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环视院落一周,自觉再无遗漏,便往方才白衣人逃遁的方向摸去。
徐平翻墙进入的院落是一个小别院:院西是临街高墙,方才徐平便是自此翻入;院北的木工间正是尸体原本被藏匿之处;院东则是一排平房,房中均无灯火,应当只是存放各式杂物的库房;这排平房南头,挂着盏朱红色宫灯,宫灯映照着的屋边小径,正是白衣人遁走之路。
徐平转出别院,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座庭院。庭院不大,却是幽深错落:院中花木掩映,将院落划分成诸多小径;更有一条人工挖成的小河从院落正中蜿蜒而过,河上跨着座木质拱桥,与岸边小庭相应成景。置身此地,徐平不由暗呼一声:“苦也!”深夜之中,如何能从这般曲折的庭院中寻得白衣人的踪迹?
徐平俯身搜索一番,希望能找到些许白衣人经过的痕迹,奈何天色太暗,实在难有所获。念及自己乃是翻墙而入,倘若继续穿过庭院往正屋搜索,惊扰到屋宅主人显然不妥,徐平当即决定先原路返回,从正门进入再做缉查。
“什么人?站住!”徐平甫一转身,便听得身后一声断喝,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仆役打扮的人提着盏红灯笼走来,便从腰间取下“鹰扬府”腰牌,刚要出声解释,便听得脑后风声大作!
徐平忙缩颈猫腰,只听“呼啦”一声,一根小臂粗的杆棒擦着头皮扫过,棍风带掉了头戴的红巾。徐平大惊,转身间已掣出腰后铁尺。
“且慢动手!”徐平双尺交叉护于胸前,出声喝止对手。熟料对面更不答话,手中杆棒改扫为戳,直刺徐平胸膛。
眼见对手招招直取要害,徐平再无心解释,当即旋胯转腰,双尺交叉向外一封,格开杆棒;脚下更不停顿,垫步上前,抢入对手怀中。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徐平右手铁尺陡然倒握,尺柄从食、中二指间伸出,直刺对手颈根。对手遭此一击,当即闭气,“当啷”一声扔下杆棒,双手捂着脖颈歪倒在地。也是徐平手底有分寸,收了力道,否则这一击怕是会要了对手性命。
原来,徐平手中叉状铁尺,较之寻常短兵有一样独门技巧:只要将拇指别入护手的小支,就可快速翻转铁尺,将尺柄当做拳刺使用。对手没料到这般变化,当即着了道。
“快来人啊!杀人啦!”见同伴倒下,执灯仆役当即咋呼起来。
徐平哪料得到这般光景,一时竟呆立当场。稍一恍惚,已有七八个仆役从暗处涌出,手中各执棍棒,为首两人手中举着的却是两杆长柄木叉。刹那间,徐平已被团团围住。徐平长叹一声,掷下双尺,举手投降。众仆役见被击倒的同伴尚在呻吟,并无性命之虞,便也不继续发难,只将徐平拘在原地。
不多时,一个衣着考究的青衣男子从院子东边走了过来,提灯仆役连忙迎上,小声讲明眼下情状。青衣男子闻言,眉头一蹙,分开众仆役,走近徐平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来我们玉华楼逞凶伤人?”
徐平忙道:“误会了,在下是鹰扬府的公差,查案时追线索追得急,不慎闯入贵府,起了争执。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鹰扬府?”青衣男子脸上闪过一丝不屑,道:“鹰扬府查什么案,能查到玉华楼这里?”
徐平捕捉到了青衣男子脸上的不屑,心下微一错愕:鹰扬府总司一方治安,鹰扬府皂吏虽是贱役,却有权酌情缉捕嫌犯,是以上至富贾,下至贫民,见人亮出鹰扬府的招牌多少都有几分忌惮;玉华楼,听名字也不过一处风月之所,眼前男子看装扮也就是一名总管,怎敢堂而皇之地无视官威?
“问你话呐!”提灯仆役鼓噪一声,打断了徐平的思绪。
徐平心有不忿,怼道:“鹰扬府追查的案子,自然不是小偷小摸。”
青衣男子听言,讥诮道:“军爷别发火啊,鹰扬府要查案,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当然要全力配合。不过……”言及此,青衣男子忽然语调一变,厉声道:“你到底是不是鹰扬府的,我们怎么知道呢?”
徐平闻言,伸手便去腰间取腰牌,一摸之下,方才发觉先前取兵刃时将腰牌随手扔到了地下。徐平急忙张望四周,却见腰牌一角从青衣男子脚下隐隐露出。
“你……”徐平察觉对方竟是在消遣自己,心头火起,正欲争辩,却见青衣男子笑容陡然狞厉。
徐平心中暗叫“不好”,抢步上前要拿青衣男子。左右仆役见徐平抬腿,当即双叉并举,将其岔住。其余仆役无需再多吩咐,手中棍棒纷纷照徐平身上招呼过去。徐平当场被打翻在地,不作他想,只能蜷作一团,双手护住头颈要害。
一顿痛殴之后,徐平迷迷糊糊被人连拖带拽,塞进了一间小屋。也不知过了多久,徐平忽闻得一丝异臭冲入鼻腔,被呛得一阵咳嗽,脑子倒是顿时清醒了许多。徐平奋力睁开肿胀的眼睑,勉强看见一个清瘦的白衣人蹲伏在自己身前。
“感觉怎么样?自己能动吗?”白衣人轻声问道。
徐平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肘、胯、膝等主要关节,感觉尚无大碍,便冲白衣人点了点头。
白衣人道:“我现在带你逃出去,你必须紧紧跟上我。如果半路跟不上了……”说到这,白衣人伸出右手拇指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道,“我必须保证我的秘密不被人知道。”
徐平之人视力逐渐恢复,认出了眼前之人正是先前在别院对峙的白衣人,苦笑道:“那你还是别管我了,我现在这样,真没把握跟着你跑出去。”
白衣人眉头微皱,右手从腰间摸出一柄短刃,道:“如果你走不了,我也得保证秘密不被人知道。”
徐平骇然,道:“我……我根本不认识你,甚至连你长什么样都看不清,哪会泄露你的秘密?”
白衣人摇摇头,道:“只要你活着落到他们手里,就会泄密。”说着,将刀贴到了徐平左颈上,左手顺势捂住他的口鼻。
徐平十五岁入公门讨生计,当了十年皂吏,专司刑捕,是以一眼便看出白衣人手法绝非等闲:这一刀若是割下,既不会让被杀者发出叫喊,也不会让自己身上溅到丝毫血迹。
“慢着,我跟你走便是!”徐平连忙出声制止对方。
白衣人稍稍放开左手,徐平立即重复道:“我跟你走!”
白衣人稍加思索,收起短刃,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自匣中取出一颗丸药,递给徐平,道:“这是三七粉搓制的丸药,能镇痛,你赶紧吃了。”徐平不敢违逆,忙接过丸药,一口吞下。
“走吧。”白衣人说着,伸手拉起徐平,转身走出屋外。徐平咬牙忍住疼痛,紧跟其后。
徐平走出屋来,只见地上歪着两个人,显然是白衣人放倒的,却不知二人是死是活。环顾四周,发现此处亦算是一处别院,此地并不临街,是由平房围成。心道:“这玉华楼也是大得吓人,不知到底是何来路。这回怕是惹上硬茬了!”又想:“我派了刘胜和张力两个人前后封锁此地,也不知他俩现在是何光景。”
徐平数次想开口询问白衣人是否了解张、刘二人的情况,却也明白此处绝非讲话之地。心神难安之际,徐平反到不觉周身疼痛有多难耐。
一路紧跟白衣人,穿过别院,绕过一处似是后厨的平房,来到一扇小木门前。但见白衣人从头上束冠拔下发簪,插入小木门上的挂锁,稍微搅动几下后,“咔嗒”一声打开了锁头。
二人走出小门,见白衣人肩头微微一舒,徐平明白自己已然走出了玉华楼的地届。
“请问,你知道我的两个弟兄现在在哪吗?”徐平掩上小门,紧走两步追上白衣人,问道。
“帮你翻墙那个,我已经让他回去了。年轻的那个,比你聪明,这会儿估计也没事了。”白衣人答道。徐平闻言,心中稍安。
跟随白衣人穿过夜市,来到富教坊另一端的深巷中,徐平再难按捺心中疑问,伸手拦住白衣人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人冷道:“你若不是好奇心太盛,今天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徐平正色道:“我身在公门,职责所在。今天你虽然救了我一命,但终究是个形迹可疑之人,既然让我撞见,就必须查问明白。”
白衣人神色古怪,仿佛看着一个白痴,道:“我怎么就‘形迹可疑’了?”
徐平厉声道:“你深夜摸黑搜尸,又深谙使刀之法,擅于开锁溜门,还女扮男装……”
白衣人表情原本一直波澜不惊,听到“女扮男装”四个字时,却陡然变色,伸手便去腰间拔刀。徐平眼疾手快,抢上一步,欲封住白衣人的右手。哪知白衣人棋高一着,只见她左足上步,身向右旋,闪开徐平扑击;右足顺势绊住住徐平右脚踝,猛地一勾。徐平站立不稳,向前趔趄两步方才站定。此时,白衣人早将短刃拔出,从徐平肩后架在了他的右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