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听到墨蝶这番话,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一时间看着墨蝶的眼神竟有些痴了。
“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饶是墨蝶平时总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面对徐平直勾勾的视线依然感到心中有些发毛。
徐平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有些太放肆了,连忙垂下眼睑,道:“我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嗯……怎么说呢……智慧?”
墨蝶黛眉一竖,作势要打,嗔道:“你什么意思?说我傻吗?”
徐平连忙仰身后躲,架起左臂护在脸前,辩解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哼,那你倒是给我好好解释解释。”墨蝶双臂抱回胸前,微微噘起了小嘴。
徐平坐正了身子,道:“虽然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充满智慧的姑娘,不过,以前我觉得你的智慧都是……嗯……属于用来自保的智慧。”
墨蝶微微眯起了眼,斜视徐平,道:“你这个说法听起来有点微妙啊。总觉得你话里话外有点想揭我短的意思。”
徐平道:“不是揭短,就是觉得你好像很喜欢独来独往,没想到你还有跟人交往的智慧。”
墨蝶微微一笑,随即别过脸道:“也是,我怎么会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说罢,转身钻出船篷,去接替聂豹摇起船橹。
徐平听出了墨蝶语调有异,心中暗骂自己口不择言,攥起左拳狠狠锤了自己额头一拳,爬出船篷,给聂豹使了个眼色。
聂豹看到墨、徐二人神态,肚里顿时有数,冲徐平挤了挤眼,故意嘟囔道:“有点困了,我去眯一会儿。”说着,爬进了船篷倒头躺下。
徐平移到墨蝶右侧坐好,一时却不知如何言语,遂伸手搭在橹上,帮墨蝶分摊些气力。巴掌大点儿的船艉,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至极,只听得船橹“哗哗”的打水之声,夹在二人之间不住地聒噪。
“那个……”徐平沉默良久,方才试探道,“你们这行算是军役吗?”
墨蝶一愣,眼睛直楞楞盯着船艏前的河面,半晌才道:“应该不算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徐平道:“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干这个。”
“不干这个?那我不是成闲人了?”墨蝶莫名道。
“呃……可是你干的这个也太危险了。而且,也不是长久之计。”
“危险?你干的也好不到哪去啊。”
“那不是因为在打仗嘛。等仗打完了,我还是回去当我的步快班头,抓几个蟊贼也没多么危险。”
“那你的意思让我也去抓蟊贼?”
“我……你要是愿意,倒也不是不行。招几个皂吏的权力我还是有的。”徐平一脸无奈道,墨蝶扭转话锋的本事他是早有领教。
“噗……”看到徐平强作认真的表情,墨蝶忍不住粲然而笑,打趣道,“那我还不如去拜托聂豹,看看凭我这身手能不能直接做个步快班头。对了,我还会骑马,你要不想被挤下去的话,我当个马快班头也行。”
“你要真肯来我们鹰扬府,我这个步快班头让给你做也无妨。”
“嗬,没想到你还挺仗义的啊。”
二人相视一笑,先前的尴尬气氛总算荡然一空,两人手里的船橹“唰唰”划水的声音似乎也明快了起来。
徐平放眼向四周望去,但见此地水路开阔,一人高的蒹葭从在岸边郁郁而生。宽旷的河面上,不时有渔船逆流而上,却是各个吃水不浅,显是满载而行。
若在平时,眼见之景当是一片繁华中透着阵阵诗情画意,然则此时战事正紧,河面上往来繁忙的舟船怕不尽是被杨玄感征来运送粮草的。念及此,徐平脸上不由得泛起一丝愁容。
忽然,徐平想起一事,下意识向四下一瞥,才反应过来此时身旁并无外人,最近的渔船也在数丈开外,不可能窃听自己。
墨蝶察觉到了徐平的小动作,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道:“这个习惯不错,很多时候能护你周全。说吧,有什么事?”
徐平道:“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在想,要是咱们把这艘船装上引火物,驶进杨玄感屯粮的码头,说不定可以一把火烧掉他们的粮草辎重。”
墨蝶思索片刻,道:“一般军中防范火烛最严的地方就是辎重营,不过杨玄感的部队大部分都是临时召集的民夫,可能真的会有疏漏。你这个想法靠谱。”
徐平得到墨蝶的肯定,顿时有了精神,道:“我的具体想法是这样的,第一步,咱们要弄到满满一船粮草,这个好办,河上这么多船,夜里下手应该不是难事……”说着,徐平看向墨蝶。
墨蝶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做到。同时做个手势,示意徐平接着往下讲。
“第二步,咱们需要在粮草中埋上引火物,咱们现在不是要去看郎中吗,他那里应该会有一些能用的。”
“郎中那能有什么方便点火的东西?”
“火硝,可以治头痛、胸腹痛、恶疽;硫黄,可以治疥癣、防蛇虫。这些都是不错的引火物,郎中那里可能会有。”
墨蝶脸上略显惊讶,道:“想不到你还懂点医术。”
徐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我哪懂医术。牢狱里面的犯人受刑之后身上容易生疮,我时不时会请郎中来狱里给他们诊治。时间久了,我也就认得了一些药性。”
墨蝶恍然道:“原来如此,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是可以再给你添一味药——白炭,主治肠风下血。”
徐平抚掌笑道:“可以可以。如此一来,就可以实施第三步,假装民夫,将船驶进码头,然后放火潜逃。”
墨蝶补充道:“用不着亲自点火。我可以在粮袋里设置一个延时起火的机关,等咱们走远了就会自燃。”
商议已定,二人相视而笑。墨蝶主动伸出了右掌,想要击掌相庆;徐平却下意识伸出了左拳,想要碰拳为约。两只手停在空中,二人均是一愣,墨蝶抢先反应过来,“噗嗤”一乐,右掌顺势在徐平左手背上一拍,嗔道:“傻样。”
谈笑间,轻舟疾驰,日头已高,河道旁的支流也逐渐多了起来。
聂豹在船篷中小憩了一阵,精神大振。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船艉的动静,确认徐、墨二人并没有什么亲密的动静,这才钻出船篷,冲墨蝶道:“换我来划船吧。”
墨蝶点点头,起身与聂豹换了位置,移到了一直独坐船艏瞭望的黄捷身边。
“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都撑了大半天了。”墨蝶柔声道。
黄捷点点头,正要转身进篷,却见得一艘快船直奔己方而来。那船并无船篷,宽仅五尺,船上只有两人,一人侧坐船艏,腰杆挺得笔直,另一人则在船后撑两柄快桨。
“藏弓!”墨蝶小声提醒道。
黄捷闻言,一把将弓和箭囊从肩上取下,却顺手抽出一直箭,隐在船帮之下认好弦,右手作凤眼扣,微微拧弦,将箭牢牢别在弓把右侧。
“前面的船,跟我们走。”快船船艏那人高声招呼道,同时打手势示意划船者将船掉过头去。
待得快船掉过头去,墨蝶的船已经与其并舷而行。
只听来人自说自话道:“刚刚征到了一批粮草,你们赶紧给运到偃师去。”
那人说着,转头看向身边渔船,却发现船上的人数有些太多了:光船艏就坐了两人,船艉虽然看不见,但至少得坐一个划船的人。
那人不由一愣,心中感觉有些许不对劲——河面上的往来船只早已尽数被征来运送粮草辎重,这艘船上坐了这么多人,岂不是给运粮人额外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负担?再看船艏二人,一个身材纤细,不像常年跑船之人;另一个一直猫着腰,双手隐在船帮之下。
那人左手扶着船帮长身而起,右手悄悄摸向腰后挂着的横刀,伸长了脖子往渔船看去。
黄捷眼看手中弓箭就要暴露,更不犹豫,拉弦入彀一气呵成,对准那人面门就是一箭。一箭既出,黄捷立即刁腕抽箭,盲认入弦,食中二指顺势拉开弓弦,调转箭头,对着划船人又是一箭。
先后两箭间隔不过一息,当先中箭的那人头部被贯穿,没来及发出声响便仰面倒进河里;划船人右胸中箭,一声闷咳,眼睁睁看着黄捷抽出了第三支箭,张弓射将过来……
墨蝶看出来人起疑,原本还欲与之虚与委蛇,见黄捷出手,一时有些竟错愕。好在其干净利索地解决了来人,没给对面出声示警的机会。
墨蝶不敢放一条空船飘在河上,连忙跳上来船,踢开撑船人的尸体,一手掌住船桨,一手拉住落水的浮尸。
徐平见状,起身攀住来船,小心换到那艘舴艋轻舟上,帮着墨蝶将浮尸捞上船。
徐平向四下里张望一周,见河面上其它船只相距尚远,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情状;又见此地岸边蒹葭丛生,不远处隐约有条径流从蒹葭丛间汇入河道。
徐平当即一直径流,冲墨蝶道:“把船藏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