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华灯初上,一个身着鹅黄色真丝提花长衫,手摇镂雕檀香木折扇,腰佩鹤鹿回春玉牌,足踏千层底祥云纹皂靴的青年踱着四方步走进玉华楼。
玉华楼的店伴个个都有看衣识人的眼力见儿,看到这青年的打扮,便知此人不是富贾之裔,便是官宦子弟。
一个头戴皂巾的店伴连忙迎上道:“这位客官,这边请。”
那青年对店伴却是理也不理,径直穿过正堂,往楼梯边走去。
见这青年派头不凡,皂巾店伴忙呼一声:“请上座!”
听到这声招呼,一个头戴青巾的店伴立即迎了过来。道:“这位客官,恕小人眼拙,看着您面生。不知客官有无相好的姑娘,小人去给您请过来。”
青年仍是不理不睬,挥手挡开青巾店伴,自顾迈上楼梯,朝二楼走去。
青巾店伴忙退到一旁,拉长嗓音高呼一声:“敬茶!”
黄衣青年刚上得二楼,便看到一个头包红巾的店伴迎上前来。只见那店伴哈腰道:“客官,请留步,这二楼,今天已经被包下来了。”
青年下巴一扬,便要绕过店伴往里走。不料店伴横移半步,微微挡在青年身前,既不显得无理,也丝毫不显退让。
“客官,恕罪则个。”店伴赔着笑脸道。
青年微哼一声,道:“你们这地方,二楼少说有半个月没招呼过客人了吧?天天都被包下来?呵,哄鬼呢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叠画着花押的纸券塞到店伴手中,道:“这些是赏你的,赶紧给小爷寻处清净地方。”
店伴略略一翻纸券,张张都是印着“鹰扬府”大印的兑粮官凭。眼下世道,物贵钱贱,这官凭一升一斗皆可如实兑换成粮油,可比一吊吊的五铢钱更加实在。再者,能拿出这种粮券做赏钱的,可不是一般富贾,必与官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店伴面露难色,将官凭双手抵还,道:“客官,这些小人真不能收。二楼确实已经被包下了,您别为难小人。要不,小人给您在一楼寻间雅座,请个顶漂亮的小娘子陪您。”
青年皱眉道:“一楼那种吵吵嚷嚷的腌臜地方,也是人呆的?小爷是来吃茶听曲,又不是相骡马。”说罢,转身便要下楼,嘴里还嘟囔着:“老头子还说洛阳样样不比京兆差,呵,就连玉华楼,也不过如此。”
听到“京兆”二字,店伴耳朵微微一动,连忙追上青年,道:“客官,您要是爱清净,小人倒是有个去处。”
青年闻言,停步回头,道:“哦?还有哪儿?”
店伴小心道:“我们这儿的别院,有几处独栋的小阁,绝对清净。”
青年嗤笑一声,用下巴颏一指楼梯,示意店伴带路。店伴连忙紧走两步,当先走下楼梯。
红巾店伴引着黄衣青年自后门走出玉华楼正堂,绕过庭院草木,来到一座小阁前,阁中只有清辉一盏。红巾店伴快步走到近前,冲阁内招呼道:“掌灯!”一时间,点点烛光顺次亮起,柔和的灯火从微掩的纸窗映出,将小阁烘托得宛如夜幕之上的一颗明珠。
青年满意笑道:“这倒是个雅致去处。不错,不错。”说着,从身边摸出两张粮券,递予店伴,道:“退下吧。”言罢,推开雕花小门走进阁中。
阁中置着一张红木小几,两扇草编蒲团,几上有全套青瓷茶具。小阁的窗子半开半闭,窗上挂着纱帐,窗前还有一张香案,案头铜香炉中焚着沉香,岸上横置一张“仲尼式”桐木古琴。一位身着水绿绸衫、腰系翠绿罗裙的女子侍立在琴旁。
黄衣青年脱下皂靴,盘腿坐上蒲团,冲琴娘道:“小娘子长得怪清秀的,不错,不错。只可惜……”说着,递出两张粮券,接着道:“你不太对小爷的胃口。”
琴娘接过粮券,屈膝款款施以一礼,面朝着青年,小碎步退出门去。
青年冲着门口交代道:“听说你们这里最近新来了几个姑娘,都叫过来让小爷过过眼。”
不多时,琴娘引着五名各执丝竹的女孩走进阁来,娉娉袅袅立于青年面前。
青年摸着下巴,用玩味的眼光在几个女孩身上扫了两圈,撇了撇嘴角,道:“啧,差点儿个意思。”
琴娘闻言,示意女孩们退下。待女孩们依次走出小阁,琴娘正欲跟在最后离开,却被青年叫住,道:“等等。”
琴娘回首,低眉顺眼等待吩咐。只见青年站起身,用手比划道:“听说有个新来的姑娘,个子约莫有这么高,巴掌脸,眼睛不算大,不过眼梢很俏。鼻子小小的,小嘴上的唇珠很明显。”
琴娘闻言,脸上略显难色,道:“是有这么一位姑娘,名唤‘墨蝶’。但是……”
见琴娘欲言又止,青年又递出一张粮券,道:“烦请你多费费心。”
琴娘这次没有接粮券,屈膝施礼道:“奴家去帮官人请一下墨蝶姑娘,只是……实在不敢担保她能过来。”
青年笑道:“有点意思,那你先去吧。”说罢,自己摆弄起小几上的茶具。琴娘先从屋外使铜壶打来沸水,供青年沏茶,这才转身去请墨蝶。
黄衣青年独坐阁中,依次烫洗茶壶、茶碗,又将茶饼细细撵做粉末。隋唐年间,吃茶一道与后世大有不同,乃是将茶撵粉熬煮,拌以佐料品尝。此时正值盛夏酷暑,方才改煮为泡,以免受炉火之苦。
待得第一盏茶倾入茶碗中,只听“吱呀”一声轻响,一阵香风携入小阁之中。青年抬头看去,只见一位一袭白衣、不着脂粉的高挑女子盈盈走进屋来。
“墨蝶姑娘?”青年试探问道。
“奴家正是。”墨蝶温言细语道。
“快快请坐,尝尝我的手艺。”青年起身掩上门插上门闩,将墨蝶让入座,给墨蝶斟上茶。
“有劳官人了。”墨蝶道声谢,右手端起茶碗,左手微微掩住口鼻,细细品味。“官人手艺果然高妙,墨蝶得以一品,实在是三生有幸。”
黄衣青年直勾勾看着墨蝶,笑而不语。
墨蝶微微别过脸去,娇嗔道:“官人的眼神,就好似要吃了奴家一般。”
青年笑了笑,又低头摆弄起茶具。见青年半晌不言语,墨蝶饶是风尘中人,也不由得心怀惴惴。
“怎么样?是她吧?”青年突然道。
“什么?”墨蝶不解道。却听得窗外有人应道:“正是此人。”说罢,那人撩起纱帐,一跃而入。
“是你!”墨蝶看清来人,大惊失色,猛然起身,却觉头脑一阵昏沉。
“张力,干得漂亮!撤!”翻窗而入的不速之客竟是徐平!那出手阔绰的黄衣青年,正是张力。
徐平取出早已备好的绳索和麻袋,将墨蝶捆了个四马攒蹄,又从使麻布堵住嘴巴,这才塞进麻袋。
“平哥,你这有点太过了吧?”张力有点看不下去,道。
徐平摇摇头,道:“你这会儿知道怜香惜玉,等你被她全力招呼上了,哼……”说着,用大拇指在脖子上狠狠比划了一道。比划完,忽然想起一事,赶紧打开麻袋,伸手便去墨蝶腰间摸索。
张力一脸无奈的别过头去,心里忽然想到,要是刘胜在这里,不知会编排出什么词来调侃徐平。
“你小子,是不是在瞎琢磨些有的没的?”徐平一眼看穿了张力的心思,怒道,“拿去看看,让你也长个见识!”说罢,将刚刚从墨蝶腰间搜出的短刃抛到了放置茶具的小几上。
张力拾起短刃一看,果然与寻常匕首不同:只有三寸长一片薄刃,并无手柄;短刃韧性奇佳,几乎可以弯折成环;刃面的层层花纹,显是千锤百炼锻打而成的痕迹。
“嘶,这玩意儿可不好使啊。”张力咋舌道。
“哼,昨夜里我差点交代在这玩意儿上,”徐平伸出两指,道,“两次!”
张力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上前帮忙把麻袋口扎紧。“平哥,走吧?”说着,张力抬起了墨蝶的腿部一侧。
徐平打开门,一手揽起墨蝶肩膀,一手扶着她的头颈,当先走出小阁。出得小阁,二人转入暗处,徐平嘬口做哨,学着夜枭叫了三声。不多时,只听得远处有人高呼:“走水啦!快来人啊!”
张力听得明白,那大喊“走水”之人,正是刘胜。“走水”乃是着火之意,听到呼声,玉华楼后院的仆役均纷纷前去查看,一时间,明岗暗哨均被刘胜骗走。
徐平领着张力往反方向走去,很快来到围墙边。围墙的背光处早已搭好了梯子,徐、张二人一个拖,一个送,将装着墨蝶的麻袋送上了墙头。
徐平当先跳下墙头,张开双臂准备接住墨蝶。
“平哥,你能接得住吗?别被砸伤了。”张力爬上墙头道。
“少废话,麻利些!”徐平皱眉道。
张力耸了耸肩,一咬牙,把墨蝶从墙头推下。
徐平一把抱定墨蝶,扛在肩上,道:“分头走,老地方见。”说罢,转身隐入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