了,到了家还惊魂未定的。原来,爷爷在回来的路上经过花石峡时遇到了两拨强盗,杀人越货。那天一帮人走在爷爷他们前面,等爷爷他们到花石峡,看到前面那帮人尸横遍地,没有一个活口。爷爷说他很幸运,那天如果他们走在前面,遭杀身之祸的必定是他们,走在羊群的头羊,必遭狼吃。爷爷马上想到了侄子的忠告“遇到难事躲起来”,他们四个藏在了石缝里,没有直接过花石峡。躲到太阳落山,本以为没有了危险,刚出来没走几步,又遇到了一拨强盗。爷爷命令那三个跟从:“快把那些驮东西的牛赶过去,舍财保命要紧,躲回石山。”他们牵着手里的马,飞快地躲起来了。强盗的目的就是货物,加上天已经黑了,也没有追赶他们。
布毛奶奶说爷爷他们四个回来时人瘦马瘦,一路乞讨,过了巴颜喀拉山松了口气。回到家的爷爷心有余悸,说起这趟出门,他说:“口破鼻豁,路遇凶险,不幸中的万幸,捡了条命回来了,走在前面的那帮人真倒霉,像是替我去死了,我心里不好受,多亏侄子在我出门前的叮嘱、忠告和临行前做的法事、牛奶沐浴禳灾,为我免除了血光之灾,否则必遭劫杀。”爷爷遭此一劫,可把旺毛奶奶吓坏了,旺毛奶奶在世时,不让爷爷再走那条凶路,特别是一提到花石峡,旺毛奶奶就不寒而栗,爷爷多年来也顾及旺毛奶奶的担忧,断了这条生意路。今年爷爷因受到葛旬老锅头的相邀,加上没有了旺毛奶奶的阻拦,还有现在路途安全多了,他很想去看看老朋友,加上马家人到果洛和玉树后,强盗遇到了比他们还狠的角色,收敛了许多,而且又是跟马家军换防人员、马帮、商户一块下去,安全多了。不过爷爷走时,布毛奶奶望着爷爷的背影说:“老爷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坐不住了。”阿妈一再给爷爷说:“路上注意安全,特别是回来经过花石峡,一定要小心,不安全了到明年开春跟马帮一块上来。”爷爷说:“不用担心,你在家把我的宝贝孙子照看好,不用担心我,现在路上安全了,现在的强盗,即使碰上了,也只劫货不杀人。”
爷爷去临夏探望嘉夏巴马锅兼做生意。爷爷说家里没有男人不行,把大舅召回了家,还让大舅开始教我识藏文,爷爷说直本家的男人不能是个睁眼瞎,识字通文是必要的,否则怎么做好直本人管理渡口呢?这年冬天,大舅开始对我进行启蒙教育。我从认藏文字母开始了学习生活。
爷爷带走了根嘎,还有一个驮夫、小乞丐切周的大哥——大小伙——普扎。爷爷也有好几垛货物,皮子、羊毛、酥油、曲啦(奶渣)、藏药等,大小褡裢还几十个。
根嘎和爷爷走了,阿佳白玛在流泪,我知道她在为谁流泪。阿妈安慰说:“藏历年前他们就回来了,又不是生死别离,哭什么?明年你就嫁给他吧,不知道根嘎怎么想的。”
阿佳白玛告诉阿妈:“根嘎本来去年想给你们说,我阻止了,太太去世不到一年,我们不好张口。”
阿妈说:“我看你才十七,再等两年吧,女人嫁人了就是受罪。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做姑娘的时光是最幸福的。”阿妈这样说,是她在生我的时候受了很大的罪,差一点送了命。
“阿佳达阳,你生在这样富有的家里,又没嫁到男方家,一辈子生活在亲生父母身边,生孩子与不生孩子、做姑娘和做母亲有什么区别啊?”
“怎么没有区别,再娇贵的姑娘变成男人的女人,一样要经受生孩子的分娩痛苦。”
“阿佳达阳,真有那么可怕吗?”显然阿佳白玛不信。
阿妈正经八百地说:“信不信由你,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生诺布差点把命送了,你没听布毛说起过?”
“听她经常说起,我以为是她故意夸大其词呢!”
阿妈不屑一顾地看着阿佳白玛说:“傻丫头,难道我会胡说啊?”
阿妈看着东面马帮来的路说:“我想姐姐尼阳了,她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想去打箭炉,那可是个好地方。”
我看到阿妈出神的眼光望着东南方,若有所失的样子。听到提起姨妈尼阳,我便跟阿妈说:“阿妈,我也想姨妈了,你带我去吧!”
“姨妈姨夫要来看我们了。”
“真的啊!”这意外的消息给我灌入了夸耀的资本,我高兴地跑出去跟村里的小伙伴们夸耀说,“我姨妈姨夫要从打箭炉来看我了。”小伙伴们都很羡慕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很得意。
唉!学习的日子真苦,每天还在梦里就被大舅从热被窝里拉出来,他念经,我要念藏文字母,下午学写藏文字,记单词。舅舅管我可严格了,他处处以寺院的戒规来约束我,布毛奶奶心疼我,送吃送喝的跑得勤,阿妈冷眼旁观,不干涉大舅对我的管教,我认为自己受委屈了,只有爷爷疼我爱我,我只有用想念爷爷来排遣学习的枯燥。我天天盼他回家,过一天就如过了好几天。
谁知我在压抑中看到了大人们更大的压抑情绪。结古多传来了噩耗,班禅仁波切在结古寺圆寂了。顿时,信众们如五雷轰顶,大山崩塌,仿佛心里的一面旗帜倒了,没有了主心骨,太阳失色,大地寒悲,天地和人们都沉浸在悲恸中,直门达的人们也笼罩在这种悲伤的氛围中。看到大人们不苟言笑,孩子们怯生生地感到出大事了,我们跟大人们保持一致的情绪,不敢说笑。年初,班禅仁波切的法体移灵到甘孜香根寺院,全村民众前去送迎跪拜。班禅仁波切的移灵护卫队随员众多,除上一次送捐款回归国民政府的军人以外,还有国民政府的护卫队的一队人马,有班禅仁波切的堪布、随员、侍从、送灵的僧人等,这些人组成了移灵护卫队,过通天河向甘孜进发了。
最冷的时候,小舅舅也回来了,他脸色苍白,拖着病体,回家养病来了。家里又多了一个舅舅,我的学习压力更大了,两位舅舅轮流坐庄,上午一个习经,一个教我,到了下午,换过来。学习生活枯燥乏味,苦的时候我想爷爷。我心里想,爷爷在,我就不会遭这份罪。一有空闲,我爬到二楼阳台,向山下望着爷爷来的方向一遍一遍幻想,幻想爷爷突然出现在路上,骑着那匹枣红马朝着家的方向来了。尤其是大舅,对我很苛刻严厉,阿妈有时候说:“大哥,他才七岁,是个孩子,有的是时间学习,慢慢来。”
“那可不行,我六岁时已经进寺院了,天天青灯伴黄卷,五更起三更睡,诺布现在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不能错过学习的好时段,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如果夏天播种,秋天无收获,冬天就要等着饿死,这些都是一个道理,好时机不能错过。诺布现在是记忆力最好的时候,错过了以后学起来就吃力了。家里的事情你打理好,管好诺布的吃喝,诺布学习我和弟弟做主,我兄弟俩凑到一起回家来,是难得的机会。你心疼他,认为我们给他的学习压力太大,以后你就知道了,这其实是我兄弟俩心疼他一辈子,为他将来的人生负责。现在你放开手脚让我兄弟俩教他识字读书,以后你就收获希望吧!”
听大人之间的对话,我心里拔凉拔凉的,谁来把我从这两位“魔舅”的手里拯救出来呢?我幼稚地认为只有爷爷能解放拯救我,两个月以后,他们回各自的寺院了,爷爷也该回来了。
我天天念日日写,时间就在两位舅舅的操控下,一天天过去了。只要有空闲时间,我就站在阳台看着爷爷来的方向,我发现阿佳白玛比我凝望的时间长,比我看的次数多,每次都是阿妈喊她,她才回过神来。每当听到阿妈叫:“白玛,你在哪儿?”我就知道她又在阳台上发愣了。
一场大雪,让直门达的山山水水变得单调,变得臃肿而柔和,给人一种厚重感。找不到食物的山雀飞来飞去觅食,几声鸣叫更增添了空旷与寂静,山被推送到眼前,距离拉近了。枯燥的学习,思念爷爷的背后,是暗涌的压抑感,盼望爷爷的心被无限地放大了。听阿佳白玛说,我已经好几次在梦里哭喊爷爷。我第一次感到爷爷是我寄存灵魂的人,没有了爷爷我的灵魂出窍了,爷爷是我的依靠,爷爷不在身边的日子,我心无傍依,爷爷就是我的天,爷爷是我的佛,这长长的思念,终于牵来了爷爷。
什么是惊喜?早上睁开眼睛,爷爷那张慈祥的脸盯着我看的时候,那瞬间,内心的喜悦像一只带翅膀的鸟儿蹿出来,我跳起来搂住爷爷,吊在他的脖子上,高兴地说了好几遍“爷爷,你可回来了,我想你,做梦也在想你”,接下来就和爷爷讨要礼物,爷爷给我的礼物足足有两个褡裢。
爷爷这一趟回来说:“内地物资很缺乏,人们到处逃难,中国跟日本人打得很厉害,我到的地方日本人没打过来,但战事吃紧,日本人很凶狠,占领了大半个中国,内地处在战火中,老百姓流离失所,人们处在恐慌之中,战火已经快烧到西安,国民政府从首都南京搬到离成都很近的重庆。据知道的人们讲,整个藏区,西宁、兰州、宁夏、四川、云南的一些地区,日本人的势力还没到达,这些地区的商贸活动变得繁忙,而我们渡口是通往这些地方的必经之路,其他的路被堵,人们会拥向通的那条路,渡口会发挥它最大的作用,开春要做好准备。”后来,爷爷的预言又一次验证了。
普扎这一趟跟爷爷出去,带回来一个姑娘,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爷爷他们下去时,马帮行至果洛玛多星宿海(鄂陵湖、扎陵),晚上驻扎在湖边,夜里遭到强盗来袭,好在爷爷他们刚好是跟驻扎在结古多换防下去的马家军一路,所以强盗被马家军打得落花流水,逃走了。夜里,爷爷、根嘎、普扎他们还没有入睡,正围坐在帐篷里喝茶吃干粮,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和吆喝声,爷爷判断说:“快把油灯灭了钻出帐篷!强盗来了。”根嘎第一个钻出帐篷,在月色星光下与强盗打了个照面,吓得又退进帐篷,战战兢兢地对爷爷说:“老爷,别出去了,我看见强盗的眼睛里闪着冷冷的光,一脸的凶狠,这些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黑灯瞎火的挥着刀子乱砍一通。”
爷爷急中生智说:“快!蹲下来,你们两个把马鞍举过头顶。”黑暗中,他们三人慌乱地摸到马鞍,蹲下来双手举着马鞍。只听在外面叫声、马蹄声乱成一团,一会儿吵闹的声音远去了。他们放下马鞍钻出帐篷,查看情况,夜色中一队人马跑在前,一队人马追在后,消失在黑暗中。等他们再次钻进帐篷,点上油灯,说来也巧,强盗跑了,一个姑娘钻到了爷爷他们三个人的帐篷里,穿的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好心的康巴商人,救救我!我是果洛的,部落已经被马家军洗劫,死的死,逃的逃,我的父母被马家军杀死了,兄弟姐妹有的死了,有的逃了,我变成了孤儿。前两天碰上了被逼无奈当上强盗的哥哥,可他们白天躲,夜晚出没,我一个女的,跟着他们很不方便,我知道我是哥哥的累赘。今天出来袭扰马家军,被打散了,马家军还不知道我是女的,正在到处找我,我就钻到了你们的帐篷。”这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马家军正在搜捕,在外面喊:“直本老爷,你那儿没事吧?”爷爷连忙让那惊魂未定的姑娘蹲在马鞍旁,把一块牛绒褐子盖在她身上,连忙回答:“没有,我这儿平安无事。”他们三个犯难了,明天赶路,这姑娘该怎么办?
“好心人,救救我吧!看在我们都是藏人的分上,你们不搭救我,明天我一旦被马匪抓住,我会沦为性奴被他们轮奸,或把我拉到西宁卖了。我们果洛好几个部落的女人被马匪拉去卖了,我千万不能落在他们手里。你们有慈悲心肠,救我一命。”她看到爷爷像一个大商人,跪在爷爷面前苦苦哀求。爷爷想了想说:“明天你化装成男人,跟着普扎一块牵马烧茶,我对外人讲,你是我的仆人,记住装哑巴,不许说话露出女人的声音,万一败露了,你是个姑娘,麻烦事儿多了,我有十只手的能力也救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