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但不是回来看你卖乖弄俏的。”徐平大马金刀坐在长凳上,张、刘二人则一左一右押在墨蝶身侧。“你要还想玩,我倒是有个合适人选,能陪你玩一宿。”说着,徐平目光转向刘胜。
“行,算你狠。你让他俩先出去。”墨蝶泄气道。
“有话直说,别给我装神弄鬼的。”徐平皱眉道。
“呵,你怎么不把我带到早市上问话?”墨蝶直勾勾盯着徐平,再不言语。
“那个……要不我俩就先出去了?”刘胜见状,一边说话,一边试探着往地窖门口挪动。见徐平没有阻拦,赶紧给张力勾了勾手指,当先钻出了地窖。
“可以啊,你的手下都这么灵醒,我今天栽得不冤。”墨蝶感叹道。
徐平起身走上前,打开了墨蝶的镣铐,道:“现在你肯好好跟我讲话了?”
墨蝶揉了揉略有红肿的手腕,道:“说真的,我看不懂你是太自负还是太愚蠢。你对敌人这么手软,是要吃大亏的。”
“你不是我的敌人,”徐平把镣铐放回桌上,指了指长凳示意墨蝶坐下,道,“真要细数起来,你昨天还救了我一命,算是我的恩人。”
“哦?那你这报恩的方式着实有点特别。”墨蝶款款坐下,道。这次,她并没有故作媚态,也没有假装娇憨,却自然流露出一种独特的美感。那不只是清秀的容貌所带给人的美感,更是一种沉着冷静的魅力,甚至,还有一点与其青春年少不符的老成庄重。
“抱歉。报恩的事,以后我肯定不会忘了,不过现在,我需要知道真相。”徐平坐回桌面,拿开手帕检查了一下颈部的伤口,血基本已经不流了。
“真相?那个被杀的人的真相?”墨蝶奇道。
徐平眉头微蹙,道:“难道你不觉得这很重要吗?那可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墨蝶盯着徐平,神情复杂,半晌,道:“你是认真的?”
“人命关天,你居然问我是不是认真的?”
墨蝶苦笑道:“你就算知道凶手是谁,又能怎么样?押着他对簿公堂?别说找不到人证物证,你现在连尸体都找不到了吧?”
徐平皱起眉头,道:“事实终究是事实,不可能毫无痕迹的。”
“行,我就当你神通广大,把这件事查的一清二楚。可谁又会在乎呢?”
徐平一愣,喃道:“谁会在乎?怎么会没人在乎?”
墨蝶面无表情道:“别查了,你就当那个人不存在吧。”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徐平言语间已有几分真怒。
墨蝶忽然道:“你今天腰上别着的铁尺,好像跟昨天那副不一样?”
“你扯这个干什么?”
“昨天那副被玉华楼收走了?”
“你非要我把你绑起来才开心吗?”
“那个死人,对于派他去玉华楼的人来说,也就跟一副铁尺没差。折了,换一副就行,没什么值得挂怀的。”说出这话时,墨蝶的表情变得愈发冷漠。
听着墨蝶毫无情绪地讲述,徐平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半晌才道:“你也是别人的一副铁尺?”
墨蝶弯腰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短刃,捏着刃口对徐平晃了晃,莞尔道:“我是一把好刀,比铁尺锋利多了。”
徐平一时语塞,随手将桌上的各式刑具摆放整齐。
“其实你可能也猜到了,有人包下了玉华楼二层,在密谋一些事情。那个死者假装成仆役刺探消息,事情败露,被灭了口。这些就是你所追问的真相,满意了吗?”墨蝶道。
“他跟你是一个上司?”
“不是,我也不知道他是替谁卖命的。楼里所议之事牵涉太多,大家不可能完全相互信任,谁都有可能安插暗探。”
“既然是非常重要的事,为什么会在玉华楼那样的地方商议?”
墨蝶笑了笑,道:“还有比玉华楼更合适的地方吗?放你们鹰扬府,你们敢担保消息不被泄露吗?”
“难不成玉华楼能做担保?”
“当然不能,但玉华楼也根本没必要做担保啊。”
徐平略一思索,恍然道:“在玉华楼其实就跟在大街上一样,参与议事的人是福是祸各凭本事。”
墨蝶笑而不语。
徐平又道:“我就说玉华楼有多大来头,明知我是鹰扬府的,还敢痛下杀手。原来,他们把我也当成一把刀了。”
“行了,你要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不要再掺乎了。再让你多知道一点,就没法留你活口了。”
徐平沉思片刻,道:“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的鹰扬府腰牌是哪来的?”
墨蝶摇摇头,道:“这个我也不能告诉你。我不能让你顺藤摸瓜,找到我背后的人不是?”
徐平皱眉道:“我们鹰扬府的腰牌,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拿在手里发号施令,你觉得我应该不闻不问吗?”
“你若想要,我还你便是。”墨蝶说着,从怀中摸出了那块红绸木嵌银腰牌,递给徐平。
徐平接过腰牌,用手一摸侧楞,果然能摸到一溜小字。仔细一看,乃是小篆体的“河南郡左屯卫进德府”。
隋朝军制为府兵制,分设十二卫统领天下兵马,每一卫又各自统领数量不一的鹰扬府。隋皇为防止将帅拥兵自重,特意将驻扎在同一个郡的十数个鹰扬府分配给不同卫统领,使之相互钳制。
徐平手中腰牌上的小字,表明了它的主人正是徐平所在的“进德府”鹰击郎将——郑俨。
“满意了?送我回去吧。”墨蝶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道。
“等天光大亮了送你回玉华楼?”
“不必了,你现在就带我回富教坊那座哑伯看着的小宅。之后的事我自有安排。”
“那行……”徐平走出两步,却见墨蝶仍站在原地,“出发吧?”
“你不给我找件衣服?”墨蝶提醒道。
徐平一拍脑门,反应过来,道:“这里是刘胜家,要不我给你拿身他的衣服?”
墨蝶忽然促狭一笑,道:“要不,你穿他的衣服,把你身上这件给我穿?”
徐平老脸一红,赶紧转身钻出地窖。
不多时,徐平拿了身皂色短褐回到地窖,却见墨蝶已经收起了发饰,将青丝扭做男髻。徐平放下衣裤,转身退出地窖。
墨蝶除下罗裙,拿起短褐欲穿,却感到入手温热,仔细一看,竟真是徐平刚刚换下来的一身半臂短褐。这回换做墨蝶脸色泛起一阵潮红了。墨蝶一咬牙,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将自己的衣裙打做包袱,走出了地窖。
“那个……”候在地窖外的徐平凑近前解释道,“刘胜那货,衣服都堆了个把月没洗了,实在不好意思拿给你穿。”
墨蝶白了徐平一眼,道:“少废话,赶紧带路。”顺手把衣裙塞到徐平手上。
二人甩开脚步,往洛阳城东南的土地庙跑去。此时正值六月盛夏,行不多时,两人均已跑得浑身大汗淋漓。墨蝶感到或许是自己前半夜服下的迷药随着出汗发掉了许多,身体反倒愈发轻快了。
墨蝶有心试探徐平的能耐,脚下微微加紧了步伐。徐平看穿了墨蝶的小心思,不肯示弱,亦随之加快脚步。二人沿着大路你追我赶,来时乘驴车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路,不到三刻钟便已赶完。
“手上功夫不怎么样,跑得倒还挺快啊?”墨蝶抬起大臂,使衣袖擦了擦汗,当先抬脚走进土地庙。
徐平不甘示弱道:“你敢不敢放下刀片子跟我过两手?”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后院的枯井旁。
“骗我跟你一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比力气?我又不傻。”墨蝶露齿一笑,身形一晃,已绕到徐平身后,伸手从徐平腰间抽下井绳,绕过井栏,对折放下枯井,当先攀住井绳一跃而下。
“不比力气,你倒是让我也拿上家伙啊!”徐平追在后面下了井,拽起绳头将井绳收好。
二人穿过暗道,回到城中。凭着一身公差的皂衣和徐平腰上的“鹰扬府”腰牌,二人一路畅行无阻,回到富教坊中。
依旧是三重三轻的独特敲门声,眇目
老人应声打开院门,迎入二人。徐平走到老人身前,下意识冲老人微笑致意,却想起老人根本看不见自己。不料,老人却仿佛看到了徐平的笑颜,脸上皱纹顿时如秋菊绽开一般,漾出一抹慈祥的笑意。
“哑伯记得你的脚步声。”墨蝶解释道。
“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也休息吧。”
“都这个点了,你再跑一趟天就该亮了。就在这里小睡一会儿吧。”墨蝶话音刚落,哑伯便在徐平身后插上了门栓。
墨蝶依旧将徐平引进正房,道:“你还是住这儿吧。”
“那你呢?”徐平冲口而出,顿感后悔。
“怎么?想让我陪你?”果然,又被墨蝶抓住机会,调侃一番。
“我……我是说,客随主便,我应该去厢房住的。”徐平别过脸,嗫嚅道。
“得了吧,拜你所赐,我这会儿哪还有心思睡觉啊?早跟你说过,你只要不添乱,就算帮我大忙了。”墨蝶冲徐平皱了皱鼻子,转身走出房去。
院中,哑伯已当先一步取下了门栓。待墨蝶从身前走过,哑伯把手伸到墨蝶身前比了个手势。只听得墨蝶娇嗔一声:“哑伯,你别闹了!”言罢,一晃身便消失在夜幕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