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9244800000002

第2章 搏杀狼群

十一 风,真他妈的大

我无法拒绝这份深情厚谊,便站起身,双手接过来,捂在自己的心口,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再一次被感动了,感觉到曾经的自己就像是一个跳出染缸的孩子,但却在这个地方被淳朴的友情一遍一遍地刷洗着。

我的军装确实单薄。的确,草原的秋天来了,天气冷了,昨晚又下了一场雹子,今天早上就冷得让人打哆嗦,还好中午有了一些温暖的感觉。我把羊皮袄子套在身上,尺寸刚刚好,暖暖的,像是量身定做的一样。央金笑着说:“我阿爸家里还有些过冬的衣服,是我阿哥以前在时穿的。他身材和你差不多,我今天回去整理一下,明天给你送过来,你过冬时好穿。”

我很感激她,连声地道谢,问她:“才让大叔的腿好些了吗?”央金说:“好多了,多亏你上次采的那些药。今年过冬,阿爸的腿就不用再遭罪了。”

我们说这些的时候,多吉大叔和格桑抱了些东西出来,蹲在羊圈旁边摆弄着,央金说她们家的羊圈也得加固,就领着尼玛回去了。

我跑到羊圈旁边,看见多吉大叔正把一些粗厚的牛皮条子扎在羊圈栅栏上,栅栏木也加多了一些,整个羊圈被打得牢牢实实的。我一边帮忙,一边问多吉大叔:“怎么又要给羊圈加固,不是一直就很牢固的吗?”多吉大叔回答我:“这个还不算牢固,等风暴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连帐篷都能被掀到天上去,这羊栅栏算个啥?回头搞完羊栅栏,再把帐篷也加固一下。”

从昨天回来,我就感觉到草原上的风比以往更猛烈了。在大草原上,基本上每天都在刮风,在西藏,有些多风地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有三百天都在刮风。我觉得从昨晚到现在,风刮得已经够大了,帐篷被刮得哗啦哗啦地响,大黑颈上那长长的毛都被吹得向一边横扫过去,我怀疑地问:“大叔,今天的风还不算大?”

格桑听我这样问,就嘿嘿地笑起来,然后低着头把牛皮条子捆紧。我知道我又问了句傻话,真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多吉大叔也笑了起来,他说:“肖兵啊,你们家乡那没刮过这么大的风吧?听说北京那块儿也有沙尘暴的,估摸着比不上大草原上的风暴。我先不和你说,等风暴来的时候,你就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子了。”

听多吉大叔这样一说,又看见各家都在忙着给羊圈加固,我的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起来,不知道这大草原上的风暴究竟有多厉害,难道像龙卷风一样吗?我还不知道草原风暴的厉害,而草原上的牧民简直把那看作是一场灾难。我到现在都还无法去形容那种真实的恐怖感受,它不像海啸那样此起彼伏,也不像龙卷风那样拧成一股,它就是那样铺天盖天、无边无际,它强大的破坏力给大草原上所有的生物带来一场劫难。

两天的阴雨天气之后,天气突然晴朗起来。尼玛很开心,要我带她一起出去玩。我们一路走着,一路刨着草原鼠的小洞,兴奋地看着那些机灵的小东西在草丛里慌张地上蹿下跳,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帐篷远远地消失在身后,但我觉得我对这片大草原已经足够熟悉,就算那几座帐篷已经从视野消失,我也还是可以凭着敏锐的方向感再找回去。

我和尼玛正玩得开心,小姑娘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小花,我幸福地看着她,突然也想将来能找个贤淑的妻子,再生个女儿。我正在幻想着将来的天伦之乐时,突然一团黑色的旋风远远地冲了过来。

大黑向着我们一路奔跑一路吼叫,她叫得狂躁不安,有些气势汹汹的,像是在责怪我,为什么要走那么远,为什么要离开她的保护视线。面对大黑的凶野和咆哮,我有些手足无措。忽然,尼玛扭过头去,哇地一下就哭了,我看见她一张小脸吓得青白,还来不及抱起她,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给卷出去,再扔到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我猜想也许是风暴来了,急忙向远处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正铺天盖地地压过来,飓风还在十公里之外,我脚边的草却都已经伏倒了下去,远处的草原像是被整个地掀起,草皮连着风沙结成一片,像是一个迎头闷下来的大盖子,急速地向这边卷了过来。

我被大自然的威力惊呆了,大黑疯狂地冲我吼叫,一边吼一边撕咬着我的裤腿,拼命地往后拽。我的腿被大黑锋利的牙齿刮破了,感觉到痛,我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抱起尼玛飞快地往回跑。

大黑跟在我的身后,狂野地咆哮着,冲我吼。也许是大黑的吼叫惊吓了我,也许是风暴的威力让我恐惧,我敢发誓,那一次逃命,是我有生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就算是在特种大队受训的时候,我也没有跑得那样快过。两只脚像装上了风火轮,草皮在脚底下飞快地翻飞着,我几乎是一溜烟地跑回了帐篷,然后放下尼玛,一屁股坐到地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再厉害的人物也显得那样渺小不堪。

我已经累脱了力,嘴巴里都流出了口水,傻呆呆地望着刚进门的大黑,大黑也在一边喘气一边回头看。就在大黑刚进门的时候,风暴就袭卷了过来,我感觉到整座帐篷都被掀了起来,风从帐篷的各个角落冲进来,帐篷里的所有家具和东西都在地震似的晃动着。

我被大自然这种巨大的自然力所折服,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无比惊恐。多吉大叔和格桑也钻进了帐篷,紧接着,就听见草原上的羊都在声嘶力竭地哀叫,很可怜。看着我惊呆了的样子,多吉大叔笑了笑,带着一种长辈的疼爱和慈祥,问我:“肖兵,见到风暴了吧?感觉怎么样?”

格桑推了我一把,我才清醒过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当时好像说的是“不错,感觉不错”。其实,当时我的心里已经很恐惧了,为大自然能有如此大的威力而恐惧。

小尼玛吓得一边一个劲儿地哭,一边拽着我的袖子揩她的鼻涕。我摸着她的头,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在安慰尼玛的过程中,我自己的心情也慢慢地平复下来。如果现在让我来说说草原的风暴,那我只能说:“太恐怖了,风暴所过之处连地皮都可以卷起两尺来。”

风暴来的时候,真的可以说是飞沙走石,草原上大片的地方已经开始逐渐地沙化,风暴就把那些地方的沙子卷过来,吹得到处都是。我就感觉到帐篷在摇晃,好像要被连根拔起。突然,格桑惊呼起来:“阿爸,那根桩子松了!”

我也看见了,打帐篷的牛角桩子有一根已经被风暴从土里卷出了半截,这是迎风口的桩子,再卷起几根来,帐篷就要被整个掀翻过去,然后帐篷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小尼玛都要被吹得不见踪影。多吉大叔拿起工具,走到门口,刚掀起帐篷的一角,一股子风就冲了进来,吹得多吉大叔的衣服噼里啪啦地响,我叫格桑看好小尼玛,走过去给多吉大叔帮忙。

风,真他妈的大,吹得我睁不开眼,就感觉整个身子都轻飘飘的,像是成了仙,要飞起来一样。多吉大叔让我稳住劲,他手里拿着铁锤子,把牛角桩子往土里打,可那里的土眼已经松了,桩子一打进去,马上又被风卷了起来。没办法,只有把桩子拔出来,再换个地方打个新的土眼,可桩子一拔出来,一股风猛地卷过来,那根桩子就被卷得飞了出去,打在羊圈栅栏上,咚的一声响。大黑嗷嗷地吼叫着,给我和多吉大叔壮气,然后她飞跑了出去,去咬那根桩子。风很大,把大黑全身的毛都卷了起来,吹得乱七八糟,我看不见大黑的脸,只能看见一团乱糟糟的黑毛球,咬着个牛角桩子,艰难地在风中向我们这边走过来。牵帐篷的绳子被风吹得像打摆子一样地抖,大黑走过来,把牛角桩子放到多吉大叔手里,然后就用她那张大嘴咬住帐篷绳子,使劲往后拽,帐篷绳子被拉得笔直,我们就势把牛角桩子深深地打了下去。

我们打完这根桩子,又给其他几根桩子加固。大黑一边帮忙,一边用她那宽大威猛的身体帮多吉大叔和我挡风。突然,大黑冲着羊圈放声大吼起来,就听见哐啷哐啷几声响,几根羊圈栅栏被风卷了起来,这些栅栏都是用厚厚的牛皮条子捆扎在一起的,一根被吹起来,旁边的一根也会被牵连着带起,紧接着就会带起一大片。

羊已经被风暴吹得挤在羊圈背风的一角,可怜地哀叫着。不知从哪里卷来的石头,打在我后脖颈子上,痛得要命。我几乎是被风吹到了羊圈旁边的。我死命地按住了那几根被风吹起的栅栏木,多吉大叔赶过来打桩子,把所有的栅栏木都往下打深了半尺。

大黑此时帮不上什么忙,就只能围着我们转。此时的大黑像是很愤怒,风把她的毛发卷起来又摁下去,揉得一团糟。大黑仰头冲天狂吼,我不知道她在吼叫什么,是冲这无情的风暴吼,还是冲这多灾多难的大草原吼,然后毛毛也跑了出来,站在自家帐篷前愤怒地吼叫着。

这边的事情刚忙完,我看见才让大叔站在自家的帐篷前喊我们,跑过去一看,原来他家的帐篷被风刮起来了,几根桩子都飞了出去,在风暴中摇摇欲散。我和多吉大叔便去给才让大叔帮忙,才让大叔心情糟糕透了,一边打桩子一边说:“央金赶了羊群出去吃草,还没回来!”

风很大,我们都听不见才让大叔在说些什么,只看见他眼里面泪光闪闪的。才让大叔使劲地喊了好几嗓子,我们才听清楚,大家心里都凉了半截。打好桩子,我们挤进才让大叔的帐篷里,问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央金今天走那么远?才让大叔说:“央金说那边远一点有一大片肥美的草场,河边长了许多鲜美的蘑菇,想顺便去采一点回来熬汤。”

我的脸一红,我记得我在和央金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天天吃肉,吃得嘴巴都青了,像乌嘴狗一样,要是在大草原上也能种菜就好了。我真后悔那时候为什么要这么说,不就是吃肉吗,人家想天天吃肉还没那个条件呢,我这是骨子里犯的什么贱!我立即跳了起来,说:“大叔,放心吧。我去找央金,一定把央金和羊群都带回来。”才让大叔按着我不让我去,抹了抹鼻子,说:“算啦,央金这孩子也是在大草原上长大的,她知道怎么避过风暴,央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就是羊群可就遭了罪了。”

我知道,那些羊是才让大叔的命根子,他家里穷,就一个儿子在外地打工,女儿又出嫁了,老伴死得又早,一个孤老头子在大草原上看守着自己赖以维持生计的羊群,那是活得怎样艰难。我把皮带紧了一紧,站起来,说:“大叔,放心吧。我在部队的时候受过严格的训练,耐力可强呢。这点儿风算什么,比这再大的风浪我也挺得住。早一点儿去找,找回的羊就多几只,损失也就少一点儿。”才让大叔来不及拉住我,我已经冲出了帐篷,往才让大叔说的那个方向走去,大黑跑出帐篷,紧紧跟在我身后。

风,真他妈的叫一个大,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这简直就不像是在刮风,倒像是老天爷最顽皮的儿子。它玩得开心的时候,就用一只手扯住大草原的一角,向另一边抖过去,于是,整个大草原都在惊骇中像波浪一样起伏着。

我走的方向是迎着风头,更加难走,风的推力远远超出了我要往前冲的力量,我感觉到自己像是在原地踏步,每往前走一步,脚后跟子就被风吹得向后移半尺。好不容易走出十来米远,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大黑紧跟在我身后,她也像我一样走得艰难,这时的大黑几乎不能再愤怒地吼叫,风把她全身的毛都吹得向后倒,像动漫中极速狂飙的剪影。

我背转过身来,想和大黑说句话。我想让她回去,不用跟着我了,风这么大,我很担心大黑,可我刚一转身,一阵风猛地卷过来,我像是被人拽住脚脖子抖了一下,整个人就被风吹倒在草地上。大黑使足全身的力冲过来,一口咬住了我的衣服,不让我被风刮跑,风从大黑的嘴角吹进去,大黑嘴角的软肉被风吹得抖动不止,风直接灌进了她的喉咙。我使劲爬起来,示意大黑松口,大黑见我安全了,这才松开嘴巴,我坐在草地上喘了口气,冲大黑喊:“回去!快回去!”大黑不耐烦地冲我皱了皱鼻子,突然吼了一嗓子,意思是让我赶紧起来,快点儿走,别磨磨蹭蹭的。我只好站起身,一边继续往前方走去,一边想要是把我们特种部队调到这个地方来搞训练,嘿嘿,那可就够劲了。

风卷着沙尘吹过来,我被吹得睁不开眼睛,只感觉到两只眼睛都在痛,想流泪,可刚有点儿流泪的感觉,一下子又被风吹干了,然后就紧接着一阵痛。我知道,再这样吹下去,我的眼睛会瞎掉,就半睁半闭着眼睛往前走,此时完全是凭着感觉了,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大黑吼叫了起来。我睁眼一瞧,看见前面不远处出现一个白毛球,被风吹得一下子滚了出去。我知道那是一只小羊,被风暴从羊群中吹散了。我很惊喜,只要能找到羊群,就可以找到央金。我想着央金此时此刻一定正挥着手里的鞭子,着急地四处跑着赶她的羊。一想到风把她吹得在大草原上站不稳脚,我心里就感觉到很后悔,也很惭愧。

跑,是不可能了,我加快速度向那只白毛球走过去,走近了,发现真的是一只小羊。可怜的小羊被风吹得抬不起头,只能蜷缩成一个球,跪在草地上,风把它吹过来吹过去地滚。

小羊看见有人走过来,就可怜地叫。我抱起小羊,接着往前走,小羊的重量和我的重量加在一起,增加了少许阻力,我在风中走得更快一些了。

远远地,前方现出的“白毛球”越来越多,但是已经被风暴打散了,七零八落的,像是草原上散乱的小白花,而且,越散越开,像是慢慢地就要被无边的大草原湮没。我急步往前赶,隐约听到风中传送来一阵阵鞭子的噼啪声,我知道那一定是央金在挥舞着她的鞭子赶着羊群,就大声地喊她的名字,但是风太大了,我刚喊出口的话,马上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几乎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个哑巴一样,我求救似的望了望大黑。大黑很聪明,她好像知道我的意思,她的胸脯起伏了两下,像是在积攒力量,然后张着大嘴,使劲地狂吼起来。

听到大黑的吼叫声,远远地,传来了央金的声音,她也正往我们这边走,风把她的声音送过来,我听到她在喊:“我在这里,羊群……羊群散了……”

后面的话就模模糊糊的了。这个时候,只能再次借助大黑的力量了,我着急地冲大黑喊:“赶羊,快,赶羊!”然后就往一边跑过去,把吹散的羊往中间赶。大黑像是明白我的心意,她对羊天生就有一种好感,看见羊群被风吹散,可怜地在风中哀叫,大黑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此时,大黑也向另一边跑去,围着几头跑散的羊转,把羊赶向中间。跑散的羊再一次被聚拢了起来。

我终于看见了央金,风把她的头发全部吹乱了,她用力地挥舞着鞭子,鞭子噼啪地响着,羊听见鞭子声,就向鞭子声发出的方向聚拢。我这时候才明白,牧民的鞭子不是用来打牛打羊的,而是起到了一种集合号的作用。

被吹散的羊群在两个人和一只獒的努力下,终于重新聚集在一起,结成了一个强大的整体。我们赶着羊群往回走,因为是顺风,当然比逆风来的时候要舒服多了,走起路来好像是被风推着送回去的一样,就是风沙太大,吹得人很不舒服。

羊群终于被赶了回去,风也渐渐地小了许多。草原上的风暴就是这样子,来的时候就猛烈地刮,风暴一旦过去,大草原上立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草还是那样绿,水还是那样清。

我吐掉了满嘴的草皮和沙土,耳朵被风灌得像是暂时性失聪一样,用手指使劲挖了半天,才慢慢恢复了听觉。我仰头望天,风暴之后大草原的景色竟然格外美,就像是一幅美丽的油画,蓝天、绿草、白羊,一只乌黑的獒在大草原上奔跑着,吼叫着。我在想:美丽的大草原啊,如果你每一天都能像此时此刻这样宁静安详,那该多好,牧民的生活也就不会这样艰苦了。

才让大叔看见我们平安回来了,感激地跑出来,抓着我的手不放,一个劲儿地道谢,我简直无地自容。我摸了摸大黑的头,如果不是大黑帮忙,我可能还找不到央金,是大黑领着我往前走的,在我被风吹倒的时候,也是大黑咬住了我的衣服,不然,我也可能被风吹得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尼玛知道我把她阿妈找回来了,还找回了他们家的羊群,高兴地跑过来,非要让我抱,然后就搂着我的脖子,亲我的脸。我那时心里的激动和惭愧融合在一起,眼眶竟然湿润了。

大黑半闭着双眼,默默地走开,走到自家的羊圈前,看着羊圈里的羊。那些羊看见大黑走过来,就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在大黑的身边挤来挤去地亲热。我知道,那是它们在用另一种方式欢迎大黑这个英雄归来,而我们人类却始终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大黑应该做的事情。大黑从不在我们面前邀功,也不喜欢居功自傲,她仍然是那样平静地守卫着这一方净土。

十二 大黑怀孕了

央金感激地说:“阿爸,羊都带回来了,一只也没少。晚上请多吉家来吃饭吧,我采了些蘑菇,刚好熬汤。”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蘑菇来。才让大叔连连点头,说:“好!好!肖兵,多吉,你们都过来,把大黑也带来吧,她带崽啦,得好好补补身子,反正咱们储窖里的肉也吃不完,就给大黑多吃点儿,别让大黑自己出去捕食了,对崽子不好。”

“大黑怀孕了?真的吗?”我惊喜地望向多吉大叔。

多吉大叔开心得不得了,笑得合不拢嘴,说:“你在日喀则那会儿,大黑和毛毛的关系可好了……”我这才知道,是毛毛的功劳。

我扭头看毛毛的时候,毛毛正懒懒地趴着睡觉。我不知道为什么母獒一怀上崽,公獒的态度就这样冷漠起来,难道獒类也像狮子一样吗?

我跑到帐篷外面看大黑,大黑好像确实胖了一些,但依然是那样威风凛凛,一点儿也没有母因子贵的感觉,还是那样尽职尽责,朴实而且敦厚,只是远远地望了我一眼。我走过去,搂着大黑的脖子,跟她说悄悄话,我说:“大黑,恭喜恭喜,你就要当妈妈啦,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最好是多生几个,到时候,我要带走一个,你舍得不?”

大黑用嘴巴拱拱我的手,没吭声。我知道她舍不得,我又想起了当初那个大黑救回去的小狼崽,不知道那个小狼崽现在怎么样了,应该长得很健壮了吧?不知道那只小狼现在见到大黑,还会不会像当初那样,亲热地来拱大黑的毛。

我在和大黑亲热的时候,格桑跑了过来,抱着那支猎枪,冲天上瞄准,神情很认真的样子。这些天来,我一直没有机会教格桑练枪。但格桑自己却没有一丝偷懒,听多吉大叔说,他每天一大早就要练枪,练完枪就按我教的方法练体能。他现在也可以一口气做一百多个俯卧撑了,虽然与我比起来,还相差得太远,但对于一个正在发育的孩子来说,确实已经很不容易。

“阿哥,我的枪法有进步啦!”格桑开心地说着,嘴巴里模拟着枪声。我故意逗他,说:“子弹都没上,你怎么知道就打得中?托枪的时候,手腕子要有劲,不能抖,用韧劲儿、内劲儿,懂吗?”格桑点头,说:“懂啊,内劲嘛!”然后就笑嘻嘻地问我,“过一阵子带我去打猎,好不?”我很惊奇,问他:“吃的足够了,为什么要打猎?”格桑笑嘻嘻地说:“大黑怀崽啦,给她补充些营养。光吃羊肉哪行,生下来的小獒会不健康的,再说,生崽以后,大黑的饭量会增加到平时的一倍到三倍,营养跟不上,小獒就长不好。”

我还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一直以为,獒只要每天吃一顿肉,吃饱就行了。听格桑现在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点儿担心起大黑来,原来獒怀孕也是这样一件麻烦而痛苦的事情。

我跑去问多吉大叔:“到底大黑怀孕这段期间,我们该怎么照顾她?”

多吉大说告诉我:“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是以前听人说过,獒怀孕前、中期,其实饮食量增加也不算大,到最后的时候,饮食量就会增加约百分之五十,到了哺乳高峰期时会达到正常量的三倍。如果营养跟不上,獒也有可能会早产或流产,胎儿不足五十四天或超过七十天的,一般来说存活机会都不大。”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就有些着急,又问:“那大黑怀孕几个月才能生呢?”格桑跑过来插口说:“差不多两个月吧,不过对于獒来说实际上就算是四个月,獒的时间是白天和黑夜都一起算的。”我点点头,就和多吉大叔说:“过几天,我带格桑出去打猎,一来练练枪法,二来打点儿野味给大黑补身子。”

多吉大叔就笑了起来。每次我问他什么的时候,他总是会憨厚地笑笑,很慈祥、很朴实。他摸着格桑的头,说:“肖兵啊,别听格桑乱说,他就是想出去练枪,才借个幌子说打猎。其实,要给大黑补身子,更应该补充一些维生素,或者给她吃些面粉、盐巴、蔬菜、蛋之类的,再吃些骨头和肉就差不多啦。如果再喂些海带,大黑的奶水就会更足。”

我还不知道喂好一只獒,还要注意这些事情,我急忙问:“要喂哪些维生素?”多吉大叔告诉我,他也不太清楚,可能也就是维生素A、维生素D,还要根据母獒平时的反应,给她适时地添些微量元素或者钙类的。

其实多吉大叔对这些也不是很了解,他养大黑的时候也就是天生天养的,因为后来有人想买他的獒,互相之间聊起过养獒的事情,多吉大叔又心细,就记住了这些事情。但如果你具体地问他,什么是维生素,他可能都搞不清楚那是个什么含义。

听多吉大叔这么一说,我就犯愁了,在这茫茫的大草原上,我去哪儿买维生素粒啊?只有去日喀则,那儿的医院里有。一想到这里,我马上就说:“我要再去一趟日喀则。”多吉大叔知道我的意思,就笑了起来,说:“你也不用这么着急,过些日子再说吧。”

我坚持要去,当天就联系了车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了。我没有想到,我到日喀则的时候,竟然遇到了扎西木大叔一家,扎西木大叔远远地看见我,就有点儿闪闪躲躲的,后来又不得不和我打招呼。我看他瞧起来有些精神不大好,就问他:“儿子的婚事办了吗?”

扎西木大叔一听我问他儿子的婚事,脸色就立即变得铁青起来,有些骂骂咧咧的,就骂宗哲是个贱骨头,找了个败家的女人。现在那臭小子骨头里犯贱,把几十万元败光了不说,又和那贱女人回北京去了,留下两个老棒子(方言词,老人的意思)在日喀则受苦。

我十分惊诧,扎西木大叔一向以他的儿子为荣,今天是怎么了?我猜想一定还有内情,仔细询问之后,扎西木大叔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了我。

原来,拿到那笔卖獒的钱后,宁丽和宗哲一商量,觉得与其在日喀则买房子,还不如到外面的大城市去买一套房子,比如在北京或者上海、深圳。结婚最好是去国外旅行结婚,再加上诸多的计划和花销,那些钱似乎还远远不够。宁丽从小娇生惯养,绝对不愿过苦日子,对于钱这个东西也就更加敏感而且精明。她提出用卖獒的钱去炒股,赚了大钱就结婚,说不定到时还会在国外买房子呢,并许诺,到时再把扎西木大叔夫妇也接过去,体验一下国外的洋生活。

扎西木大叔拗不过媳妇,宗哲也一直依着宁丽。开始炒股还赚了些小钱,谁知一次投资失误,几十万元就这样成了泡影。

我问扎西木大叔:“现在住哪儿?”扎西木大叔告诉我:“我和老婆住在一间出租房里。老婆现在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卖点儿小东西,反正每天饭钱是够了。”

看着扎西木大叔那张刻满沧桑的脸,我原本对他还抱着气愤的心也平淡了下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像多吉大叔一样,都不是绝情的人,虽然有时候,我看起来是那样冷漠而无情。

我问扎西木大叔:“为什么不搬回去住呢?大草原上的人们都还欢迎你回去。”扎西木大叔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他是不好意思回去,当初在大家面前夸口说要到日喀则去过好日子,现在却落魄着回去,他心里一定既无奈又羞愧。我说:“大黑怀崽子啦,我专门到日喀则来买点儿东西,回去给大黑补身子。大叔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明天就和我一起回大草原吧,再说了,村子里你们家的房子都还在呢,到时再养些牛羊,日子慢慢又会红火起来。”

听说大黑怀了崽,扎西木大叔的眼睛忽一下就亮了,他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兴奋地说:“好,好,我回去收拾一下。嗯,要不,你晚上到我家来住吧,地方是小了点儿,但还挤得下,明天一早也好一起上路。”

我点点头,去医院里买药,买了四瓶维生素A和维生素D。我出来的时候,竟然碰到了上次给我治病的医生。他抓住我,问我什么时候出的院,又问我的腰好了没有,最近还有没有痛?我正不知道怎么回答,碰巧有人来喊那个医生,我就仓皇地逃出了医院。

我跑到街上买了些海带、鸡蛋和黑豆面粉,装了鼓鼓的两大包,晚上到扎西木大叔家里吃晚饭,扎西木大叔夫妇很虔诚地祈祷了之后,这才开饭。饭菜是煮的一锅烩,很普通的食料,煮得热气腾腾,远没有在大草原上时那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了。我知道大叔老两口现在生活得拮据,不光那卖獒的几十万元都花光了,可能连他的家底也赔了进去。我吃个了五分饱,然后就说饱了,放下了碗筷。

第二天,我掏钱雇了车,这段时间以来的花费,加上上次看病做手术花的钱,我的退伍金已经去掉了小半,但我觉得值得,钱存得再多有什么用?有些东西是买都买不来的。扎西木大叔一家的行李并不多,可能有些已经被他变卖给旅游者换钱了,只是那么小小的两包行装,塞在车座后面。

出发前,我先去部队,再次去拜会了一趟那个中校。中校说最近正在准备一个演习,有点儿忙,只匆匆地跟我说了几分钟话。他问我要不要考虑在日喀则先住一段时间,等过了冬再进去,那时候雪化得差不多了,草原上也返绿了,要好玩儿一些。我当然不会留在日喀则,大黑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车子继续往前开,出了城,渐渐地开进了大草原,我问扎西木大叔:“大草原的冬天会不会也下雪?”

“下,当然下,还大得很!”扎西木大叔的老婆插嘴说,表情有些夸张。

我不大相信,我知道会下雪,但不相信会大到非常夸张的程度。扎西木大叔知道我不相信,他也没有急着要我相信,只是娓娓地说起来:“记得是在1997年的时候,那曲、阿里,还有日喀则这三块儿地方下了一场大雪,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大草原一下子就全白了,平地积雪一米深,再偏一点的山区积雪有两米,气温降到零下三十多度……”

我张大了嘴巴,吃惊得合不拢,嘴巴里可以塞下两个鸡蛋。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中校一直挽留我,并且劝我过了冬再进去,原来是怕我受不了那样的寒苦。城里还有个取暖的地方,大草原上可就不好说了。

扎西木大叔没有注意到我表情上的变化,只是表情木然地说着1997年的那一场“白色风暴”:“那一年的雪下得太早,我们都没有准备好过冬,雪就下来了。牛羊没有吃的,很多都被冻死、饿死了,饿得受不了时,就大畜吃小畜,再饿了,牧畜吃帐篷的也有,就连那些野兔子都受不住,死掉了好多。”扎西木大婶插嘴说:“那可是大雪封山啊,积雪又深,人走不出去,雪上面露出来的是一颗颗牦牛头、羊头。咱们这儿又没有电话,外面的人进不来,咱们也出不去,就那样苦等着雪灾过去,日子苦啊!”

我问:“没有消息传出去吗?没有人来救助吗?”“有。”扎西木大叔深深叹了口气,说,“救是救了,可咱们那个地方太偏僻,直升机在上面都看不到,就看见下面白茫茫的一片。空投的食物、衣服都在很远的地方,咱们也走不过去,等到救助队来的时候,牛、羊都冻死光了,烤火的牛粪也没有了,大家只能啃冻得僵硬的生牛肉、羊肉……”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心里被一层浓浓的阴郁压迫着,公路不通,电话没有,连信号都接收不到,偏远地区的牧民只能靠着老天的赏赐吃一口饭。老天爷哪天不爽了,就来个冰雹子、风暴,或者一场大雪灾,他们就只能在艰难中痛苦地挨着、忍着,挺过来的算命大,挺不过来的算倒霉……我不说话,表情沉重,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压得我透不出气来。大家都不再说话了,就连开车的司机也在叹气。

路上,我们路过那堆玛尼堆,以前,多吉大叔曾经在这里跪拜过,为我祈福。我叫停了车,走下来,像当时的多吉大叔一样,在玛尼堆前跪拜、祈祷,祈求上苍今年的雪下得薄一些、晚一些,不要再冻死牧民的牛羊和牲畜了,然后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堆了上去。

我突然对信仰这个词眼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认识。那些牧民所跪拜的在表面看来也许不过是一尊佛像或是其他东西,但是,在他们的心里,其实跪拜的是一种信仰,为某种理念而生的信仰,就是这种信仰给了他们无比的精神力量,支持着他们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

信仰就是每一个人心中潜在的力量,没有信仰的人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信仰和理想。就算是只动物,也一定有自己的想法,哪怕那只是一块肉或者一根骨头,但那也是它们的信仰。我的信仰又在哪里?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退役后的我会那样落寞和失望,因为我失去了继续支撑自己生活下去的信仰。在部队的时候,部队就是我的信仰,而当我一旦离开部队,我的信仰就发生了转变,可我,却没有适时地把它转变过来。就连大黑都有自己的信仰,那就是保护主人和主人的财产。而我呢?却每天这样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草原上,我抛弃了自己的信仰,却自认为活得潇洒,是时候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我在痛苦地想这些事情时,扎西木大叔夫妇已经拜完了玛尼堆。附近的石头都被过往的人捡堆得差不多了,扎西木大婶就扯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添加在玛尼堆上。

再一次回到大草原,看到扎西木大叔一家又搬回来住了,几户人家都有些惊疑,但仍然还是很欢迎,帮着扎西木一家搭帐篷,有的还送来了生活用品。

我回到多吉大叔家看大黑,大黑正趴在地毡上半眯着眼休息。一听到我回来,立即睁大了眼睛,先扫了我两眼,见我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又闭起眼睛打瞌睡去了。我知道大黑其实没有睡着,她从来都是这样半闭着眼睛养神,一听到有动静,马上就会睁开目光炯炯的双眼,还是那样威风凛凛。

我把买回的东西交给多吉大叔。多吉大叔说:“肖兵,我在圈里挑了几头母羊,都带崽子了,过了冬就能下,一会儿你给扎西木家送过去吧。”

我知道多吉大叔为什么自己不去送,还是因为上次卖獒的事。大叔心里还是觉得有些窝气,但同族间的手足情谊远比自己窝一肚子气重要。但是大叔又搁不下面子,而扎西木大叔也更会觉得难堪。

我把羊赶到扎西木家帐篷前的时候,扎西木夫妇很是感动,拉着我的手说着些感激的话。我说是多吉大叔让我送过来的,过了冬,母羊下羔子了,日子就会越来越好了。

扎西木大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骂自己不是东西,瞎了眼。他欣然接受了多吉大叔送的羊,然后拿出仅存的两瓶老酒,让我带回给多吉大叔。在大草原几户牧民的帮助下,扎西木大叔一家终于在大草原上安住了下来。

天已经冷了,央金说她丈夫回来了,她也得带着女儿回家去了,临走前,又送了我一双她亲手做的羊羔子皮手套。我和格桑去送她和尼玛,大黑也跟着去了。大黑走路已经有些蹒跚,肚子下面明显大了许多。毛毛和大黑并肩地走着,给大黑舔颈上的毛,像是分别前最后的亲热,看得我都有些眼红。然而大黑却没有太多的难过,要走的终究要走,要来的还是要来,大黑总是能随遇而安,不管发生任何变故,都能泰然地应对,现在的她,还是那样从容,用冲天吼叫的方式,向毛毛道别。

央金带着尼玛和毛毛走了,才让大叔的帐篷里就显得十分冷清,一个老头子孤零零地守着自己的羊群和几头牛。我和格桑经常过去给才让大叔帮忙,闲的时候就爷儿三个盘腿坐在一起聊天。我才知道,才让大叔年轻的时候原来是个猎手,经常到山里打猎,也就是那时候认识央金阿妈的。

格桑对打猎的事很感兴趣,缠着才让大叔说给我们听,才让大叔拗不过,只好开始给我们讲他以前的故事。我问才让大叔:“都打哪些猎物,因为有些动物是受到国家保护的,打了不知道算不算犯法?”才让大叔笑了一下,说:“以前就是为了过日子,吃饱了就行,哪儿还想那么多?不过我们猎人心里也清楚,有些动物是杀不得的,我们要打也是打那些数量很多的、很常见的动物,或者对草原有害的动物,比如野兔子什么的,有时也打几只野羊,碰到獐子也会打。”我说:“獐子是国家保护动物。”才让大叔说:“是啊,可以前不知道,只知道要吃饱肚子。等明白这些理儿以后,央金也出世了,打猎总不是安稳生活,就收起了枪,在大草原上放牧。”我又问:“天上的打吗?那些飞的大鸟好打不?”其实,我担心的是那种土制猎枪的射程,因为格桑一直在缠着要我带他出去打猎。要练枪法,最好是打飞鸟,虽然对格桑来说是很有难度的。才让大叔说:“我们藏族人有水葬和天葬的习俗,所以,天上飞的不吃,水里游的也不吃,既然不吃,当然也就不打。”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之下,还有这么多“内情”。

才让大叔开始娓娓地说起来,每次打猎出发前,要先点一盏油灯,念六字真言,然后在小神龛里的佛像前照一照,如果灯被风吹灭,第二天就不能上山打猎,因为那是佛在警醒你,有危险。格桑插嘴问:“真的有危险吗?”才让大叔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有一次风把灯吹灭了,那时央金阿妈正怀了央金,要补身子。我坚持第二天进了山,可谁知却遇到了一只熊,如果不是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那只熊可能就把我撕碎了。从那以后,只要灯灭了,我就坚决不上山,佛是有爱心的。”

十三 危险在悄悄地降临

格桑急着要听打猎的事,对于这些打猎前的事情也不大感兴趣。

才让大叔给我们讲了他以前打野羊的故事。那个时候,野山羊是主要的打猎对象,体型大,有两百来斤。大一点儿的野山羊,光脑袋上的角就有十多斤重,这种羊也叫大头野山羊。人们把大头野山羊的头砍下来,等肉干了,烂掉了,变成白骨以后,拿出去卖很值钱。我这才想起来,在大草原或是荒滩上经常看见的玛尼堆,石堆边常会堆起一个硕大的羊头骨,那应该就是大头野山羊的头骨了。

每次打野山羊都要天不亮进山,如果等太阳照满山坡,野山羊就会撤走了,打不到了。野山羊的嗅觉很灵敏,人不能站在上风头,风会把人的气味吹下去,野山羊就会逃跑得一只不剩。才让大叔说,那一次,他打到了两只野山羊,太大,没办法背下山,就只好找了个山脚下的人家帮忙,用牦牛帮着运下去。临走,砍下两只野山羊的头,送给了人家。

格桑听得不过瘾,他想听当时是怎么打的,怎么瞄准的,又是怎么开枪的,羊又是怎么死的,死了之后挣扎了没有。他的心思完全放在了打猎这件事上。

才让大叔无奈地笑了一下,告诉格桑:“那时打猎是为了生计,可现在不同了,国家也不主张打猎,不是说要保护野生动物吗?你怎么就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还是少杀生的好啊!”格桑说:“练枪法嘛,就是出去打打野兔子,以后我还要像阿哥一样去当兵呢!做个神枪手,不会打枪怎么当神枪手?”才让大叔笑着摇了摇头,说:“野兔子可不好打,没听说狡兔三窟吗?”格桑脾气倔上来了,说:“反正我就是要去打,我要练枪法。”

我觉得好笑,没想到格桑这小子对枪竟然也像我当年那样情有独钟,将来他一定会是个神枪手,不冲别的,就冲这股子倔强劲儿和对枪的强烈兴趣。我的预料没错,后来格桑真的成了一名神枪手,对枪的熟练和精通几乎不在我之下,和黑子的神技都有一比。

才让大叔说起以前打猎杀生的事情,很是有些忏悔,他一直有种想法,就是自己杀生太多,所以老婆才会早早地就病死了,是老婆为他所杀的那些生灵顶了命。格桑还要缠着往下问,想听更多一些打猎的事,我看出让才大叔的神情有些不大对劲,就制止了格桑,告诉他:“要练好枪法不是听就能听会的,得出去实际操练。大叔也累了,我们回去吧,哥明天带你出去练枪法。”

格桑兴奋地跳了起来,连呼万岁,兴高采烈地跑回帐篷里作准备,他把枪拿出来擦了一遍又一遍,又准备子弹和火药。我完全不知道,在我去日喀则看病的这段时间,这小子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大罐子火药,竟然还有雷管和导火索,装备倒也齐全。

在我的威逼询问之下,格桑才告诉我,是他偷偷用一只羊和过往的牧人换的。那些人有火药,还有枪,本来想再搞支枪的,阿爸不许,说家里已经有一支了,就只要了一袋子子弹。

第二天,我如约带格桑出去练枪,本来想让大黑留在家里看守羊群,因为毛毛走了,现在大草原上就剩下两只獒了,并且大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带出去也怕有个三长两短,那怎么对得起大黑。

可多吉大叔坚持要让我们带大黑一起出去,他说怕有危险,我说:“不行,大黑肚子都那么大了,她现在需要休息。我们就在附近的山坡子上走走,天黑就回来。”多吉大叔这才点头答应,其实他心里也担心大黑,但又放不下我们。大黑知道我们要出去打猎,就拖着个大肚子走到外面送我们。

我摸了摸大黑的头,大黑舔舔我的手,这已经成了我和大黑之间的默契,我和大黑就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互相交流着,互相感动着。

“走啦,走啦!”格桑急不可待地催促,我最后抱了抱大黑,这才离去。

我们绕过一个山坡,格桑说:“走远点儿,有人住的附近,兔子都特别精。”谁知就这么越走越远,绕过了两个山坡,天色都中午了,前面出现一条河,格桑说饿了,要先吃东西,就掏出包里的羊肉干递给我,我望着那条清粼粼的小河舔了下嘴唇。

我怎么以前就没想起来捞鱼吃呢?天天吃羊肉,吃得我都快长出一身羊毛来了,这个时候看见一条河,脑子里猛然就冒出个捕鱼吃的想法来。格桑问我干吗老咽口水,就把水壶递给我。我问格桑:“吃过鱼吗?”格桑说:“没吃过,好吃吗?”我故意引诱他,咂着嘴巴,连声说:“好吃,好吃得不得了,真是人间美味呀!”格桑就舔舔嘴唇,小声说:“我们藏族的规矩是不准吃鱼的,吃鱼犯大忌,不光不许吃,连捕都不可以,要是阿爸知道了,肯定要骂我。”

我一听格桑似乎不太赞成的意思,他可能是不想吃鱼,但是又觉得好玩,情绪就有些低落。但是我实在想吃鱼,就说:“那我自己吃喽。来,把装备都拿过来,大哥今天教你做简易的炸弹。”

格桑一听是和当兵有关的东西,就兴奋起来,羊肉也不吃了,把装火药的包递给我,兴致勃勃地看着我。我从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个罐头盒子,那是格桑和人家换来的,我把罐头倒掉,往里面装了一些较细的沙土,然后放进火药和雷管,埋好导火索,最外面又填了些粗大的沙粒和碎石,最后把罐头盒子固定紧实。

格桑问:“放那些沙粒石子干吗用的?”我不回答,反问他:“霰弹枪见过吗?知道霰弹里面的那些小弹珠是干吗用的不?”格桑恍然大悟,说:“哦,我明白啦!”

我随便挑了个水草丰富的地方,把简易炸弹点燃,扔了过去。

罐头盒子在水里爆炸了,我看见水底的鱼被炸得翻滚,急忙拉着格桑往下游跑,然后脱了鞋子,挽起裤脚,站到浅水里捞鱼。格桑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他很新奇,感到十分有趣,就把裤子卷到大腿根处,跟着跳进河里。秋天的河水很凉,冻得人打哆嗦。

我捞了几条炸得翻了肚皮的鱼,跳上岸来,告诉格桑:“那些鱼很多是被水流打晕了,过会儿它们就会游走。够吃的就行,天不绝人,人也不绝天嘛!”

“天不绝人,人不绝天!”这话是我从央金那里学来的。我发现,大草原真的教会了我很多在闹市里学不到的东西,除了人情世故之外,更多的是一些返璞归真的自省。格桑坚守着规矩,不肯吃鱼,只是觉得好玩,他把鱼一条条捞起来,然后又放走。我不准备烤鱼,觉得太麻烦,就切生鱼片吃。

藏族同胞们也习惯吃生肉生食,只是不吃鸟、不吃鱼。格桑坚持不肯吃鱼。

我们玩了一会儿便收拾好东西,往山坡那边走去,我也不知道翻过了几个小山头,最后我们在一处草坡下卧倒。格桑说:“我发现前面有兔洞了,咱们等会儿,兔子一会儿就跑出来了,它们在洞里待不久。”

卧倒,隐蔽,守候,瞄准,开枪,猎物在枪声中倒地,脑门上的弹孔汩汩地往外冒血,这是我曾经做过的事,也是我最熟悉而热爱的事。现在,我静静地卧在草丛中,似乎又体会到了从前的那种感觉。

我教格桑,该如何利用身边的资源巧妙地隐藏自己,把自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静候,等待,直到猎物出现,然后在合适的时候扣动扳机。一旦开枪,就决不容失手,因为对方不会再给你第二次瞄准的机会。

格桑不愧是一个天生的枪手料子,虽然他现在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我和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很认真地听,并且做得非常到位。最难得的是,他竟然可以一直趴在哪里,死死地盯着前方,纹丝不动,就像是大草原上的一根草或者一块石头。

枪在格桑的手里,兔子们的生杀大权也就被格桑操纵着。我翻过身,出了口气,看天上飘过的一片片白云,想着以前我挎着心爱的狙击步枪在丛林中穿插、隐蔽,我是多么怀念曾经的那段幸福时光。也许,有人觉得在部队的生活和训练是痛苦的,但在我看来,却是一种无比的幸福。

我仰面躺在大草原上,心里很难受,想着簸箕他们,心里就难受得想落泪,只有热爱当兵又当过兵的人才会明白我的感受,也只有他们才不会因为我哭鼻子而笑话我。在我最难受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大黑,还好,现在还有大黑能劝慰我,或许她现在正在远远的地方朝我这边守望。我正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突然,枪响了,我打了个激灵,急忙问:“死了吗?”

我习惯于问“死了吗”而不是问“打中了没”,因为,真正的枪手一出手就是毙命,猎物只有死这个选择,而没有打中了却可以逃的说法。

格桑显然还太嫩,他不服气地说:“竟然跑了,我明明看到打中了它的后腿,怎么还跑得了?”我就笑骂他:“真笨,打脑袋,懂吗?选致命的地方打,一出手,就不能再给对方逃跑的机会。如果你是个战士,刚才瞄准的是你的敌人,你不打死他,现在,他已经扑上来掐紧你的喉咙了!”

虽然我不喜欢炫耀自己,一旦脱离了部队,我就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更接近于现实中的普通人,但还是忍不住要教训格桑几句。格桑很认真地点点头,然后骂自己笨蛋,他很好学,有时候甚至会厚着脸皮提问,尤其是对于枪这种东西。我突然有些后悔,格桑是一个天生的枪手材料,我不知道这样教他,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格桑已经朝着兔子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我也跟了过去,发现前面有一个兔子洞,然后在不远的地方又发现了几个洞口,看来,人们所说的狡兔三窟果然不假啊!我不知道哪个是真洞,也不知道兔子藏在哪个洞里,这一点,格桑就比我精明多了。他告诉我:“假洞一般都是死洞,挖得也不深,掏一下就知道了。”我奉劝他:“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就这样用手掏?”

格桑找来了一根细树枝,往洞里捅,捅了两下,告诉我:“这是个死洞。”然后就又去捅别的洞。他正在做这些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身后的草在动,不是风吹的动,而是猎物跳过时带起的风,风吹得草在响,我连头都没回,就喊:“格桑,兔子跑了!”

格桑急忙回头瞄准,一只断了腿的兔子仍然拼命地在跑,但跑得不快,跳得也不远,断腿给它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格桑一脸杀气,天天没事就抱着枪练瞄准的功夫终于没有白费,他扣动了扳机,竟然一枪打中了兔子的脑袋。

砰的一声响,兔子在半空翻滚了一下,就跌到了草丛里。格桑高兴地跑过去,把猎物带回来给我看,虽然这种子弹的威力不大,但毕竟兔子个头很小,脑袋已经被打得稀烂,血糊糊的。对于兔子这种看起来可爱的小动物,我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就转过了头。枪法是我教格桑的,但在此时,我又从心底里感到后悔,我真害怕,害怕将来格桑会变成一个厉害的杀手,他对枪的天赋不是一般的人能拥有的。

开了枪,见了血,格桑竟也像只獒一样被激起了更大的斗志,他提议:“我们再走远一点儿,去打大猎物!”

我看了看天色,说:“不行,都走了这么远的路了,再往前走,天黑前就回不去了,你阿爸会担心的。再说,也真的不安全,大黑又没一起来,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就那支土枪,可不一定能保我们两个人周全。”

大草原上危机四伏,特别是在黑夜来临的时候,虽然豹啊熊啊什么的我也担心,但我最担心的还是夜晚草原上的狼群。因为人毕竟只有两只手。

被激起斗志的格桑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走,他左手提着猎物,右肩上高高地挎着那支土猎枪,我不好给他泄气,只好先跟过去看看,然后找个时机,劝他回去。我想错了,时机已经与我们擦肩而过,但我还没有觉察出悄悄降临的危险。一群狼,已经悄无声息地跟踪了我们很久。

狼和人不一样,它们独特的爪部结构可以在行走的时候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它们神出鬼没的作风更让人无法揣测行踪。我承认,我对狼这种动物还很不了解。狼群就像是一群移动的狙击手,一边跟踪,一边变换着位置,盯梢,跟踪,再变换位置,最后挑选个合适的时机下手。

我们闯进了一片林子,因为格桑要打大猎物,树林子里的机会显然要大得多,动物们也知道寻找自己的掩体,大草原上处处充满杀机,林子里太静,静得让人毛骨悚然。我说:“格桑,回去吧。天色不早了,再走也不一定碰得到大猎物,越走越深,也不安全。要不,咱们先回去,明天再来吧?”

格桑被扫了兴,有些不开心,他还是坚持要打一只属于自己的大猎物,好向我证明我所教的他已经学会了,他也是个草原上的神枪手。我还想再劝他的时候,格桑冲我摆了摆手,示意噤声,我发现前面树林子里站着一头水鹿。水鹿常常是小群体活动,夜行性动物,白天隐藏在林间休息,黄昏开始活动,最喜欢在水边觅食,因为善游泳,喜欢泡水,所以叫“水鹿”。我所知道的是,水鹿这种动物感觉十分灵敏,常常能预感到潜在的危险,性子机警,最善奔跑,一旦被它发现有危险降临,一眨眼就可以跑得无影无踪。这头水鹿可能是落单了,也可能是奔跑的时候受了伤,行动有些迟缓,站在林中左顾右盼,寻找着它的同伴。

格桑很聪明,对于我所教他的知识竟然可以活学活用。他躲到了一棵树后面,用密密的树枝做伪装,将枪管从枝叶中悄悄地伸出去,瞄准那只水鹿。

我觉得这头水鹿很可怜,脚受了伤,又落了单,同伴不见了,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林子里发呆。天色慢慢暗下来,林子里危机四伏,野兽们都会跑出来觅食,这头落了单的水鹿很可能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我不建议格桑猎杀这头水鹿,水鹿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而且,我也不希望格桑因为捕杀的快感而变得越来越倾向于暴力。

水鹿还在左顾右盼着寻找它的同伴,它还不知道有个拿枪的小猎手已经盯死了它。格桑已经悄悄地作好了准备,他扣动了扳机。但是,水鹿命不该绝,格桑扣动扳机的时候,水鹿好像察觉出了什么,正掉转屁股往旁边看,这一枪本来应该打在水鹿的脑袋上,可却偏偏打中了水鹿的屁股。

砰的一声枪响,水鹿的屁股上烂了一个洞,鲜血汩汩地涌出来。格桑正准备再补第二枪,与此同时,树林子里哗啦一片响,窜出七只狼来,其中有一只断了半片耳朵。我认得这狼群,格桑也认出来了。那头被我们放生的小狼已经长大些了,体型越显强壮,第一个扑了上去,张开锋利的牙齿,向水鹿的屁股上狠狠地咬去。小狼这一口原本是要咬水鹿的咽喉,但是水鹿也知道大难临头了,屁股上又中了一枪,就急忙闪躲,脖子一甩就躲了过去,用自己的屁股顶住了小狼的大嘴。

虽然水鹿的屁股上被小狼狠狠地撕咬下一片肉,但也总比咽喉被咬断要好得多,水鹿奋力挣扎,但是于事无补,其他几只狼已经蜂拥扑上,将水鹿团团围住。七只狼分别咬住水鹿身体的不同部位,水鹿在挣扎着,用力扭摆自己的身体。狼群死死咬住猎物不松口,在半空中翻腾着,狼爪一抓到水鹿的身体,就死死地抓紧了不放,水鹿的挣扎无疑只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痛。

我看见那只长大的小狼突然松开了嘴,绕到前面,猛扑上去,一口咬住了水鹿的咽喉,水鹿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却已经是有心无力,被狼群扯倒在地。水鹿还没有断气,七只狼就开始一起分享捕来的猎物了,它们分别咬住属于自己的那块肉,然后狠狠地咬下来,吞进肚里,更残忍的是,水鹿还能低低地嘶鸣,侧着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被狼咬下来吞掉。

这无疑是人间最残忍的事了,我有点儿看不下去了,格桑却看得津津有味,他小声地告诉我:“阿哥,你瞧,那只长大的小狼!”

我问:“怎么了?”我知道是那只小狼。

格桑饶有兴致地又观察了一会儿,很有把握地说:“将来这头小狼一定会成为这队狼群的首领。你看,那只头狼抢到的是水鹿身上最好的一块肉,别的狼都不敢和他抢,只有那只小狼敢。而且它很凶猛,又是公狼,将来终有一天头狼要老去,小狼很快就会取代那只头狼的位置。”

“哦,是吗?”为了保证两个人的安全,我一直在观察头狼和其他几只较有实力的狼,这时才观察起小狼来。格桑说得没错,那只小狼的确十分凶猛,刚长出一点牙的时候,它就敢从大黑的怀里抢羊腿,现在长大些了,就已经有胆量和头狼争抢食物,等以后成年了,就会更了不得。它现在的胆识足够,只是体力和威猛还不行。

十四 我绝不能这样被狼群吃掉

小狼的越位行为引起了头狼的不满,头狼停止了咀嚼,冲小狼嘶吼着,龇起满嘴的利齿。小狼仍然要去抢那块儿最好最嫩的肉,却被头狼一爪子狠抓了过去,小狼及时地闪开,头狼没抓到。就在狼分咬猎物的时候,树林子里似乎响起了声音,声音很远,很有频率感。我本来没听清楚,但趴到地上仔细一听,那声音就格外清晰起来,我感觉到那可能是一队更大的狼群。

这队小狼群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也许它们也知道有外族的狼侵入了自己的领地,那队狼群明显要比己方的势力大得多。是和那群狼搏斗一番,赶走外族的入侵,还是放弃自己的猎物,从领地上撤退?这,是个问题!

这群狼显然也饿了一段时间,它们来不及有更多的时间咀嚼嘴里的肉,将肉块撕下来后就直接吞进了肚里。我看见那只小狼吞下的肉最多,它撕咬猎物的速度非常快,吞咽得也很快。可能这只小狼从小就经历过一场要命的灾难,对于生命和食物的可贵有着更深刻的认识。它一边吃一边抬眼看着四周的动静,小狼发现了我,也发现了格桑。它有一点儿防备,但是又不闪躲,它可能对我还有一点儿印象。它一边吃肉,一边不断地抬眼看我,想仔细地辨认我的身份。我警告格桑,这群狼现在有食物吃,不会来攻击我们,把枪管子收好,别挑起狼的斗志,不然我们会倒霉的。

格桑刚把枪管子缩回来,我看到对面的树林一片哗动,几头雄壮的大狼从枝叶中钻了出来,它们是闻着水鹿的血腥味追来的,可能这片地方是两群狼领地中间的交接部分,只要有食物吃,大家都有可能会来抢。“狗吃屎,狼吃肉,谁有本事谁就能吃最好的东西。”格桑小声地说着,握紧了手里的枪。我提醒他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要分清敌我双方的实力。

我话音刚落,对面的树丛后面又跳出十几只大狼来,我吃了一惊,来的是一队大狼群,有二十多只!我听说出来捕猎的大多是公狼,母狼多半都是留在窝里看着小狼,如果算上留在狼窝里的母狼、小狼的话,那么,这队大狼群应该有三十多只!我预感到危险,那队小狼群不会攻击我们,但现在这队大狼群可就说不定了。

我想再接着往下看一会儿,看看这些狼到底要做些什么。格桑也被惊呆了,二十多只大狼就站在对面,这个时候,就算手里再多一把猎枪也无济于事,毕竟离得那么近,狼还没有打死,其他的狼就会扑上来咬断你的咽喉了。也许,以静制动,那些狼还不会发现我们。

那队大狼群盯上的是小狼群捕来的那头水鹿,水鹿现在已经断气了,身上的肉被小狼群撕咬去了一半,内脏拖拉得到处都是。大狼群毫不理会小狼群的嚎叫,有几只大狼往前走了几步,上前就去撕咬水鹿身上的肉,小狼群不得不撤退了,不然,一场厮斗在所难免,吃亏的肯定是小狼群。然而那只小狼却仍然像它小时候一样,死性不改,明知道到嘴的肉被人夺走,就不可能再夺回来,可它却仍有要冲上去争抢的意思,而且还冲着大狼群嚎叫示威。

小狼要吃亏!我在心里这样想,这个时候,我竟然忘记了那些是狼,而只是单纯地同情起弱势的一方来。

小狼的确很威猛,大狼群抢到了水鹿,又很不耐烦小狼的骚扰,有两只大狼就向小狼冲过来,三只狼扑咬在一起。小狼虽然个头还小,也远没有两只大狼长得强壮,但它却异常凶猛,在半空翻腾着,四爪乱抓,张着大嘴到处乱咬,像疯了一样,想要抢回自己的水鹿。

可能是小狼的疯劲儿令两只大狼感到意外,也可能是两只大狼不屑于和小狼玩过家家,水鹿的肉已经被分得就剩骨头了,两只大狼急忙转回身去抢夺最后的残肉。小狼趁机占了便宜,它抓住了一只大狼的后屁股,用力一撕,竟然连皮带肉地撕下一片来。大狼嚎叫着,回头猛扑猛咬,然而,小狼占了便宜,也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早已经撤退了。

我和格桑看得心惊肉跳,从来都只是在电视上或是书上看到有关狼的描写,现在亲身经历了一次,心头对狼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格桑也怕了,抱紧怀里的枪,小声地说:“阿哥,走吧,我们回去。”我嘴上说着好,心里感觉到可能回不去了,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僧多粥少!不够吃的时候怎么办?当然还要再去找别的可吃的东西。

狼也一样,当狼多肉少的时候,狼群当然就会把目标转移到另外的动物身上,它们可不会因为你是人类,就不把你列入它们的餐单之内。只要是肉,狼就敢吃,它才不会管那是什么肉,是高级动物的还是低级动物的。何况小狼群对我们还有些记忆,大狼群却是完全陌生的,它们也早已经发现了我们,刚才只是在抢夺鲜美的水鹿肉,现在肉没了,水鹿的骨头都被拆散,当然目标就转到了我和格桑的身上。

我一早就知道,当那队大狼群从树丛中跳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走不脱了,所以也没急着要跑,那只会引起狼群更大的兴趣,只是有点儿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像才让大叔说的那样,也点一盏油灯,也许大草原上的佛会给我们指示,告诉我们今天不应该出来打猎。不出来,就见不到那群狼,也就不会引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格桑也就不会坚持非要进大林子不可,也就不会现在还待在这个地方了。

当大狼群出现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反正是来不及逃了,我也并不惧怕,只是问格桑:“会爬树吗?我们比比吧!”格桑点点头,忽然又说:“小时候爬过两次,没爬上去。我们草原上的牧民可是马背、牛背上长大的,不是树上长大的。”

我才没闲工夫和他说这些,猛地一托他屁股,低喝一声:“上去!”

格桑知道大事不妙,借着我向上托的力,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树干,用力向上一蹿。但是蹿上去之后,双手竟然没有抓住,身子又猛地向下一滑。

我只好再托住他,用尽力气把他往上顶。死小子,才十多岁就长了一身的壮肉,死沉死沉的,逃命的时候都跑不快,还说以后去当兵?我用足力气,连托了几次,才把格桑顶上去,他双手抓住了一根树杈,使尽全身的力气,才翻了过去。

这时候,大狼群开始向我围拢过来,慢慢地围成了一个半径不足三米的圆圈,附近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狼。虽然现在已近黄昏,气温慢慢降了下来,林子里变得更加阴冷,但我的衣服还是一下子就湿透了。我从来没有与狼群面对面的对峙过,在战场上被枪打死,还能死个痛快,但是要我成为狼群的猎物,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被一块一块地分割下来,我还不能忍受。

狼群在向中心收拢,就像渔夫撒下的网,它们已经收紧网口,准备享受猎物了,看着二十多只狼流着口水盯着我,那种凶残的眼神让我也从心底里有一点儿发毛。我当时确实有些后悔了,虽然自认为勇猛无比,但好奇心让我付出了代价,我现在除了裤腿上绑的那把尖刀,已经没有别的武器可以防身了。但是,现在我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抽出那把尖刀,狼群已经伺机而动,只要我稍稍弯低一点身子,或者略微扭动一下身体的任何部位,狼群就会一拥而上,把我活活地撕成无数碎片。

我的心情有点紧张,但我却不能表现出有丝毫的畏惧,曾经无数次的临阵对敌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我胆怯了,狼群就会立即扑上来。而现在,那些狼对我还存着最后的警惕,它们不相信,我在它们面前竟然还能表现得这么大胆,就有些迟疑,没有向我进攻。

狼是一种疑心很大的动物。利用狼的疑心,我镇定下来,用力捏紧拳头,寻找第一个准备向我下口的狼,虽然尖刀来不及拔出,但我的铁拳也足可以打碎一只狼的脑壳。

狼群似乎准备行动了,集体向中心迈了一步。我也准备行动,浑身的细胞都紧张地收拢在一起。砰的一声枪响,狼群只顾着盯紧我,却忘记了树杈上坐着的格桑。格桑开了枪,这小子倒也不赖,在危急关头,竟然枪法大有进步,子弹打中了一头大狼的鼻梁骨,可惜子弹的威力不够大,枪的射程也不够远,从高高的树上往下射的时候,力度已经大大地减弱。

那头狼的上半截嘴巴被子弹打断了,鼻梁骨戳在外面,血淋淋的,因为嘴巴烂掉了,出声漏风,嚎叫得也就特别难听。狼群受到了惊吓,集体后退了两步。我急忙一矮身,抽出裤腿上的尖刀咬在嘴里,借着下蹲的力道猛地向上一蹿,十指抠住树干,两脚一蹬树身,又猛地向上蹿了一大截。

弯腰、抽刀、咬刀、上树,不过用了五秒钟的时间,我已经超出了狼群的最佳攻击范围,狼群再度向大树围拢来的时候,我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树杈上了。格桑瞧得直竖大拇指,赞叹着:“阿哥,你真比猴子还要灵敏,两只手就像长在树干上一样。”他一边夸赞,一边翻过我的手掌来看。

我的手掌上还留着摸枪磨下的厚厚的茧子,十个手指头也长着粗粗的皮,那是在特种部队练功时磨下的。那时候,整天折磨我们的除了簸箕,还有一个请来的教员。那个大个子家伙据说曾经是少林寺的武僧,另有一套折磨我们的办法,我很多功夫都是跟那个教员学的,这十个手指头上的厚皮就跟教员学练铁砂掌时留下的。格桑惊奇地问我:“阿哥,你的手上怎么长着这么厚的皮,像一层铁甲?”我笑了一笑,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就哄他说:“没办法,你大哥是个粗人,粗手粗脚的,就长这样了,所以到现在都还讨不到媳妇。”格桑一撇嘴,说:“谁说我阿哥讨不到媳妇,是那些女人没有运气,给我阿哥都看不上眼呢!”我笑了笑,摸摸格桑的头,夸他的枪法有进步了。格桑很开心,不相信地问我:“真的吗?我的枪法真的有进步吗?”我说:“那当然,你大哥是谁,名师出高徒嘛!来,高徒,把枪给师父看看。”

格桑很高兴地把枪递给我,我又补充了一句:“就是这枪不太好,刚才那一枪本可以打碎那头狼的脑袋的。”格桑嘀咕着:“要是大黑跟我们一起来就好了,这些狼也就不敢这样猖狂了。”我说:“大黑挺着个大肚子,能来吗?再说了,今天是咱们俩犯了错误,不应该再牵连到大黑身上。”

格桑支吾着点点头,虽然他心里也知道不应该在黄昏时分还进大林子里打猎,但是又有些不大心甘,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失误,或者说是运气不好。

在茫茫的大草原上,草原狼是最常见不过的动物,在大草原上放牧的牧民常常隔三差五地遇见狼,只是那些狼也并不常袭击人类,除非是它们找不到食物的时候。按理说,现在是秋天,正是草原上的野兔子、野鼠最肥嫩的时候,狼可以找到很多入肚的食物。在狼的大脑中罗列着一份季节食物餐单,到了相应的季节,它们就会在大脑中按季节和路线来搜寻最适合自己吃的食物。但是,今年的秋季似乎有些不寻常,比往年要冷一些,可能动物也预感到今年的冬天不会好过,行程路线会有些提前或者退后,再或者就是改变了往年的路线。于是,狼群为了在冬季来临前抢夺尽量多的食物,已经不在乎所谓的领地限制了,大狼群闯入小狼群的地盘,胜者为王,只要抢到食物就是真理,毕竟要维持那么大一个家族,头狼的任务也很艰巨。

我和格桑在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下面那只断了上半截嘴巴的狼一直在嚎叫着,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号啕大哭一样,我不知道那只狼为什么要那样悲哀。格桑说:“它活不成了。”

我想起我刚到多吉大叔家时,大叔曾经说过的故事,就点点头,赞同格桑的话,因为这只狼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也丧失了它的攻击力,头狼不会再需要它了。如果头狼仁慈一点儿的话,会把它从狼群中驱逐出去,如果头狼凶狠,那么这只狼就只有死的下场。

我们很不幸运,遇到了一个凶残的大狼群,那只断了嘴巴的狼被几只大狼围住。头狼可能是忍受不了它的哭嚎,就先下了口,一口咬在它的咽喉上,血顺着头狼的嘴巴往下流。

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同类之间互相残害,终于明白,为什么人类要把那些凶残而又没有同情心的人比作是“狼子野心”“狼心狗肺”了,我感到有点寒意。当我想到人类之间也会因为利益的驱使而互相利用、互相加害的时候,我心里的悲哀就更加重了一层。狼,根本不忌讳在人类的面前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凶残,而某些人类却要带着虚伪的面具,嘴里说着仁慈,手里拿着刀子。这是悲哀,有些时候,某些人类或许还比不上动物……

“阿哥,我们怎么办?”格桑望着树下久久不肯离去的狼群,心里有些发毛,我感觉到他的身子都有些僵硬了。格桑不会爬树,更怕从树上掉下去,只要他一掉下去,马上就会被树下的狼群撕成碎片,所以格桑就紧紧地抓住树枝。我告诉格桑:“没关系,别怕,最多咱们在树上耗一个晚上,明早天一亮,狼群就会撤退。再说,那时候大家就会找到这里来,人多势众,狼也不是傻子,打不赢当然就要跑。”

“可是,我们能耗一个晚上吗?”格桑担心地问我。他告诉我,一开始打兔子的时候,自己为了练枪法,浪费了不少子弹。我问他:“还有多少颗子弹?”格桑双手抓着树枝,不敢乱动,让我自己数。

我把他怀里揣着的小包掏出来,数了一下,才六颗!最多也就打死六只狼,如果运气好的话,一颗子弹贯穿两颗狼头……但是又不可能,哪会次次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再说了,狼又不傻,能并排站那儿等着你开枪?我把枪拿过来,装上一颗子弹,这些子弹用来打狼有些不太实际,狼太多,打不完,只能在狼群准备行动的时候,放上一枪,起到个威慑作用,为自己多争取一点儿时间。

天很快就黑了。天亮的时候还好一些,天一黑,就听着林子里呜呜的风响。黑暗中,一对对绿莹莹的眼珠子在放射着饥饿的光芒,一想到那些是凶残的狼,头皮就发麻,全身的鸡皮疙瘩都暴出来了。格桑有点儿焦急,问我:“阿爸他们怎么不来找我们呢?”我说:“当然会找,只是还没找到这里,谁会想到,我们会走这么远?再说,我倒不希望他们现在就找过来,狼太多,万一他们没有个安全措施,那不是白搭上几条命?”

格桑不出声了,紧紧地抱着树干。秋天夜里的风很冷,树梢头的一弯月牙更让人觉得孤凉,我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往头顶上爬,格桑也冷得缩紧了身子。狼群可不怕冷,相反,在漆黑的夜里,它们更显得活跃起来,有几只大狼在头狼的指挥下,向大树猛扑过来,但是树干很粗,狼群扑击了很久,也没能把我们摇下去,只是树叶子晃了一阵子。

狼群停止了攻击,开始休息,但又很不甘心,仍有几只狼围着树干在打圈圈。为了安慰格桑,我笑着说:“格桑,你瞧,这些狼给咱们当保镖呢!”

风把那只死狼的血腥味吹上来,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自己心里都有些、发毛。

夜深了,狼群发动了几次扑击,都没能成功。格桑有些放松了警惕,他有点儿迷迷糊糊地想打瞌睡,可能是有我在他身边,所以他就放心了许多,竟然慢慢地把眼睛给闭上了。我知道他困了,又很疲倦,其实我也有点儿想睡,但是一望见树下那几十对绿莹莹的眼珠子,所有的睡意立即被驱赶得无影无踪。

以前在特种部队的时候,两个大队搞一次选拔比赛,为了入围,我三天三夜没休息过一分钟,最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了,但那也硬挺了过来。我摇醒了格桑,告诉他:“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只要我们放松一点点,狼群就有机会可乘。”

格桑重新打起精神,睁大眼睛往树下看,狼群有些焦躁,在树下来回地走动着。我所知道的是,狼其实是一种极有耐心的动物,它可以整整一天不停步地追赶猎物几十公里,也可以为守候一只猎物而窝上几天。

前面的这几只狼显然是在做样子给我们看,我觉察到什么不祥的感觉,扭头往身后看,这一看,吓了一大跳。有两只狼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另外两只狼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正准备向树这边冲过来。我想起在部队搞训练时有个科目,就是翻越高墙,一种方式是自己独立翻越,另一种方式就是和同伴一起搭建人梯。说实话,我当时怎么也不敢相信,狼怎么也懂搭狼梯?我一直以为小说里或者书上写的狼如何如何聪明,只不过是个精美的桥段或者骗局,从来都没有信以为真过,但现在,却不得不信了。

我把枪递给格桑防身,告诉他:“如果狼扑上来就用枪托子猛敲狼的头,最好是敲鼻梁骨中间的那块地方,猛敲,可以把狼打晕。子弹太少了,咱们要节省着用。”然后,我把尖刀紧紧地握在手里,盯住了后面的两只狼。这把尖刀是才让大叔送给我的,是当年他打猎时的随身利器,算是个珍藏品,藏刀不是一般的锋利。

有人说狼会飞,我不相信,但可以把那理解为跳跃。现在,那两只狼已经准备跳了,它们先是退后了一段路,然后猛地向这边冲过来,前爪在狼梯的背上一按,整个身子就腾空飞了起来。狼在半空中飞跃的时候,还可以根据自己的目标物扭动腰身,以调整方向。两只狼同时向树杈上扑过来,第一次,高度不够,离树杈还比较远,只把树皮抓下几片碎屑。

两只狼歇了一会儿,第二次向树上扑来,这次还是差了一点儿,树杈太高,狼跳跃的速度和力度都还达不到那个高度。狼群骚动了一阵子,头狼指挥更换了两只更强壮的狼上场。

十五 大黑赶到,狼群大败

这两只狼长得很肥,很壮实,在这队狼群中应该算是打手或者左右护法的级别。它们膘肥体壮、个头高大,第一次扑击,有一只狼就抓到了树杈的边上。我吃惊于狼的纵跳力,担心格桑的安危,提醒他要多加小心,格桑“嗯”了一声,握紧了枪杆子,把枪托子对准外面。

第二次,狼扑得更高了,两只狼向树杈上扑来,身在半空的时候,后爪借势在树干上一蹬,整个身子便向我和格桑扑压过来。格桑一着急,忘记自己该干什么了,抱着枪杆子发愣。情势危急,我来不及想太多,双腿夹紧树杈,左手一把扭住了一头狼的下颚,右手尖刀向前猛刺,噗的一声,尖刀刺进了右边狼张着的嘴巴里。一股血水从狼嘴里喷溅出来,喷了我满脸,混合着一股腥臭的气味,那头狼的咽喉被尖刀刺穿,来不及嚎叫,就直直地向树下跌去。

左边的这只大狼还在挣扎,它的下颚被我紧紧捏住,惊慌之中,它伸出两只前爪向我胸前抓来,哧的一声就把我的迷彩军装给抓烂了。我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慌张,随手把刀尖往后一倒,割断了一只狼爪,借势右手按住狼脑袋,左右手一使劲,咔嚓一声脆响,那头狼的下颚被我硬生生撕裂,左手再使劲一拽,整个狼下颚连着舌头和气管都被扯了出来。

我松开手,那头狼直直地向树下坠落,临断气前,爪子还条件反射似的抓了我几下,把我的右胳膊上抓出了两条血痕。我喘了口气,问格桑:“刚才怎么不用枪托子砸?发什么呆?”

可能是我杀完狼后的一脸凶相和满头满脸的血刺激了格桑,令他觉得有些恐怖,他好像有点怕我一样,打了个哆嗦,说:“阿哥真厉害,我……我刚才一吓,再一急,忘了手里拿的什么东西了。”其实,刚才我自己心里也紧张得要死,又有谁不怕死呢?再有能耐的人也会怕,只是他们能在害怕的同时作出更机警的反应,知道应该如何应对面前的恐惧,而格桑,还不行,明显还不能适应这种情况。

我努力放松自己的面部表情,扯了一把树叶子,抹干净自己的脸,笑着安慰他:“傻小子,有什么好怕的?这么胆小慌张,将来怎么去当兵?还说要当特种兵呢!像你现在这样子,那可不行,连门都进不去。”一听我说连门都进不去,格桑的气势就被我激起来了,他挺直了腰,抱紧了枪,向我保证:“阿哥,你放心吧,我不怕死,我要向你学习!”我笑了起来,说:“光不怕死还不行,还要有足够的胆量和技术,你要知道在不同的时机、不同的地方,去找准敌人的薄弱点,然后再下手,用最小的牺牲换来最大的保障,明白吗?”

格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一指树下,说:“瞧,狼又要扑上来了!”

果然如格桑所说,头狼在牺牲了三个同伴之后被激怒了,它再次组织了一支敢死队,准备再次向树上的目标发动攻击,方法还是搭狼梯,但是却由两队变成了四队,组数增加了一倍。我知道要自己一个人同时应对四只凶残的狼,有些不太实际,现在,格桑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和风险,否则的话,稍有不慎,我和格桑都要玩儿完。

我提醒格桑:“这次可不能再发呆了,不然的话,不是我被拉下去,就是你被拉下去,总有一个要被狼撕成碎片,要是实在没把握的话,你就开枪。”我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格桑也明白局势的危急,可能是被我刚才杀狼的凶狠所震撼,他也摆出了一脸的凶恶神态,牢牢地抓紧了手里的枪。

四头狼从四个方向扑上来了。因为占据了居高临下的有利地位,再加上第一次的经验,这次我的反击就更轻松自如。我先是迅速地一刀割断了一头狼的咽喉,然后左手卡住另一头狼的脖子,随后再补上一刀。短短几秒钟时间,虽然胳膊上又被抓出了几条血道子,但却消灭了两只狼。格桑没有开枪,他用枪托子砸中了一只狼的脑门,那只狼跌了下去,但另一只狼却抓住了他的裤腿,狼身子向下坠,把格桑也扯了下去。来不及了!格桑的身子已经向下坠去,我急忙一反身,一把抓住了格桑的头发。这小子,没有像多吉大叔那样剪一头短发,多年来就一直留着一把小辫子,现在,就是这把小辫子救了他的命。我一把揪住了格桑的小辫子,随即伸出另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脖领子,但那只狼也不肯松开爪子,用自身的重量把格桑往下坠。格桑被拽得头皮发痛,一着急,双手使劲地往上伸,我抓住了格桑的手,但那支枪却掉了下去。

狼还不肯松开爪子,我把格桑使劲地往上拉,狼就在下面一个劲儿地扑腾,把格桑往下拽,我的两条大腿被树杈子磨得生疼,树下的狼都向格桑围了过去。格桑也着急了,他急中生智,用力吸紧肚皮,也是因为一下午没吃东西,肚子早就饿空了,这一吸肚皮,腰围就缩减了不少。下面的狼一使劲,把格桑的裤子给扯脱了下去。格桑光着两条腿,终于被我拉上了树杈。

一场惊险过后,我和格桑都有点儿脱力,而且,枪还掉了下去,连远程攻击的武器也没有了,现在只剩一把尖刀和四只肉掌。

狼死了五只,有一只是被头狼咬死的,四只是我杀的,但树下还有很多绿莹莹的眼睛在闪烁着饥饿的光芒,怎么办?

格桑的裤子被狼扯掉了,幸好他外面还穿着藏族的长袍,很长,可以把腿部都遮盖起来,这样在深夜里也就不会太冷,但寒气还是会从他的屁股下面往上钻,格桑就抱着树杈子打哆嗦。我一边安慰格桑,一边警惕着树下的狼群,狼群在损兵折将之后,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而是散落在树周围,静候时机。

格桑再也不敢打瞌睡,我更加不敢睡,但又熬不过这漫漫黑夜,就一边盯着树下的狼,一边给格桑讲故事,讲我曾经在部队里的故事,这样,时间也许会过得稍快一点儿。

草原上的白天远长过黑夜,夜其实很短,我和格桑再坚持一阵子,天就差不多亮了。那个时候,相信多吉大叔也就会找到这里,就算大叔找不到,但大黑的鼻子很灵,也一定会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嗅出我们的气味。

坚持了许久之后,天快亮了,狼群也有些不安,头狼有些焦躁,在树下来回地走动,突然叼起那支枪跑了出去。我不知道那只头狼想干什么,过了一会儿,它又跑了回来,这次是空着嘴巴,枪已经不见了!我这才明白,头狼是转移走我们的武器,它似乎准备发起黎明前的最后一次攻击。我提醒格桑,打起精神来,狼群又要发动攻击了!

格桑左右瞧了一瞧,枪掉下去了,他想找点什么防身的东西,我扭断了一根较粗些的树枝,用尖刀把树枝前端削得尖锐无比。我把尖刀递给格桑,让他拿着防身,然后把树枝紧紧地握在手里。格桑有些担心地问我:“阿哥,那树枝管用吗?要不,刀还是给你,你厉害,刀给你比给我要管用。”

我来不及和他解释太多,头也不回地盯着树下的狼群,我说:“别婆婆妈妈的,拿紧刀子,盯住狼群。我是受过特种训练的,就算是根树枝,也比你手里的刀子厉害。”格桑不出声了,他为自己丢掉了那支枪而感到歉疚,如果这个时候枪还在手里,那就可以派上大用场了。

我原本可以一枪打死头狼,虽然狼群不会因为头狼的死而离去,但至少在它们重新确定新的首领前,我们可以争取到一部分宝贵的时间。但现在,枪没了,只有硬扛,狼群又开始在树下扑击,并且有几只狼开始刨挖树根下的泥土。我现在真彻底佩服这些狼了,竟然能想出这么多的鬼点子。人们都说狐狸狡猾,在我看来,狼一点也不比狐狸差,甚至比狐狸更狡猾、更多疑。

一只狼刨挖泥土的速度也许会很慢,但好几只狼一起刨,就像个小型挖土机一样,就看见泥土哗哗哗地飞出去,不一会儿,树下就被刨出了一个大坑。狼群集体向树干上猛扑,我知道树根扎得很深,大树不会因为狼的扑击而倾倒,但树干却有点在摇晃,我抓紧格桑的衣领子,怕他会掉下去。

在部队搞演习或者是接到任务整装出发的时候,也没体会过现在这样紧张的心情,我的心在焦急中煎熬,天色一点一点地放亮,但狼群并没有放弃我和格桑这两块难啃的硬骨头,仍然在向树上扑击,它们在等待着我们这两块硬骨头快点掉下去。

突然,格桑惊喜地叫起来:“阿哥,我听到大黑的叫声了,还有另一家的獒!”

我一直在关注着树下的狼群,没有注意到别的声音,这时格桑的一句提醒,令我顿时振奋了不少。我侧耳细听,远远地,空气中似乎隐约传来大黑那雄壮而气韵悠长的吼叫,刚猛浑厚的叫声令人情绪亢奋,想不到大黑快要做妈妈了,竟然还是这样威猛,气势一点儿不减当初。如果这个时候我的手里还有枪,我就会开枪向天示警,告诉大黑和多吉大叔,我们所在的方位,但是现在没办法,只能靠大黑灵敏的嗅觉了,找不找得到这里,可能还是个未知数。

我的心情又黯淡了下来,但我相信大黑,她一定会找到这里来的,那只是个时间问题。我想起来,草原上的人们习惯了在辽阔的山坡上放歌,嗓门子都是特别洪亮,和我那浑厚的嗓音比起来,更多了几分悠长。我问格桑:“会唱歌吗?”格桑点点头,说:“当然会,放羊的时候没事儿干,就经常扯着嗓子号,对天号,对羊号,对着大黑号,我的嗓子就是跟大黑练出来的。”我笑着说:“那,你唱首歌吧,大黑听见了,就会来找我们。”

格桑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放声大唱起来,他是扯直了嗓子唱,带着一点儿干号,但声音却又尖又锐,可以传得很远。我借着格桑的兴致,也跟着一起吼叫起来,树下的狼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给吓了一跳,全体向后撤退了几步,搞清楚状况之后,又迅速地再次围拢上来。

大黑听到我们的声音,她可能是一边快速地向我们这边跑过来,一边放声大吼,刚烈的声音震得狼群集体回头,侧耳,凝视。獒来了两只,除了大黑,还有另一家的那只公獒,长得也是很凶猛的样子,看起来像头狮子。

狼群有些动摇了,准备撤退,但是,头狼却更狡猾一些,它还是准备留下来,先看看情况再说,毕竟现在它手下还有二十个弟兄,而獒,只来了两只。大黑很生气,她可能一整天都在担心我们为什么不早些回去,现在看到这群狼,她憋了一肚子的气就发泄了出来。

头狼在犹豫要不要撤退,大黑却没有给头狼更多的犹豫时间,她远远地冲进树林,不等头狼做出什么表示,就放声狂吼,挟着一股劲风,向头狼猛冲过来。大黑此时的样子很凶猛,奔跑起来像飞在半空一样,全身的黑毛都飘动起来,她张着长满利齿的血盆大口,吼声震得树林不住地抖动。

头狼知道自己的麻烦来了,面前的这个对手不是个平常的家伙,个头大且强壮不说,气势也异常凶猛,那锋利的尖齿可以一下子插穿自己的骨头,吼声像狮子一样,令整个狼群都感到恐惧。但这是一队大狼群,就目前来看,还保留着二十个生力军的队伍,比起两只獒来说,数量上占了大大的优势,而且,其中一只獒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大肚婆。看样子,在摸清了实力之后,狡猾的头狼准备试探一下,当大黑向它猛冲过去的时候,头狼仰头嚎叫起来,所有的狼像接到了命令一样,突然一同跃起,扑向大黑。它们要挑孕妇先下手,所有的狼伸长了利爪,张开了锋利的大嘴,向大黑抓咬过去。

对于狼群的反抗,大黑的愤怒显得异常激烈,她那一对小眼睛里暴露出野性的凶光。它皱起鼻子,竖起尖齿,整个身子像一条跃出水面的鱼,在半空中扑腾、翻转、跳跃,四只强壮有力的爪子所到之处,狼立即被扫了出去。

狼多势众,大黑有些忙于应对,另一只獒也冲了过来,加入对狼群的厮杀。獒和狼是大草原上天生的死对头,一旦见面,就要打个你死我亡。两只獒在狼群中并肩作战,狼凶,獒就会比狼更凶,我看到下面是一片残酷的战场,黎明前的树林在微弱的曙光中瑟瑟发抖。

战斗来得太快,头狼简单地进行了战术分工,大黑看起来比另一只獒显得更凶猛一些,头狼决定用四只公狼分散另一只獒的注意,而将兵力集中在了大黑的身上。在十六只强壮的狼的围攻下,大黑显得有些落单。

四只强壮的公狼堵在大黑的前头,张开血腥的大嘴冲大黑猛扑撕咬。头颈和胸部是任何一种动物都最需要保护的地方,这一挑衅性攻击立即吸引了大黑的主要注意,两侧的狼趁机包围上来,进行合攻。大黑在狼群中前突后蹿,凶残的狼竟一时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大黑一口咬住一头狼的后脑壳,狼使劲往前蹿,大黑用力一扯,硬生生地把狼的头皮给撕了下来。后侧的两只狼分别咬住了大黑的后背部和尾巴,大黑疯狂地吼叫着,她跳转身,用力一甩,就把两只狼给甩飞了出去,但她自己背上的毛也被扯掉了一撮。看见自己的背毛在半空飞舞,大黑很生气,她像疯了一样,在狼群中横冲直撞,不管见到什么东西,张嘴就咬,在我看来,那气势比雄狮还要威猛,我紧张得抱紧了树干。

狼群也很害怕,与两只獒厮斗,它们占不到什么便宜,起码目前是这样,再拖下去,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天色放亮,头狼见自己的弟兄没讨到便宜还受了伤,就决定撤退。但大黑的斗志已经被激惹得十分高涨,狼群撤退的时候,她一个纵跃,猛扑上去,一口咬住了头狼的尾巴,头狼急于逃命,回头龇牙示威,张嘴要咬大黑,但又不敢。

大黑上下利齿咔嚓一声合拢,就听见头狼放声哀嚎,尾巴被大黑连皮带肉咬下一大截。大黑愤怒于狼群竟然敢向她围攻,咬下头狼的半截尾巴后,泄愤似的嚼了几口,就硬吞了下去。

头狼可能是觉得这次的猎杀行动太失败了,很倒霉地撞见了两只獒,自己的尾巴也被咬断了,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它一声哀嚎,转身就往林子里冲去,狼群紧跟着头狼撤退。它们捕食的时候跑得快,逃命的时候跑得更快,前面的狼像阵风一样,一下子就跑得没踪影了,几只壮狼负责断后。大黑还不泄愤,两只獒继续追着狼群咬。

后面断后的狼在两只獒的狂追猛咬之下急于逃命,跑得像丧家之犬一样,被大黑一路追咬得仓皇不堪。这几只狼不得已,只得再使出分身计,立即分散为数个小队,向不同的方向狂奔。

两只獒稍愣了一下,正准备再继续追赶,头狼带领着它的队伍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多吉大叔和另一只獒的主人已经赶了过来,一开始他们没有两只獒跑得快,两只獒冲进林子的时候,他们还在半路上跑。

我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来不及从树上跳下来,便蹲在树杈上呼唤大黑,多吉大叔也在喊,叫大黑回来。在主人的不断呼唤下,两只獒终于不情愿地走了回来。

我急忙从树上跳下来,一把抱住大黑。大黑还没有从战斗中放松出来,牙齿还龇着,粗野地从鼻孔里喷气,她全身的肌肉还很紧张,仍然保持着随时战斗的姿态。我捏着大黑的四条腿,给她放松肌肉。大黑没有理我,她还在左顾右望,观察着树林里的一切动静。

多吉大叔很担心我们,问我们怎么走这么远,又责怪格桑不听话,差点儿闹出大事来。格桑理亏,更不敢辩解,捡起地上的那条裤子一瞧,裤子已经被狼群撕扯得稀巴烂,一条一条的不成样子了。

可能是因为狼群围攻了我们一个晚上,大黑又很担心我们的安危,此时的大黑对死在地上的那五只狼很有意见,她需要发泄。大黑挣脱了我的手,走到那五只死狼的身边,冲着狼的尸体不停地吼叫,吼叫了一通之后,又在树林里疯狂地跑了几大圈,这才停下来,走到我身边站着,喘着粗气。

我很担心大黑的身体,她的肚子已经比较大了,再过一段时间可能就要生崽了,现在,她还要拖着个大肚子和狼群搏斗,我很怕这会对她肚子里的小獒有什么不好的影响。看着大黑的肚皮一鼓一鼓的,她还在不停地喘粗气,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就是有点儿被感动得从鼻子到眼眶都酸溜溜的那种感觉。如果这次大黑肚子里的小獒有个什么不测,我真的会后悔死!

去年大黑怀过一次孕,但是没生下来。如果这次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对不起大黑,对不起她肚子里的崽,也对不起多吉大叔。我搂着大黑的脖子,轻轻地抚摸她的肚皮。肯让别人抚摸肚皮,是獒对别人极其信任的一种表示,一般的獒是不会轻易让别人抚弄自己的肚皮或者是颈部的。

大黑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更令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还记得第一次到多吉家时,大黑鄙视我、冲我吼叫的神情。但她现在对我却是这样信任,而我却要走那么远,在她大着肚子的时候,给她再添一次麻烦。

格桑扔掉了手里的烂裤子,从我的裤腿上拔下那把尖刀,走到死狼的身边,准备动手,多吉大叔喝问:“你要干什么?”格桑生气地说:“把狼皮剥下来,回去挂在帐篷顶上,叫那些狼看看,看它们以后还敢不敢再来!”

多吉大叔制止了格桑的这种举动,他叹了口气,说:“还好没闹出人命来。如果人不侵入狼的领地,狼也不会主动攻击人,你还想剥狼皮?你知道不,狼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狼懂人言,也记仇,你剥了它们的皮,它们就会盯住你不放,天天跟着你,一直盯到你死!”

格桑被他阿爸的话吓到了,缩回了手里的刀子,可还不解恨,就拿脚使劲地踢了死狼几下,然后就跑出去,去找他那支心爱的土猎枪。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格桑就在那边喊他阿爸,我们都跟了过去。大黑的鼻子灵,她闻都没怎么细闻,就径自往一棵大树下走去。大黑用爪子刨了一会儿,我们就从树叶堆里看见了露出来的枪管子,原来头狼很精明,它怕我们会用这支枪来对付它,就把枪叼走,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竟然还知道用树叶子埋起来,不让人发觉。

狼的这种精明更让我对多吉大叔的话深信不疑,我有点儿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记得多吉大叔说,狼会记仇,而我亲手杀了四只狼,那不是要被狼记仇记上一辈子?说不定,它们会一路跟着我,追着不放,直到它们老死或者是我老死。

十六 大草原的神兽

多吉大叔找来一些树枝和石头,把几只狼的尸体堆放在一起,四周用石头围起,上面搭了些树枝,像是个坟墓。多吉大叔做这些事情时,另一个牧民也过来帮忙。多吉大叔说:“狼是通灵性的,你杀了它们,也是逼不得已,它们自己心里清楚,是它们先侵犯了人类。你给它堆个墓,狼再来寻找同伴尸体的时候,看到这个墓,知道你心里的歉疚,就不会再来找你报仇了。”

如果说狼如何凶残,如何精明,如何有鬼点子,我都还可以相信,但如果说狼会因为你搭的几块石头或树枝就对你变得仁慈起来,我是说什么也不相信。对于多吉大叔的这段话,我只能理解为:并不是狼变得仁慈了,那仅仅是多吉大叔的仁慈,他把善良和仁爱均匀地分给大草原上的每一个物种和生命,他就像大草原上的一盏圣灯,照耀着整个大草原的白天和黑夜。

天色已经大亮了,格桑找到了自己的枪,多吉大叔也搭完了狼墓,我们一路走回去。大黑经过一场厮杀,神情有些疲累,她一边走一边喘气,有些痛苦的样子。我说:“休息一下吧,大黑很累了,她在喘气。”

另一个牧民说家里还有事,就牵着自己的獒先走了,我们爷仨儿就陪着大黑坐在大草原上休息。大黑趴了下来,脑袋搭在自己的前爪上面,她闭着眼睛,很困倦的样子。我知道,獒是从来不会低头的,它们永远都是高昂着头,高高在上地孤傲地生活着,现在,大黑的这个样子就更令我担忧。我无法开脱自己的罪过,都是因为我,大黑才会这个样子,我真担心大黑肚子里的小獒,我担心它们还没有发育完全,就要这样死去。一只獒一年只能怀一次崽,而且,獒对于伴侣的要求是十分高的。在孤傲的母獒面前,只有更孤傲的公獒才配得起,而且一旦公獒和母獒结为了伴侣,它们就很难再去找另一个伴侣了,就算是公獒死了,有些母獒也宁愿守一辈子寡。

獒对于生存环境的要求也很高,它们只适合在高原地区生存,而某些人只是为了自己的喜好或者是对凶猛野性的追求,而强制性地在并不适合獒生存的环境里养獒,那只是对獒的一种迫害。那些为了赚钱而不断地对獒进行杂交再贱卖的獒贩子,就更加令人不齿。为什么世界上纯种的獒越来越少,越来越金贵,我想:责任在人类的身上。保留住一只纯种的獒是多么不易呀!而我,却在这个时候……我痛苦地低着头,抚摸着大黑的毛,脸上写满了后悔。大黑背上的毛在与狼的厮斗中被咬脱了一片,还好没伤到皮肉。我摸着她的背,那里还有一块伤疤,也是因我留下的。看着大黑疲惫又痛苦的表情,我的心也在痛,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揉了揉眼角,猛地抽了抽鼻子,我有点儿想哭,是后悔的眼泪。

多吉大叔拍了拍我的肩,安慰我:“算啦,肖兵,别难过,大黑会挺过来的,虽然去年的时候……”多吉大叔的喉咙也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从这段日子与多吉大叔的相处中,我发现,大叔对大黑的疼爱比对格桑的疼爱还要多,大黑就像是多吉大叔老来得女的宝贝疙瘩一样,天天被宠着溺着……

格桑不敢说话,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藏袍,两条腿光溜溜地露在外面。多吉大叔既有些生气又有些疼爱地说:“你瞧你,还好没被狼咬断腿,以后就该长点儿记性了。”

忽然,我听见大黑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在响,好像有东西在里面蠕动着,我急忙伸手去摸,里面肉乎乎的,好像能摸到几个小肉球。格桑急忙问:“摸到了吗?有几个?”我摸了一下,说:“好像有四五个!”

多吉大叔也伸手摸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五个吧?很不容易啦!天生天养的,有的獒一胎只能生一两个呢!”

大黑忽然抬头看了我们一眼,舔了舔嘴巴,好像想喝水的样子。格桑急忙跑出去找水喝,他对于大黑这次所受的苦,心里也一定很歉疚。

獒忍得住饥饿,但不能断水,我看见格桑跑出去找水,就端起了那支土猎枪,向土坡上走去,多吉大叔问我去干吗?我说:“打兔子给大黑吃。”我猜想:大黑跑了一夜找我们,又和狼群厮斗了半天,再加上肚子里的小獒在闹腾,她肯定是又饿又渴又累,得马上补充营养。

守候了一会儿,我看见一只野兔子从草丛里蹦过去,我瞄都没瞄,端起枪就扣动了扳机。这不是炫耀,是长期摸枪摸出来的感觉,把枪端在怀里,枪口上扬或压低几分,会对猎物造成多大的伤害,我都清楚得很。我知道这一枪打中了兔子的咽喉,跑过去一看,枪眼就在兔子的脖子后方,颈骨都被打断了,脑袋软软地耷拉着。我知道枪声惊动了草原上的小动物,再守下去,兔子也不会再出来了,就提着那只死兔子走下山坡。

格桑没找到装水的东西,就光着脚,用他的靴子装了两靴子水,小心地端着回来。我用尖刀把兔子头割下来,剥了皮,把兔肉切成小块,一点一点地喂给大黑吃。大黑开始还不肯吃,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喘息,后来看见格桑回来,就喝了一靴子水,这才开始吃肉。多吉大叔终于笑了起来,连声说:“没事儿啦,没事儿啦。她肯吃东西喝水就好了,等等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就回去。”多吉大叔一边说一边笑,向着天空祈祷跪拜,脸上满是对神的感激和虔敬。

我们终于平安地领着大黑回到了家,多吉大叔跪在神像前祈祷着什么,不停地磕头。我因为对大黑的愧疚,也跪在佛像前拜了一拜。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跪拜过任何人或者神佛类的事物,这是第一次,为了大黑。

大黑的精神好了许多,她不喜欢待在帐篷里,就又走了出去,到羊圈边待着。我听到帐篷外面有动静,担心大黑,就跟出来看。

原来是扎西木大叔,他提了些碎肉和骨头站在帐篷外面,想进去又不大敢进去的样子。我知道是因为他和多吉大叔之间因为卖獒而引起的那点儿隔阂,我招呼他进去坐,他也只是讪讪地笑了一下。

扎西木大叔很小声地问我:“多吉在里面?干啥呢?”我说:“拜佛。进去坐呀!”扎西木大叔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说:“那,还是算啦!家里也没多少只羊,拿点儿碎肉和骨头来,给大黑补身子,别让大黑再出去捕食了,她都那么大肚子了。你们就辛苦点儿,多给她喂点儿好吃的、好喝的,带崽的母獒得迁就着。”我点头说:“明白。不过大黑喜欢自己抓活食吃,没办法,她性子傲,我们就是喂她吃,她也吃不多,偶尔吃一点儿。”扎西木大叔点点头,又说:“那平时多给她补充点儿营养,骨头、海带什么的,再给肉里拌点儿面粉、鸡蛋,要多喝水,喝好水。”

好水是什么水?矿泉水还是纯净水?大草原上的水就是河里流的水,人也就喝那个。扎西木大叔这种对大黑格外的关心让人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我有点儿怀疑,他是不是有企图的,他可能想将来要一只生下的小獒?

那可不行!本来大黑怀的崽子就不多,到时候得给才让大叔留一只,因为是毛毛配的种。多吉大叔自己得留一只,另有一家没有獒的牧民已经和大叔说好了,要讨一只獒回去养。分都还不够分的,扎西木大叔再来要一只,就没得分了。

出于私心,我只是点头,也没说什么别的话。扎西木大叔和我聊了会儿闲话,又盯着大黑远远地看了几眼,说:“大黑是只好獒呀!生了个好人家,找到个好主人。”

大黑似乎有点儿不太喜欢扎西木大叔,她把头转过去看着圈里的羊,然后把屁股掉转了过来,对着扎西木大叔。我已经习惯了大黑的这种姿势,当她把屁股对着你的时候,那就表示,她觉得你很讨厌,已经到了她不得不用屁股来招呼你的地步了。

扎西木大叔脸上讪讪的,听见多吉大叔在里面说话,就把肉和骨头塞到我手里,急急地走了。

多吉大叔钻出帐篷来,问我:“刚才和谁在说话?”我说:“是扎西木大叔,他拿了些骨头和肉来,说是给大黑吃的,补身子。”

多吉大叔什么也没说,他可能也明白扎西木大叔如此献殷勤的意思,远远地看了大黑一眼,叫我把骨头和肉拿进去,晚上混着海带熬肉汤,给大黑吃。

这几天的天气明显冷多了。晚上,大家都围坐在帐篷里,围着火炉子取暖,帐篷的一角放了个肉盆,里面是煮得热气腾腾的肉骨头海带汤。听多吉大叔说,这种肉汤獒吃了最好了,又补身子,又下奶水。大黑休息了一天,精神好了许多,趴在肉盆前,吃得津津有味,我被她馋得直流口水。

到西藏的这几个月时间,吃肉吃得我没变胖,反而身上还掉了几斤肉。我也想喝海带汤,但是却没有,自从上次去日喀则买东西回来,我就把海带一直留着,那是给大黑吃的。

我晚上没吃多少饭,吃不下。我把几块羊肉插着,放在火炉子上烤着,准备当夜宵。多吉大叔拿了一壶酒,酒的香气混着烤肉的香气在帐篷里弥漫开来。

“天冷了,真的冷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雪下得这么晚。”多吉大叔自言自语着。

的确,在内地,现在也算是快进入腊月了,可这里的雪还没有下,只是冷得厉害。大草原上仍是一片深秋的景象,气候很干冷,附近的牧草被羊都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草也已经开始变得干黄,放眼望去,大草原上枯黄的草连着远处沙漠似的黄土地,很萧瑟,像大西北的荒原,让人觉得凄凉,想家。我望着炉火发愣,羊肉被烤得直冒油。

每年要到冬季的时候,我就会特别地想家,会从心底里思念。记得我那年当兵,是和家里大吵了一架之后,跑去报的名。家里人很生气,于是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冷战,后来冷战还没结束,我就进了部队。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机会向父母解释我当时的冲动,我在想:当时父母也一定很受伤,但又心疼自己的儿子。我是个很倔强又有些任性的人,脾气很大,又喜欢惹是生非,至少在以前是这样的。经过部队里的几年磨炼,现在的我早已成熟了许多,也知道世事的艰辛和父母的不易,我不会再像在学校里那样打架闹事,也不会再冲动地向父母扯着嗓子大吼,而是更多了一份理智和冷静。

和大黑相处的这几个月时间,我觉得是人生中的升华。我的思想和道德观念都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心胸也开阔了,学会了忍耐和思考,也学会了用一种更平常的心态去看人看事。我要感谢大黑和这个美丽的大草原,它们真的给了我很多东西,很多很多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喜欢獒吧?等大黑生了,到时给你留一只。”多吉大叔看见我一直在发愣,随手往炉火里添了块儿干羊粪。多吉大叔家养了几头牛,但更多的是羊,牛粪和羊粪混合着烧,冒出蓝蓝的火苗。

我正在发呆,一听这话,精神立即振奋起来,响亮地回答:“好啊!好啊!可是……”

我犹豫了一下,獒是大草原的宠物,是上天赐给牧民的神兽,它们只适合在辽阔的土地上生存、跳跃、奔跑。而在大城市里,没有辽阔的大草原让它们奔跑,也没有活蹦乱跳的小动物供它们捕食,有的只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当然,更没有了獒的对头——狼,它们还能保持自己的天性吗?这,算不算是一种对獒的虐待?

我兴奋的心情立即黯淡了下来,我想了一想,又说:“再看吧,等大黑生了再说。”

多吉大叔可能猜到了我的忧虑,点点头,说:“也好,等生了再说吧!”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大黑已经趴在羊圈外边,她抓到了一只黄鼠。那鼠长得很肥大,圆墩墩的,像个大肉球。看见大黑吃得津津有味,我忽然也想尝尝黄鼠的味道,我想:那一定比羊肉还要鲜美。我把想法告诉格桑,格桑觉得好玩儿,表示赞同。

掏黄鼠不是一件容易事,那小东西十分精明。我和格桑又挖又堵又掏,折腾了半天,才捉到了一只肥肥的土黄鼠,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我们把黄鼠剥了皮,提到帐篷里,抹上一层盐巴,用大树叶子包起来,扔到火炉的残灰里,火炉还没有灭,格桑又往里面加了块干牛粪。

我们正在烤黄鼠的时候,多吉大叔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那张黄鼠皮,说:“今年的黄鼠比往年都长得肥,看样子,今年的冬天又不好过了,连鼠子都知道多长点儿肉。”格桑奇怪地问:“阿爸,今年到现在都还没下雪呢,往年都早下了。”

多吉大叔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说话很缓慢,停了半晌,才说:“是啊,今年的雪下得特别晚,但是却比往年都要冷。去年这个时候,我们都还没烤火,虽然已经下了场薄雪。”

多吉大叔说得没错,今年虽然还没有下雪,但是气候却异常干冷,雪随时都会下下来,只是时机还未到。我等不到下雪就冻得招架不住了,本来以为自己身子骨特棒,在特种部队的时候,大冬天都敢用冷水洗澡。但现在却不行,风整天在耳朵边子上吹,痛痛痒痒的,好像要长冻疮的感觉。

这些天我除了贴身穿着央金送的那件羊皮袄子,外面就只穿了一套薄薄的迷彩,我以为这个样子就可以熬过整个冬天,但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是错误而且可笑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这样冷,半夜我被冻醒,从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被子里爬出来,我把毯子卷在身上,从帐篷里伸出半个脑袋。

还好,今晚有些月光,冷冷地从天上斜照下来,大黑挺着个大肚子,趴在羊圈外面。她半闭着眼睛在休息,听到帐篷帘子响,立即警觉地抬起头,看到是我,大黑站了起来,走到帐篷边,伸头拱拱我的手。可能是大黑快要做妈妈了,越来越强的母性感让她显得比往日温柔了许多,也和我亲昵了许多,因为这段时间我对大黑格外关心,照顾得就像是自己的老婆要生孩子一样,天天陪着她看着她。

大黑就在帐篷门口卧下来,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摸摸她的头,钻出帐篷来,想多陪她一会儿,但是,帐篷外面很冷,冷得我实在忍不住筛糠似的抖。我把毯子盖到大黑圆滚滚的大肚子上,自己钻进帐篷里,翻出央金送来的那几件藏服,严严实实地裹在身上,这才钻了出去。藏服很宽大,长裙长袖的,有点像古装,第一次这样穿觉得很不舒服,有点儿碍手碍脚的感觉,我干脆把袍子底撩起来,打了个结。

大草原的夜很美,虽然现在草都黄了,远处的树叶也枯了、落了,但那辽阔的地域、远远的月光、一望无际的地平线、空旷宁静的美带给人一种返璞归真的感觉。

我想象着在远古时代,那时候还没有直升机、大炮,也没有高楼大厦,人们代以为步的就是车马。远远地,在美丽的大草原上,一个老牧民赶着一群洁白的羊,一只乌黑而勇猛的獒陪伴在他的身边,缓慢地忍耐孤寂的美,把人类所有最原始而纯真的感情铺洒在草地间、雪峰上。然后,远远的地方慢慢出现了一只狼,不!是好几只草原狼,它们向老牧人的羊群扑去,獒凶猛地吼叫起来,义无反顾地向狼群冲去,厮杀、搏斗……狼一只接一只地倒在地上。狼的血染红了雪和下面的草地,而那只獒却依然孤傲地站立着,高昂着头,带着满身的伤,冲天吼叫。大地在震撼,雪峰在颤抖……

我像所有挚爱着獒的人们一样,对于獒充满了无限的神往和期待,我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勾画它的勇猛和忠诚,按自己的期望和想法神化它们的特性。

我曾经觉得獒就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神,但是,这几个月以来与大黑的相处,我更慢慢地体会到了,獒作为一个物种更本质的一面。大黑并不是神,她像普通的动物一样吃喝拉撒睡。她勇猛,但一样会受伤;她忠诚,但只限于自己的主人。

我常常逗大黑,教她一些简单的肢体动作,但她也是今天学了明天就忘,并不能像我所期望的那样。在动作技能的学习上,獒的灵巧度比小型犬明显差了许多,人类也就不能强求。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当初那个拿藏獒当军犬的想法是多么可笑,虽然獒有着忠诚的个性和良好的体质,但它们并不适合做工作犬,也不适合用于单纯的观赏性搏斗。獒就适合生活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高原地区,看护羊群,守护主人;生在大草原,长在大草原,死在大草原,和那些狼、兔一样的生老病死,四季轮回。

獒,平静而谦和,与世无争地做世外桃源里的勇者。那些把斗狠、玩乐,享受虚荣和体面强扣在獒的身上,一面赚着大把的票子一面炫耀着自己所卖的獒的人,很无耻,很下流。他们过分地利用獒这个平常的物种来获取更大的利益,我不知道,当终于有一天,人们清楚地了解了獒这个神秘物种的时候,当神话不再是神话的时候,人们又会怎么想?那时候,或许忍受指责,背负委屈的是獒,而给獒带来无限委屈的那些人,却早已赚足了票子,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我胡思乱想着这些只有人类才会想的事,大黑只是静静地卧着,她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会知道这个社会给獒这个家族又带来了什么。她不会太在意所有的好和坏,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辩解,她只要主人好好地活着,她的羊群好好地活着,大草原还是那样欣欣向荣,她就满足了。

獒,无私无欲地为大草原奉献一生,而我们这些以獒为生或者是以獒为乐的人们却没有想过,我们,又能为獒做点儿什么?

我想着这些事情,就觉得很伤心,抱紧了大黑的脖子,大黑亲热地贴紧我。夜,深了,我却一直睡不着,我仍然在想:虽然人们给獒扣上了一顶神圣的光环,但它们仍然在按自己的方式生活,没有骄傲,也没有以此为荣,那么我呢?也许很多朋友都以为特种兵像天兵神将一样的勇猛,但特种兵也一样是人。我曾经在退役的时候,走在大街上,用一种以己为荣的目光看身边的所有人,觉得那些人很平凡、很可笑,现在,在大黑面前,我觉得自己这样的活法其实才是最可笑的,就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丑。

十七 狼很狡猾

深夜,我又听到了狼的嚎叫,呜呜嗷嗷的,很凄凉,从很远处的山坡上传来。因为距离太远,声音听起来很缥缈。大黑知道那对自己的家和羊群构不成什么威胁,也就没有吼叫,只是站了起来,来回地巡视了几遍。

自从上次在大林子里杀了几只狼以后,我心里就常常有些惴惴不安,我担心那些狼会跟过来,然后找个时机下手,为它们死难的同胞们报仇雪恨。虽然我并不会为此而感到害怕,但俗话怎么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还有这么多的牧民和羊群。狼,像獒一样,是大草原上极富个性的一个物种,它们的神秘感并不比獒逊色多少,只是人们对于狼谈论得太多,意识上自然也就慢慢淡化了。

这些天来,我一听到狼叫,就会从梦中惊醒,有时候,晚上还会梦到自己杀狼时那血淋淋的场景。现在,又听到了狼叫,我站起来,向远处眺望,什么也看不到。听说,狼是站在山头上嚎的,向着月亮嚎,有人称“叫月”。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总觉得有种凄凉的恐怖。

狼的嚎叫一声接一声地响了起来,像是在召开一个盛大的家族会议,又像是两群狼的厮杀,因为我听到后面的叫声越来越凌乱而且凄惨,躁动而且不安。

狼从后半夜一直叫到快天亮,我从睡不着到后来想睡却不敢睡。大黑也警惕了一晚,她感觉出什么不好的因素。从狼的叫声来判断,数量很多,像是个很大的家族,或者是两个家族。

早上,多吉大叔起得特别早,天色还没大亮,他一钻出帐篷来,就问我:“听到昨晚的狼叫了吗?狼群在打架,它们要争地盘。”

“争地盘?争这里的地盘?”我问。

我觉得很有意思,狼也像人类一样,知道划分疆域和国土,利益不和的时候,就打,就抢,直到另一方被打败或是自动弃权为止。多吉大叔告诉我:“今年的冬天会很冷,虽然现在雪还没有下,但是,一旦雪落下来,可能所有的动物都找不到吃的了。这些狼赶在下雪之前抢夺最好的地盘,它们要占好地势,囤积资源,不然雪一下,势力弱一点儿的小狼群可能都熬不过这个冬天。”

“那这些狼要打多久?”我又问。觉得很新奇,这些是在书上没有看到过的,所以就想问个仔细。多吉大叔说:“这个可就不清楚了,要看从别的地方来了多少只狼,有多少群。有些狼可能就会在这场争斗中死掉,也可能它们会融合为一个更大的狼群,很难说啊!希望这些狼不要在今年的冬天袭击羊群就好了!”

我也觉得忧心。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我们准备拆了帐篷回村子里住了。拆帐篷的那一天,天上飘起了细细的雨丝,不一会儿,雨丝就变成了细细的雪末子,飘飘洒洒地飞扬在半空。下雪了?是下雪了,但下得并不久,一阵风吹过来,雪末被吹散,沾在拆散的帐篷上。

我们回村子的路上,风一直在刮,风很大,人们都把头脸缩在衣服领子里。我不敢坐车,因为一坐下去,就觉得浑身发冷,干脆下了车,陪大黑一起走。风吹打着我的脸,好久没有进行过负重跑了,我感觉自己的体质已经不如在部队的时候,就跟着车子小跑起来。大黑今天心情很不错,看见我在跑,她觉得挺有意思,就跟着我一起跑。

獒是一种不畏严寒的动物,它们不怕风、不惧雪,越是在寒冷的气候中越是显得活跃。我穿着宽大的藏袍,跑起来有些缠脚,大黑也不急着要超过我,她不紧不慢地跟在我屁股后面一步远的地方,因此,我跑的样子看起来就很滑稽,像是被一条狗在追着跑。

一路上跑跑停停,远远地望见了前面的村口。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激动,想着赶快冲进屋子,点起火炉暖暖地烤个火,于是脚下就加快了速度。大黑也很兴奋,她竟然拖着个大肚子,冲到了我的前面,撒开四条腿,向那个叫作“家”的地方跑去。

我满怀激动的心情跑进村子,当我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是枯叶和狼粪,所有没带走的家当都被翻了个底朝天,横七竖八地斜倒在院子里和屋里。能撕烂的东西绝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全部被扯成了碎条,撕不烂的东西就滚得到处都是,而且上面沾满了狼的粪便和尿迹。

狼来过了?洗劫?抄家?我的头皮有点儿发麻,没想到狼竟然可以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感觉脊背上冷飕飕的,从心底里往外蹿凉气。

大黑也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她有点儿不相信似的,她不相信狼竟然敢在她的地盘上如此撒野。大黑屋里屋外地跑了两趟,看着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残败的景象,仰头猛叫起来。

大黑的声音震得树都在抖,地上一个破罐子哐啷一声响,从一边滚到另一边。随后赶来的人们也对眼前的景象有些吃惊,但他们毕竟是草原上的牧民,对狼的了解远远超过我,愣了一会儿后,就各自回到了自家的院子,开始整理东西。多吉大叔说:“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几年前,有人打了几只狼崽,那些狼为了报仇,也搞过一次。它们知道斗不过村子里的獒,就等我们搬走的时候,冲进来撒野。”

我对狼的凶残和聪明本来还有些敬畏,但对于这种做法却很有些不屑。大黑也明白,但她就是气不过狼竟敢在她的地头撒野,她对于自己的领地有一种强烈的霸权意识。大黑愤怒地冲到院外吼叫了很久,我们差不多收拾完了屋子,她才慢慢地走进来,喝了点儿水,就独自跑了出去,站在村口的方向,冲着远处又狂吼了一通,然后就一直站在那里不肯回来,像一个忠于职守的守城卫士。

多吉大叔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收拾完东西之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烟。我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休息,问:“大叔,有心事?”

多吉大叔点点头,抽着烟,看起来有点像自言自语,他说:“刚才打扫的时候,我发现这些干了的狼粪不是同一群狼的,而且来得有先有后,最早的可能是在我们刚离开村子后就留下了,晚一点儿的,大概也就在一个星期前。”“也就是说,有两批狼来过了?”我问。

刚才打扫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那些狼粪有些已经干得像石头,有些却还有些湿软。

“那些狼是分两批来的,而且是两群,可能最初来的狼群就是那队小狼群,它们是来寻找小狼的,后来小狼送回去了,它们也就没有再来过,可后来那群狼呢?”我问。

多吉大叔又抽了口烟,望望屋外,风呼呼地吹着,外面的景色看起来很苍凉,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前些天,你不是半夜听到狼嚎了吗?今年的冬天会很冷,聪明点儿的狼都知道往有食源的地方跑。”我立即明白过来,说:“来的狼多了,自然要先下手为强,抢占地盘,后来的这些狼粪和狼尿就是它们留下的一个记号!”

多吉大叔点了点头,他的神色有些忧虑。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村子里的人家不多,獒也只有两只,今年的冬天又会特别冷,人的日子难过,狼的日子更难过,牛羊的日子就更加难熬了。牛羊的吃食不足以度过整个冬天,而从四周迁来的狼群又在暗地里打这些牛羊的主意,可能还会有别的找不到吃食的野兽,它们一样会在饥饿难耐的时候袭击村落。

“听天由命吧!”多吉大叔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咱们这个地方又偏又冷,路也不通,有个‘天灾狼患’的,也只有听天由命,还能咋办呢?”

看着多吉大叔额头上皱起的深深的皱纹,我有一些心酸,这就是劳苦大众的生活。最底层的劳苦大众的生活,和那些大城市里坐在高档包厢里,满面红光,吃得脑满肠肥的人的生活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别!我决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为村里的人分忧解难,虽然,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但总比整天无所事事,眼看着牛羊一只只被狼群咬死要好。

村落本来就不大,也就那么几户人家,但有一点儿不好的是,各家的房子都稀稀落落地坐落在各处,并不是很紧密,本来是想围着整个村落建一圈刺墙,但现在看起来有点儿不现实。这里的院落其实都是敞开的,严格一点儿来说,基本上不能说是个院子,因为根本就没有实际的院墙。不像北京的四合院,这儿的院子只是屋门前的一大片空地,外形看起来像是个院子一样,没有院墙的院子。

多吉大叔家的院子是自己用土砖垒的,只一边有墙,另一边没有,是用栅栏打的羊圈。这些天来,我一闲下来就和格桑去村外较远的树林子里砍树,回来后劈成一根根的栅栏木。格桑问我:“做栅栏木干吗?咱们的羊圈很牢固了。”我说:“反正有用,等着瞧吧。”

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于那些狡猾的狼来说,能不能起到一点儿防制的作用,但还是坚持把栅栏木一根根劈完。每一根栅栏木都被我削成了尖刺的形状,看起来不太像打羊圈的栅栏木,它的顶端很尖,而且两侧又各钉了一根尖刺,看起来像个三叉戟。

我把这些削好的尖木重新打在羊圈的栅栏内侧,一根根用铁丝绑紧,然后又特意在每根栅栏木的外侧钉上了许多铁钉,整个羊圈从外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刺猬一样。加固完羊圈,我又提出得把院墙重新加固,砌成一个完整的院子。多吉大叔有点儿不太赞同,他当初砌那道墙的时候,也只是单纯地为羊圈挡风,没有要砌成个院子的意思,其他各家也都是这样。

住在这里的人们都很朴实,他们没有那些大城市里人的猜忌心,除了对狼和野兽的提防以外,砌不砌院子根本就不重要。在这里,那些人类原始的淳朴自始至终都给了我一种“夜不闭户”的感觉,但现在,砌墙并不是为了防人,而是为了防狼。我一遍一遍地向多吉大叔解释,但他执意不肯。

格桑这几天也被我折腾得够呛,他也不太想做这些体力活,一听说要砌墙,砌个院子,把自家和外面隔离起来,就更不明白了。他觉得那样做很不厚道,大草原上的一切都是很辽阔的,天空、土地、人心,都是如此,院落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道多余的风景。没办法,我只好到别家动员,但他们也不大接受我这个提议,最后只好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然后我提出,要帮他们的羊圈重新加固。有几家觉得自家的羊圈够牢固了,没这个必要,只有才让大叔接受了我这个提议。

才让大叔一个人居住,没有人手帮忙,我就更应该帮他多做点儿事,他家的羊圈加固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大黑就拖着大肚子跟在我身后,看我做这些事情。她细眯着小眼,像个监工,我知道大黑不是在监督我,她只是在陪我度过那些无聊的时间。大黑心里也知道,其实我的内心很寂寞,离开了自己最深爱的部队,却又无法接受新的生活。我的到来,只是一种对世事的逃避,我逃避喧嚣,选择孤独,但真实的我并不属于这个大草原,我的心只是暂时地在这里漂泊。也许别人看不透我,但我相信,大黑能看透这一点。或许,她的心也像我一样,作为獒家族的一员,在世人期盼的目光下,她也曾经雄心壮志过,却在日复一日平淡的现实生活中淡漠。也许,英雄并不是非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而是隐没于平淡的生活,走在最平常街道的某一个角落,做一个最平凡的人。不起眼,但不忘记自己的责任和本分,保持一颗英雄的心,在危难来临的时候才会挺身而出,那也是英雄。

在与大黑一次次无声的对视中,从大黑那淡泊而又隐忍杀气的眼神中,我渐渐地悟出了一个道理。就算我永远地离开了部队,再也摸不着心爱的枪,再也不能出色地完成一个个艰难的任务,那也并不能表明我就不再是一个英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英雄,真正的英雄在心中,他们隐没于尘世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所有的小人物一样平凡,不羡慕他人的高大伟岸,也不自卑于自己的渺小无名,安分守己地站在自己应该站的地方,贡献自己应该贡献的力量。我觉得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可笑啊,离开了部队,我失去了那个英雄的称号,就觉得自己好像就此沉沦了一样,担心自己将不再受人重视和崇敬,自己将要沦落为平庸的一族。这种想法是多么无知,多么可笑,多么让人不齿!

我忽然想家了,想回去,向父母忏悔我这些年来的歉疚和痛悔,为我当初离家时的冲动和对父母的暴怒而后悔。我更想回去,让自己再重新融入这个社会,就算是死亡后的新生吧。重新开始我新的生活,像大黑一样,做一个凡世中的隐者。我还没来得及向多吉大叔说出我的想法,日喀则的第一场雪就落下来了。

这场雪来得真晚,但没有令我失望。我一直不知道大草原上的雪是什么样子的,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象着那天地连成一线的无边无际的洁白,我在想:那是怎么样的美丽啊,一定像天堂一样。的确,四周都是洁白的一片,天上是白的,地上是白的,近的一切和远的一切都被雪覆盖了,我的眼里除了被雪的白色刺痛,就是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片无边的白色中,我有一种被曝光了的感觉,在这个神奇的大自然面前,曾经的我是多么渺小和无知啊!自认为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到头来所有的论点和论据却被一只獒给彻底地推翻了。

我跑到村口,冲到空旷的雪地里,放声大吼,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吼,就像当初我们被簸箕折磨得不行而放声大吼,为自己打气一样。现在,我也是在为自己打气,在我离开部队的时候,我就像一个被拔掉了气门芯的皮球,现在是该给自己打足气的时候了。

大黑跟着我冲到了雪地里,看见我在雪地里疯狂地跑着,大吼大叫,她有些不太理解,但觉得挺有意思,就冲过来,一边跟着我一起吼叫,一边围着我奔跑。我看到大黑的肚子已经鼓胀得很大了,可能这几天就要生了,不敢让她做太剧烈的运动,就停止了奔跑,仰面躺倒在雪地里,直直地倒下去,就像曾经做训练时一样。虽然大黑没能像曾经的战友一样托住我,但我也觉得很欣慰。

獒就是獒,人就是人,獒做獒应该做的事,人做人应该做的事,我,也应该做我应该做的事。我突然大笑起来,很开心地笑,这是我来到藏族聚居区以后第一次这样真正放开胸怀地大笑,心里很舒服,像是出了一口长久憋闷不散的怨气。

我躺在雪地里,对西藏地区来说,这样的雪积得还不算太深,我躺下去的时候,刚好高过我的肩膀,从远处看,我就像是被雪掩埋了一样。我闭上眼,体会这大自然的静美,耳朵里仿佛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大黑在雪地里玩耍,走得远了,所以声音听起来就很细弱。我时刻担心着大黑,睁眼一瞧,大黑就坐在我身边,她很安静,警惕地望着远方,两只小耳朵竖了起来,收集声音的来源。我一个翻身跳了起来,向远处望去,远远地,在雪地上出现了几个黑点,正向我们这边缓缓移动。黑点越来越近,明显地可以分辨出狼的脑袋的轮廓。我不相信这些狼敢就这么着冲过来,它们只是一个小群体,也就那么三四只,对于我来说,都几乎不能构成什么威胁。

这段时间与狼的不断接触,让我对狼这种动物越来越不感到陌生,我现在对狼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畏惧了,感觉它们也不过如此。我想逗弄一下这几只看起来有些傻头傻脑的狼,我揉了几个雪球,拍得紧紧的,向远处的狼群扔过去。狼群虽然离得还很远,但我的臂力却很大,手腕的力道就更不用说了,我都能把一只狼的嘴巴活活地撕裂,投个雪球又有什么难?可是,还是距离太远了,雪球没有砸上狼的脑袋,落到狼身边附近的地方,几只狼立即一跳闪开,然后站住,远远地向这边张望。

可能大黑也知道自己这两天就要生产了,她顾及肚子里的孩子,就没有冲上去,而是站在我身边,冲着远处的狼群吼叫。那几只狼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远远地观望了许久,探头探脑的。我忽然意识到,狼群都是集体活动的,现在来的这几只狼显然不代表一个整体,它们可能是头狼派出的探子,就像侦察兵一样,来侦察实情的。

我折断一根树枝,把它们折成手指长的一截,前端折得很尖利,把底部插入揉紧的雪团中,往前走了几步,向那几只狼扔过去。狼一见我在向它们靠近,就立即向后撤退了几大步,树枝没有插中狼,远远地落到了雪地上。大黑见我有向狼攻击的意思,就配合地大吼起来,然后向前猛冲过去。

狼很狡猾,它们看到大黑腹部下面拖着沉重的大肚子,知道自己一旦撤退,大黑绝对追不上,就很放心地向四周散开,继续观察村子里的动静,搞起了“敌来我退,敌退我进,敌静我扰”的战术。大黑喘了口气,可能是剧烈的奔跑引起了腹痛,她停了下来,喘息了一段时间。我担心大黑会出事,就冲上去扯住大黑,叫她回来。

几只狼观察了一会儿,并没有冲过来进行攻击,就撤退了。当我牵回大黑,再回头看的时候,狼已经走得不见了踪影,只在雪地上留下几行爪印。

天上的雪还在下,不一会儿,它们的爪印就被纷飞的雪花重新覆盖住,雪掩盖了它们偷窥的证据。

十八 一只绝望的母狼

晚上气温很低,我放在院里的一盆水都结冰了,格桑说:“这还不算冷,最冷的时候,抓块羊肉到院里啃,羊肉马上冻成冰坨坨,反应慢一点,舌头就会被粘住,嘴唇子都要黏掉一层皮。”高原气候就是这样子,最冷的时候,仿佛整个藏族聚居区都被封进了一个大冰洞,到处是雪是冰,好像进入了冰河世纪,而且,风还在不停地吼,吹在脸上,就像有人拿刀子在割你脸上的肉。

我熬了肉骨头海带汤给大黑喝,又在她吃的肉里拌了些黑豆面粉、维生素和鸡蛋。大黑今晚吃得很饱,她肚子里的小獒都快要生了,饭量很大,几个崽子整天在大黑肚子里闹腾,大黑常常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吃过饭,多吉大叔给我和格桑讲起草原上冬天里狼的故事,狼这种动物与牧民的生活息息相关,生活中处处都有狼的踪迹出现。在这里,我本不想多写狼的事,但又不行,似乎每一件事都能与狼挂得上钩。

我正在听故事的时候,外面雪地上传来扑嗒扑嗒的脚步声,乱七八糟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人类,这是狼群从雪地上走过发出的声音。多吉大叔和格桑都在听,忽然,多吉大叔说:“来,反正晚上闲着没事,咱们来猜狼吧,猜猜外面有几只狼,又有几群。”

我愕然,问多吉大叔:“狼来了,大叔不怕吗?这些狼会不会是来攻击村落,袭击羊群的?我白天看见有几只狼过来做探子。”多吉大叔笑了一下,用手指指外面,说:“你们听,声音有先有后,从不同的方向传来,可能不止一队狼呢。而且,它们也不是向这里来的,是往山坡上去。狼要打架,打赢了的狼群才有资格来这个村子里找吃的,打输了的狼群就得撤走。”

“原来是这样,为什么那些狼不会联合起来,一起来村子里找吃的?”我反问,当然,我也绝不希望那些狼一窝蜂地都涌进这个村子。

多吉大叔笑了起来,告诉我:“狼可不像人类,狼的本性就是凶残而自私的,忍不过冬季的时候,它们就会残害同类。再说,现在冬天到了,有些狼都集群了,大群欺压小群,以抢占更多的食物和地盘,小群的就只能撤退到别的地方去。”

我想象着狼群比人类还要聪明,当它们还是四条腿动物的时候,就知道集合兵力,以集团军单位作战,而不善于收拢同类的弱势狼群。弱势狼群就会被吞并或者赶走,再或者,直接被大兵团的给干掉,多么残酷的现实,像人类一样!

“那它们还要打很久了?”我又问。

“可能吧。”多吉大叔说,“不知道今年来了多少只狼呢,照这样子,还得打上几天了。”说着,他又往烤炉里添进了一块干羊粪。

这里的牧民烤火没有木炭,能源就是收集起来的干牛粪和羊粪,牛粪、羊粪是牧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那曲地区,几乎一年四季都要烤牛粪火取暖,即使在夏季,夜晚的时候也会在屋里燃起一盆牛粪火。一般烧牛粪的比较多,但也有烧羊粪的时候。夏季雨水多,羊粪不成形,多吉家也会烧些牛粪,到秋冬季节便烧羊粪了,毕竟家里养的羊比牛要多很多。其实,牛粪、羊粪远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样腌臜,相反,它们在西藏却是像金子一样金贵的东西。它们的燃点很低,即使是在含氧量较低的高原地区,也只要一张报纸就能点燃,它们没有烟灰,不会把你的眼睛熏出眼泪。牛粪或者羊粪火并不臭,火苗是淡蓝色的,很漂亮,火力也不冲,很温和,虽然那一坨坨的粪外表看起来很让人无法接受,但是,这里的人们却喜欢,还拿牛粪灰来烤饼煮酥油茶,非常香甜可口。本来,这里没有别的能源,生活中一切需要燃火的东西都离不开那些粪。

火炉里的干羊粪在燃烧,就像年已半百的多吉大叔,虽然大叔长得并不好看,干干瘦瘦的,模样也不帅,就像那一坨坨的粪,黑不溜秋的。但是大叔的心却是最纯洁的,高原地区独有的纯洁,像牛粪羊粪一样,燃掉自己,为寒冷地区取暖。

我望着火炉里的干羊粪发呆,想着这些做人还是做粪的道理时,就听到远处的山坡上传来狼的嚎叫,这是狼群厮杀时的声音,为了抢地盘,为了抢食物,为了熬过这整个严寒的冬季,狼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跑到院子里,希望能看到狼打架时的场景,那一定很壮烈,想象着狼毛到处乱飞,狼血四溅,或者有的狼还会被另一族同类咬得肚破肠流,我全身的血就一下子涌动起来。

“看不到的,还太远。它们才不会在村子附近打,你能听到声音,那是因为在雪地里,很空旷,山坡上传得就远。”格桑说着。他有点儿想打瞌睡了,就喊我,“阿哥,进来吧。外面好冷,大黑都不理那些狼呢!”

我跑进屋子里,的确,大黑趴在她的红地毡上,只是抬起头,仔细地听着外面的狼叫声,并没有起身出去看的意思,也没有吼叫,仿佛一切玄机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夜深了,大家都睡了,我睡不着,听着外面的狼在凄惨地嚎,想着大黑肚子里的崽子们在闹腾。大黑还要警惕外面的狼,一定也睡不着。我就把军被裹在身上,跑到大黑身边去。羊粪火燃烧得比较快,一块羊粪最久也就十多分钟就差不多燃完了,我添了几块羊粪进去,又把最后剩下的两块干牛粪也一起扔到火炉里,然后,在大黑身边的红地毡上躺了下来。

对于那块象征身份的红地毡,大黑从来都是霸占着,今晚却没有要驱赶我的意思,大黑肚子里的小獒崽子们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高兴的时候就闹腾一下,在大黑肚子里翻个跟头打个滚。大黑好像很难受的样子,舔舔我的手,但是她看起来也很安心,可能是因为有我在身边陪着她,尤其是在这样寒冷的黑夜。

第二天一大早,雪停了,我就跑到外面的雪地里,向远处山坡上望,但是什么也没看到。雪积到小腿肚子深,走起来有一点儿费力,我有点儿泄气,就没打算走多远。我又回到了院里,院里还有些木头和碎木料,是我做栅栏木剩下的。我忽然有个想法,在院子里搭一个瞭望台。

一想到这点,我马上就动手开工,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大雪天里,浑身包裹得像个大粽子,运动起来很不方便,而且木料也不多了,工程有些拮据。格桑听见我在院子里搞得哐啷哐啷响,就从被窝里爬出来,跑到院里问我在干吗。我回答他:“做个瞭望台,看远处山坡上的狼打架。”

“瞭望台”这个名称对于格桑来说太新鲜了,他那迷糊着的眼睛哗啦一下就瞪大了,很新奇地问我:“瞭望台,好玩儿吗?我也要看!”我扭了扭身子,脖子裹得有点儿喘不上气,身上穿的衣服一层套一层的,很累赘。我喘了口气,故意逗格桑,说:“很好玩儿,想玩儿吗?过来搭把手,我快累死了。”

格桑穿好衣服,过来给我帮忙,忽然问我:“阿哥,你房间那个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像个铁箱子一样。”

我想了一下,那是第二次去日喀则拜会那个中校时,中校送给我的一部废弃的旧电台,因为这里根本就没通电,也没有电话,手机信号也没有,因此我也就没带手机,我是和家里断绝了一切联系后才来到这里的。

中校之所以送我那部旧电台,是因为怕这里的冬天很难挨,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会联系不上他。我一直没把那个电台当回事,回来后一直放在包里面,现在想起来了,就告诉格桑:“那是电台,发无线电用的。”

“无线电干吗用的?”格桑又好奇地问。我说:“要是我现在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这里又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脑,你就可以用无线电和我联系,知道吗?”

格桑还是不懂,又问怎么联系,我一时和他也讲不清楚,就敷衍他,说:“以后阿哥教你玩儿,现在可没时间,得先把瞭望台搭起来。你小子可搭牢一点儿啊,千万别搞豆腐渣工程,雪一压就塌了。”

格桑是个老实孩子,听我这样说,就把台子的四个脚捆扎了一圈又一圈,比绑腿还要绑得结实。我说:“行啦,搭上面的。”格桑就又跑过来帮着搭上面的。

这孩子很听话,而且老实,有点儿憨厚得可爱,我很喜欢,为此我付出了不少代价。格桑常常缠着我给他讲部队里的事,我也常常给他讲,当然绝不会泄密,只是那些大众新闻、电视上都会放的。

我们搭了一整天的台子,因为木料不够,格桑又把四脚都搭得很牢固,等到搭上面的瞭望台时,木料就没了,只好马马虎虎地用几根剩下的栅栏木围了四条栏杆了事。

晚上刚吃过饭,格桑就忍不住爬到瞭望台上,向远处望,他觉得很好玩,但是望了半天什么也没望见,就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就有些失望地又爬下来。多吉大叔笑着说:“狼今晚不一定还会去那个山头上了,也可能有几天时间都不会来呢!”格桑有些失望,我也有些失望。

晚上,检查了一下大黑的肚子,多吉大叔很高兴地宣布:“大黑要生啦!可能就在明天或者后天,反正就这两天了。”

我们都很高兴,这是大黑生产的第一胎,我尤其兴奋,我还从来没见过凶猛的獒生宝宝,不知道会不会和人类一样?我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翻来翻去的,想象着小獒出世时的模样,幸福得好像自己就要做爸爸了一样,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当时的我好可笑。

半夜,又听到狼叫了,我和格桑几乎是同时冲到了院子里,我因为睡时就没有脱衣服,跑得比较快,第一个爬上了瞭望台,格桑慢了一步。瞭望台太小,只能站一个人,他就只好眼巴巴地站在下面抬头看我。

虽然是半夜,但因为到处都是一片洁白,只有远处还有些微弱的亮光,我只看见远处的山头上有一些黑点在晃动,除了风把一些狼叫声送到耳边,实在没有其他可看的东西。我耐心地守望了一会儿,看见那些黑点在移动,越聚越多,忽然又一下子散落开来,东逃西散。风还在吹,狼叫声却慢慢地消失了,我的脸被吹得生疼,就跳下瞭望台。格桑还想爬上去看,我说:“都走啦,一个不剩,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片雪地,一片黑点点。太远了,明天我们过去那个山头上瞧瞧去。”格桑说好,我们两个都跑回屋里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多吉大叔做了羊粪烤饼。实话跟你们说,当我第一次看到用牛羊的粪便来烤面饼的时候,心里确实很恶心,有点儿想吐。看到多吉大叔把烤熟的饼从羊粪灰里扒出来的时候,饥饿的我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了。但是很奇怪,粪烤出来的饼竟然是那么香,看起来也很好吃的样子,我实在忍受不了肚里的饥饿,就尝试性地咂了一小口,竟然是非常美味,想着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死老鼠都吃过呢。再说多吉大叔和格桑都吃了,我不吃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干脆不去想,饱饱地吃了一顿。

我和格桑出门的时候,怀里还揣了两块,大黑好像知道我们要出一趟远门,有点儿不放心,拖着个臃肿的大肚子跟在我们后面,一直跟到外面的雪地里。我摸了摸大黑的头,说:“回去吧,最多下午就回来。你挺着个大肚子,走路都困难,别跟着了,你不担心肚子里的宝宝,我还担心呢!”

大黑好像听明白了我说的话,拱拱我的手,目送我和格桑走远,我们都走得很远了,回头望去的时候,还能远远地看见多吉家的门前屹立着一个黑毛球,正在向我们这边眺望。

下了雪的路很不好走,雪没到小腿肚子,再加上身上裹得厚重,走起来更觉得辛苦,格桑说:“这雪还不算深,最深的时候,能没到腰,人都没法走。不说封山那么遥远的事,直接就把门给堵了,出都出不来呢!”

我惊讶得直吐舌头,祈祷上天,今年的冬天千万别下那么大的雪,但上天似乎不解人意,我们走到半路的时候,小雪花又不知趣地飘落下来了。

走到那座山坡上,耗费了我们半天的时间,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都累得只剩喘气了。长途行走耗费了很多体能,我掏出怀里的烤饼吃,烤饼被冻得硬邦邦的,咬在嘴里嘎嘣嘎嘣响。

格桑踩了踩脚下的雪,忽然叫我过去:“阿哥,这雪下面有东西呢,都冻得硬邦邦的了,是头死狼。”

我急忙跑过去看,格桑已经用脚把雪踢开,我看到雪下面露出一只死狼的尸体,已经冻得发白,硬得像石头,可能都冻了一两天了。

这只狼是在同类的互相残杀中死去的,身上很多抓痕,喉咙上还有一个大洞,渗出的血水都被冻成了一片一片的冰碴儿。我猜想:附近应该还有不少狼的尸体,既然是集群作战,死的当然不可能是一只两只,或者还会有受了伤的狼,也许已经逃走,也许直接就被冻死在这里。我忽然有点儿担心,那些受了伤的狼会逃到哪里去呢?这样冰天雪地的,风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停过地吼,那些狼不被冻死也要被饿死。现实很残酷,只要是生命,终究逃不过一死。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大黑跑出来迎接我们,缓缓地摇着尾巴。看样子,她的肚子有些难受。本来獒生产应该是在深秋季节,可大黑怀胎怀得不是时候,等到生的时候,都是如此寒冷的冬季了。大黑去年的第一胎没有生下来,今年这一胎又赶在这么个时候,格桑不懂这些事情,但我和多吉大叔都很担心,特别是这两天快要生的时候,就更不能放松半点儿。

我晚上就睡在大黑身边,虽然很冷,但大黑都受得了,我也要忍住。半夜,还没睡着,我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忽然,大黑站了起来,我听到外面院子里有动静,几只羊也在叫唤,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惊恐。

我马上跑到院子里去,大黑早已经冲出去了,正冲着院角的一团黑影吼叫,那团黑影缩得紧紧的,好像在瑟瑟发抖。多吉大叔和格桑都被惊醒了,点着灯出来看,发现那团黑影竟是一只浑身带血的狼。格桑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到屋里,操出把铁叉子,要去叉那只狼。狼却没有动,只是缩成一团,在大黑的吼叫声中惊恐地发抖,很哀怨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

“格桑,把叉子放下!”多吉大叔呼喝道,然后举着灯,向那只狼走近了几步,仔细地看。大黑拖着个大肚子冲过去,准备咬那只狼,毕竟那只狼都闯进家里来了,大黑再怎么宽容,也不会容忍一只狼站在她的地盘上。

看了一会儿,多吉大叔叹了口气,叫我们都回屋里去睡,说:“没什么事,这是只受了伤的母狼,怀崽了,没看见它大着个肚子吗?”

在狼的族群里,只有居于统领地位的一对狼才可以随意妄为地进行生殖和繁育,这只母狼应该是一个狼群里的母头领。狼一般是在春夏季怀孕产崽,可这只母狼为什么却在冬天大着肚子?这还是头一次见到,难道是它们的族群受到了攻击,成员在急剧减少,所以需要补充成员吗?不管社会如何发展,自然界一切物种的进化和变化都有它出现的必然道理。

我和格桑都来了兴趣,围着那只可怜的母狼观看,像欣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而母狼除了发抖之外,几乎都不能动弹,它身上的血水都被冻得和毛结成了一片。多吉大叔从屋里拿了些碎肉出来,扔到母狼的面前,母狼可能是饿坏了,想也没想,忽然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咬住那块肉,然后又迅速地缩回了角落,狼吞虎咽地把肉吞了下去。

大黑本来还在一个劲地狂吼,但是当她看到母狼站起来,像自己一样艰难地挺着个大肚子的时候,刚烈的吼声戛然而止,她同情地看了母狼两眼,忽然调转身,慢慢地走回屋里去了。母狼很感激地望了望大黑的背影,又站起身,很快地叼起剩下的肉,小心翼翼地缩回到角落。

我和格桑饶有兴趣地围着母狼看,多吉大叔把油灯递给格桑,转身去屋里搬出一张小木桌子,又抓了些干草出来,他把小木桌子放在母狼卧处的上面,然后在下面均匀地撒上干草。多吉大叔在做这些的时候,母狼不知道怎么回事,吓得使劲往角落里缩,后来发现多吉大叔是在给它做一个避雪取暖的窝,就感激地低着头,夹着尾巴走过来,在干草堆上躺下。

母狼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它的大腿和后屁股上有一个个被牙齿咬穿的小孔,脖子下面的皮也被撕烂了一块,还好没被咬断喉咙,至少可以保命,也还能保住它肚子里的孩子。

对于狼,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它感到悲哀或者是同情,但多吉大叔明显地对这只母狼很是悲悯,叹着气,自言自语了一句:“唉,可怜!”

我问多吉大叔:“把狼留在这里,不怕它吃咱们圈里的羊吗?”多吉大叔蛮有把握地说:“不会,咱们救了它的命,怀崽的母狼会感恩,和公狼不一样。”

我不相信,觉得多吉大叔是在瞎说,说得像童话一样。我从小就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在印象中一直觉得狼和蛇都是没有人情而且残忍的动物,你再怎么对它好,它也不会对你感恩,更不会报答你。

多吉大叔看出我的疑惑,他没有争辩什么,又转身去屋里找出几块薄板和毡布,把母狼的小窝又简易地围了一下,围住了三面的通风口,只在朝着屋门的背风一面留了个小门。这样围,外面人也就看不到这里窝着只狼了,也为母狼挡住了风雪。

母狼看起来很疲倦,肚子暂时是填饱了一些,但伤口还是血淋淋的,尤其是脖子下面那一块,看起来更让人觉得心惊肉跳,皮肉被撕扯下一大块,差点儿就伤着了喉咙。我知道母狼一般都是留在窝里的,只有公狼才会出去觅食或者打架,这只母狼的窝可能是被别族的狼给抄了,它也许想孤注一掷,拼死算了,但为了肚里的孩子,所以一路挨到了这里。

在这只母狼最绝望的时候,它可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人类。没错,也许有的人类会毫不留情地打死它和它肚里的孩子,但如果运气好的话,也会有人救下它和它肚里的孩子。狼真是对人类了解深刻,所谓“知己知彼”,而且这只母狼也碰到了好运气。

“走吧,都别看了。”多吉大叔见母狼一个劲儿地发抖,就赶我们回屋里睡觉去。格桑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就回屋里睡觉去了。我却不肯走。

十九 母狼生了,大黑也生了

我爬上瞭望台,向四周眺望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动静,就又爬了下来。我看见大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屋里走了出来,正站在门口看那只母狼,静静地看着,半眯着一双小眼睛。母狼有些畏惧大黑,不敢动,缩着脖子趴在那里,抬眼瞅着大黑,又瞅着四周的动静。多吉大叔从屋里走出来,见我没去睡,就让我帮他掌着油灯,他自己为母狼擦药。

多吉大叔竟然为母狼擦药!我蹲在一边看着他做这些事情,母狼没有动,那些杀菌消炎的药膏是多吉大叔自制的,擦在伤口处的时候不是一般的痛。

我看见母狼痛得在打哆嗦,但它知道多吉大叔是对它好,就忍着没吭声,也没有龇牙。擦完母狼的伤处,多吉大叔就喊我回屋去睡,圈里的羊闻到了狼味,都有些不安,一些胆小的羊就一直在叫唤,声音低低的。

大黑走到羊圈前转了两圈,好像是在向羊示意:有我在,这里不会出什么问题。过了一会儿,羊都不叫了,大黑走到狼窝前闻了一闻,她好像想做点儿什么,但又没有,犹豫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走回了屋里。可能大黑也一直在犹疑,自己应不应该放过那只狼,她也有点儿担心,睡一会儿,就跑到门口去望一望。母狼一直很安分,躺在窝里一动不动。大黑还是不放心,站在门口来回地踱步,到后来,我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早上,我们被大黑的吼叫声惊醒,我发现大黑仍然站在门口,迈着小步,有些焦急地走来走去。她见我醒了,就走过来拱拱我的手,示意我到院子里去。

我穿好衣服,揉着没睡醒的眼睛,走到院子里。半夜又下了一层雪,雪又积厚了一些,但今天早上雪停了,而且露出了一点儿薄薄的阳光。雪地反射出的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不敢睁眼,半眯着眼睛四处张望,发现四周没有什么动静,到处都静悄悄的,羊圈里的羊也都很安分,自在地吃着干草,我这才想起了那只母狼,扭头去看,大黑正站在母狼的窝前,见我扭头看过去,就低低地又吼了两声。

我发现母狼蜷缩着,肚子下面有些血水,很新鲜,像是刚流出来没多久。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问多吉大叔。多吉大叔正披着衣服走出来,听我说狼窝里有血水,就急忙走过去看。他看了一会儿,伸手往母狼肚子下面摸了一把,笑起来,说:“母狼生小狼崽了!”

啊!我很吃惊,也感到新奇,从来不知道母狼生小狼崽是什么情景,就蹲过去看。格桑听见我在外面喊他,也穿好衣服跑出来瞧热闹。

我们三个人把狼窝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大黑挤不进去,也看不到里面什么动静,她有些急躁不安,在我们身后走来走去,然后用嘴拱我的屁股。她也想挤进去看,她可能也预感到母狼现在是怎么一回事,有点儿担心一个受伤了的母亲的安危,虽然那是一只狼。

大黑一直在拱我的屁股,可能她觉得我比较好欺负或者我比较会忍让她一点,示意我给她让位,我只好站起来,让大黑挤到前面去,自己就伸着脖子站在后面看。我看不到母狼是怎么生小狼崽的,小木桌子很矮,大黑那蓬松的大脑袋挡住了80%的视线,我几乎看不到,就听见格桑叫起来:“啊呀,这样子就出来了,一只……两只……三只……哟!四只呢!阿爸,还有吗?”

多吉大叔没吭声,转身回屋去了。我这才蹲下来,看到了里面的情景,有四团灰不溜秋又湿乎乎的小肉球掉在干草堆上,有的身上还裹着一层白乎乎的薄膜一样的东西。小肉球不断地挣扎着,那层薄膜被撕破,我看到了完整的小狼崽的身体,湿淋淋的,像是刚从臭水沟里捞起来的老鼠。

母狼也许是知道人类不喜欢它们狼这种动物,生下小狼崽之后,有点儿怕我们会打死它的小狼崽,但是又不敢对小狼崽亲热,它更怕引起我们的不满会迁怒到它的孩子,看起来有点儿畏畏缩缩的,用嘴拱了拱小狼崽,把四个小家伙拱得七零八散。

多吉大叔从屋里端了两个碗出来:一个碗里装着清水;另一个碗里装着鸡蛋拌碎羊肉,给生产后的母狼吃。我真为这只母狼感到庆幸,如果它昨晚是闯进别的牧民家里,只怕今天就已经是躺在雪里的一具干尸了。

母狼一边感激地吃着东西,一边抬头看多吉大叔。我看见母狼的尾巴梢露在身体外面,轻轻地晃动了几下,好像狗类摇尾巴一样。我知道狼是不会向人类摇尾巴的,也不相信那是母狼在向多吉大叔示好。

大黑凑上前去,闻了闻四个小家伙,用嘴巴拱了一拱,把四个找不到母亲的小可怜拱到母狼的怀里。她知道母狼惧怕自己,自己这个举动已经吓得母狼瑟瑟发抖,就缩回了嘴,但又不肯走开,站在一边看着。我看见大黑对四个小家伙很感兴趣,她好像有点儿想把四个小家伙叼到屋里去的意思,但是因为母狼在,就没有这样做,四个小家伙有一个比她更适合的母亲。多吉大叔叹了口气,说:“母狼是受了伤,早产。这四个小狼崽都很弱,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

我想着在大林子里,我和格桑被狼围在树上的情景。听多吉大叔这样一说,心里反倒有几分高兴,但是又不敢当着大叔的面表露在脸上,就哦了一声,表示惋惜。

多吉大叔可能看出我的情绪来了,他也没有表示什么,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其实,狼这种动物,它们以大草原上的食草动物为生,但是它们也只捕猎那些老弱病残的,这样反而可以优化那些食草动物,提高它们的生理机能,让它们一代一代地进化。就这一点来说,狼对于大自然,算是一个功臣。”

我十分震惊,多吉大叔竟然可以说出这段话来,他只不过是一个大草原上最朴实不过的老牧民,为什么竟然会懂这些大道理?

在这个老牧民面前,我感觉到惭愧。多吉大叔说的道理没错,但我仍然不相信这只母狼。我担心这只母狼的伤哪天好了,没准半夜会偷偷溜进羊圈,咬死一只或者一群羊,饱餐一顿,然后跳出羊圈,溜之大吉。在潜意识中,我还是很仇恨狼的,自从上次在大林子里差点儿丢了命之后。

一整天,我都盯紧那只母狼,母狼却很安分,除了拖着重伤的后半截身子走出去排便,其他时间就一直窝在它的小窝里。母狼受了重伤,又是早产,奶水不足,几个乳房都干巴巴的,四个小狼崽根本就吃不饱,整天叼着母狼的奶头不肯松开。母狼的情绪也有些焦躁,但是它也没有办法。我一直不相信这只母狼,尤其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环境中,忐忑不安地又过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扎西木大叔知道大黑快要生了,又拿了些肉和骨头来看大黑。

这段时间,扎西木大叔时不时地就会来一趟。因为上次卖獒的事,他自己心里也觉得很愧疚,来了以后也不大好意思说话,他好像心里也清楚,就算他说话,也没人愿意搭理他,所以每次来了之后,放下肉和骨头就走。但是,今天扎西木大叔没有急着要走,反而凑上来主动找多吉大叔搭话,表情有些讪讪的,说:“哟,大黑快要生了吧?不知道能生几只呢!哎,咱们这些过苦日子的,这么大个草原,没有只獒看家,日子还真不好过呢!这几天一直都听到外面的狼在嚎,大黑没啥事儿吧?”

多吉大叔很憨厚,早把对扎西木大叔的嫌恶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热情地招呼扎西木大叔进屋里坐,然后叫格桑倒酥油茶。酥油茶被煮得热气腾腾的,满屋飘散着香气。

“是啊,这几天狼一直在叫。今年的冬天真冷啊,咱们牧民不好过,那些狼就更不好过了,我也一直担心呢!不知道今年的牛羊能保住几只,先不说狼群了,光这天气……唉!”多吉大叔叹了口气。

“是呢,是呢!”扎西木大叔急忙搭话,又走到地毡边上,看大黑。

大黑不太搭理扎西木大叔,看见扎西木凑上去看她,就站起来,掉转屁股,走到院子里去了。

扎西木大叔啧啧地赞叹了两声,说:“大黑真是只好獒,瞧这大肚子,一胎也能生个五六只吧?真好,真好……呀,那角落里什么东西?狼吗……呀,真的是狼,还生小狼崽了呢!”

扎西木大叔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我们都看出来了,他这次来其实是想讨一只小獒回去养,毕竟大黑是只纯种的獒,毛毛的种也不差,趁现在还没生的时候来讨一个,不然等到生下来的时候,可能就轮不到他了。

我们互相对望了一眼,没接话,扎西木大叔就干脆走到院子里去,站在狼窝前,嘴里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又走回来,脸上讪讪地笑着,说:“还是多吉你心好,要是换了别的人啊,这只母狼早没命了,不说点天灯吧,那也要被活活打死。”

我们还是没接腔,多吉大叔憨憨地点点头,我却不理这一套,看他还想说些什么。扎西木大叔见没人理他,面子上下不去,心里更有些不舒服,想走,又不甘心,思前想后了一会儿,还是厚着脸皮开了口,说:“多吉呀,跟你商量个事,你瞧我们家现在也挺困难的,我……我想等大黑生了,和你讨一只小的回去养,行不?”

“这算个多大的事儿吗?”多吉大叔憨厚地笑了起来,说,“咱们大草原上的牧民能活下去,靠的是啥?靠天?靠地?都不是,靠的是咱们牧民的互帮互助啊!咱们既然都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咱们就都是一家人,到时大黑生了,我给你留一只。”

“好!好!”扎西木大叔兴奋得无法言表自己的喜悦,紧紧抓住多吉大叔的手,拼命地摇晃着,然后转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家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老婆去。

母狼的奶水一直没有下来,四个小狼崽饿得嗷嗷叫,整天在母狼肚子下面拱来拱去找吃的,看上去确实很可怜。但是这一批母羊有几只怀了崽,也要差不多过完冬天才会下羔子,现在就更没有奶了,小狼崽连羊奶都没得喝。

多吉大叔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把剩下的鸡蛋打碎了两个,搅匀了喂给小狼崽们吃。四个小家伙还不肯接受这种异味的食物,把鸡蛋碗拱翻了,鸡蛋全部流到了雪地里。格桑有些气愤,在这里,鸡蛋是很稀有的东西,因为没人养鸡鸭,要吃蛋的话就得去大城市里买,或者有人捎过来,格桑自己想吃都没得吃呢,那是给大黑留的。

今天晚上,大黑很不安,她一口食物也没有吃,只是喝了点儿清水,就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走动,我焦急地问多吉大叔:“大黑要生了吗?”

多吉大叔没吭声,眉头皱得紧紧的,我看得出他满脸的紧张和担心,因为去年大黑没生下来,难产,等到后来生下两只小獒的时候,小家伙早已经在肚子里闷死了,今年还不知道会是怎么个样子。就连格桑都紧张得不说话了,两手托着腮帮子,盯着大黑发呆。我的心情就更加紧张起来,感觉到额头上想冒汗,在这样冷的大雪天里。

大黑焦躁不安的情绪一直拖到半夜,我们都睡不着,大眼儿瞪小眼儿地坐在那里,屋子里寂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大黑略带沉重的喘息声。

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紧张和焦虑的气氛,就不止一次地跑到院子里去呼吸那冰冷的空气,好清醒自己的头脑。我发现院子里的母狼也有些情绪不安,抬着头,紧张地向屋里张望着。

我很奇怪,狼和獒是两种对立的动物,我不相信它们也会心意相通,我盯着院子里的母狼看。母狼知道我在盯着它,它根本就没在乎我,只是不安地望着屋里的大黑。突然,我听到格桑兴奋地叫了起来,他喊叫着:“阿爸,大黑生了,她生下来了!阿哥快来看啊!”

我的心忽地一下子就吊到了嗓子眼,又兴奋又紧张,转头就往屋里跑。等我冲到屋里的时候,看见一只小獒已经在大黑的怀里扒拉着拱吃的了。

这是一只黑色的小獒,四个爪子是黄色的,很像毛毛。多吉大叔轻轻地拿起来给我们看,是只小公獒,小家伙紧闭着眼睛,傻乎乎地把脑袋左转右转,看起来憨憨的,很好笑。我正在欣赏这只小獒的时候,大黑又顺利地产下了两只纯黑色的小獒,先公后母,我高兴得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简直想手舞足蹈了。獒的队伍终于扩大了,等到明年,大草原上的獒就可以组成一个班了。

大黑喘了口气,肚子一鼓一鼓的,看来生小獒是件很痛苦而且很费力的事情,她喘息了一会儿,向我们示意,要水喝。我急忙给她端来水,送到嘴边喂她喝。大黑喝了几口水,又开始喘息,看来肚子里还有一只獒,而且这只小獒很难生,估计在大黑肚子里的时候,这只小獒也是最闹腾的一个。看见我紧张地瞪大了两只眼,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多吉大叔就给我讲一些关于小獒的事,放松我的心情。他告诉我,从古至今,由于牧民一直过着以游牧为主的生活,所以獒也必须能承受极其恶劣的气候条件,还要具备耐饥饿疲劳、抗瘟病的生存能力,这样才能生存下来。所以牧民在獒类自己选择后代的基础上又进行了人为选择,在獒类群体中选择体大健壮、凶猛忠实、善于牧畜的个体。俗话说,也就是留强不留弱,留大不留小,留雄不留雌,将獒类的雌雄比例大约控制在一比二十,其余的大都被抛弃了。在很古老的时候就曾有“九狗出一獒”的说法,这就是最早的人工养獒,也正因为如此,才保持了藏獒纯正的血统。

对于多吉大叔的这种说法,我惊诧极了,如果不是这种自古以来对獒类的严格筛选,可能现在大草原上的獒还会多一点儿,但是,可能也会因为獒类多了,就不能保证那么纯正而完整的血统,如果獒的血统混杂了,那么獒还能保持它们祖先那种性格刚烈、力大勇猛、野性尚存、抗病力强、护领地、善攻击又能舍命救主的天性吗?

在数量与质量上,牧民选择了“宁缺毋滥”。这种说法有点儿像大企业里挑选那些高职位的员工,虽然牧民也都不是大企业家或者精明的商人,但他们在长久以来的草原生活上,却知道如何保持一个物种的天性。不管是獒也好,狼也罢,或者是兔子、老鼠,这些都需要一个进化的过程,不断地优化,去粗存精,所有的物种才能一天比一天更适应这个复杂的生存环境。动物们都如此,自诩为高等智能生物的人类就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并运用在自身的发展进化上,自我节制,自我约束,自我淘汏,自我进化……格桑喘了一口粗气,高兴地喊起来:“哎,终于又生下一只!”

我豁然惊醒,急忙去看,大黑终于顺利地生下了最后一只小獒,是只母的,像第一只小獒一样,全身黑色,长着四个黄色的小爪子,肉乎乎的,憨态可掬,我实在忍不住想抱一抱。多吉大叔适时地制止了我,说:“现在还不行,刚生下来,大黑会护崽,就这样看看吧,等过两天给你抱。”

格桑一边兴奋地拽着我的衣袖乱蹦乱跳,一边催着他阿爸和我给四只小獒取名字。多吉大叔笑了笑,说:“还是让肖兵取吧,肖兵可比我们这些老牧民有文化。”

对于多吉大叔的这句话,我感到惭愧。没错,我是读过书,当年考清华,仅以两分之差落榜,后来才去当了兵,受过特种训练,加入过维和部队,文化是不少,见识也不差,但我总觉得自己在多吉大叔面前,所懂的知识竟是那样贫乏。我红着脸,坚持让多吉大叔取名字,格桑就推了我一把,说:“阿爸让你取名字呢!快取,快取,汉族人取的名字一定都很好听,就当是给大黑留个纪念啦,等你以后走了,咱们念着这些名字,就能想起你来呢!”我说:“好吧,让我想想。”

獒是一种尊贵的动物,我要给这四只小獒取四个最尊贵的名字。我挖空心思地想了又想,忽然脑子里一亮,说:“你们看,这四个名字好不好,老大叫太子,老二叫王子,老三就叫公主,老四就是格格,哈哈……”

格桑很高兴,指着大黑说:“那大黑就是皇后啦!”我纠正格桑的错误,说:“不是皇后,是女王,獒族的女王,大草原的王!”

多吉大叔呵呵地笑着,看见我这么喜欢四只小獒,他心里也很欢喜。大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长长地出了口气,安分地躺下来,接受我们的安慰。我知道母狗一旦生了小狗,就不会容忍别人再把手伸进它的狗窝里,即便是自己的主人那样做,母狗也会表现出一些不安和不耐烦,但獒却不会。獒自信自尊,而且对自己的主人毫无保留地信任,虽然我并不是大黑的主人,但大黑和我在共同度过了生死考验之后,也建立起了一份超越主仆情谊的关系。

大黑容忍我去抚摸她的头,却不放心自己的四个小宝贝,有些担心地用爪子护着。多吉大叔端来一盆拌好的食物,放在大黑的头边,笑着对我说:“让大黑自己待会儿吧,她也需要休息,咱们先别打扰她了。”

虽然我和格桑都还忍不住心里的喜悦之情,还想多看小獒们几眼,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我高兴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屋里屋外地来回走着。突然,我发现那只母狼从小窝里站了起来,试探性地往屋门口走了两步,见我们没有什么反应之后,就又大着胆子向前走了一小步,伸长了脖子,观察屋里的动静。

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生怕这只母狼会对四只小獒造成什么意外的伤害。母狼没有发觉到我的紧张,它还想往屋里走近一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儿。我随手抄起了一根棍子,吓唬它。母狼见我想发飙,它吓了一跳,夹着尾巴,拖着伤重的身子,又慢慢踱回到自己的窝里,哀怨地躺下来,用嘴巴拱了拱四个饥饿的小狼崽,用一种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我。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丢掉了手里的木棍,虽然心里也清楚地知道狼是一种养不熟的动物,狼的凶残是天生的,但看到母狼那可怜哀怨的眼神,很委屈而无助地望着我,我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来。

当大黑受伤的时候,还有人去照顾,可这只母狼呢?如果不是碰巧撞进多吉大叔的院子里,它早就横尸荒野了。作为一只狼,我痛恨它,但作为一个母亲,我又尊敬它。先抛开狼这个称谓,仅仅作为一个危难中存活下来的母亲,这只母狼是伟大的,它受了那么重的伤,但为了肚里的孩子,仍然选择了艰难地存活下去,就算是在饥饿中,它也总是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孩子能吃得更饱一些。

我猜想:这只母狼试探着想进屋里去,可能是有什么意图,作为一个母亲,它可能也知道大黑已经生崽了,大黑一生下崽,就会有充足的奶水,不知道小獒吃不吃得完呢?可能自己的小宝宝也能分一点儿吧?

母狼见我丢掉了手里的棍子,又试探性地从窝里站了起来,但畏于我的威严,又不敢往前走,看起来又受气又可怜的样子。在我没有犯错误之前,我决定,我不能可怜这只狼,就决然地走回了屋里。大家都兴奋于大黑顺利生产,也就没有人再去注意那只母狼,可怜的母狼就在窝门口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安地一直踱到天黑。

我们吃过晚饭,都兴趣高昂地围在大黑的窝前,看四只小獒爬来爬去,太子不愧是老大,还没有睁眼,就想在未来世界中占据霸主之位,它划拉着四条小短腿,在大黑的肚皮底下到处乱拱,和它的弟妹们抢奶头。好家伙,太子的力气还真不小,它野蛮地霸占了四个奶头,嘴巴里咬着一个,身子下面压着两个,还用爪子把格格刚挤到嘴边的一个奶头给摁住了。

格格在四只小獒中是最晚出生也是个头最小的一个,它抢不过自己的哥哥姐姐,受了气又没处发泄,十分委屈,赌气不吃了,爬到红地毡的另一边空地上咛咛叽叽地哼着,耍起小姐脾气来。大黑怜爱地用爪子把格格拨拉到自己肚皮下面,然后用嘴把太子拱到一边去,格格终于抢到了一个奶水丰足的奶头,咂巴咂巴地吸起来。

太子被大黑拱得翻了个跟头,叽里咕噜地从大黑肚皮上滚了下去,它也不气恼,也不发脾气,真是有本事就不怕困难多,太子再一次撑起四条小腿,向奶头阵地发起攻击。虽然大黑护住了格格,但是公主的小脑袋却被太子给死死地摁住了不放。太子抢到了一个奶头,就张着没牙的小嘴,使劲地咬。很快,王子嘴里的奶头也被太子给霸占了过去,太子这边吸一口,那边吸一口,很是得意。王子可就不像两个妹妹那样好欺负了,它主动向太子发起挑衅,两只没睁眼的小獒划拉着四条小腿,扭打在一起。

我看得饶有兴致,看着四个小家伙在闹腾,心里的幸福之感洋溢在脸上。看着四个可爱的小家伙,想象着终有一天,自己也要当爸爸时,嘴角就笑得咧开了花,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呀!我实在是太开心了,撅着屁股趴在地上,看四个小家伙吃奶打架,小獒天生就有一种领地意识和争斗欲,我觉得这很神奇,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多吉大叔年岁大了,早早就去睡了,格桑后来也熬不住困,就趴在地毡上睡着了,只有我还大睁着铜铃一样的眼睛,看着四个可爱的小家伙。小家伙们已经吃饱了,挤在大黑肚皮下面睡觉,看着它们肉乎乎的样子,是那样娇嫩柔软,没有一点儿防御力,我那坚硬的心也在被一点一点地软化。

我忽然想起了母狼生的那四只小狼崽,那四个小家伙只比这四只小獒早出生一天,而且是早产,体质又很虚弱,并且还没有足够的奶水吃。同样都是应该被母亲疼护的小宝贝,但是,所受的待遇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爱无疆界,刚出生的小狼崽也同样没有一点儿防御力。母狼心里可能也在想:凭什么自己的宝贝就要这样冻着、饿着?

母狼一定在为自己没能喂饱自己的小宝贝们感到歉疚,已经深夜了,母狼仍然大睁着两眼,不断地向着屋里张望,它一次次地试探着走到门口,看见我瞪着它,又一次次地退了回去,嘴里低低地哼叫了两声,很委屈,像要哭了的感觉。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把小狼崽拿进来,给大黑喂养?大黑肯吗?小獒长得快,四只小獒的成长需要足够的营养,可能她自己的奶水还不够,但是,如果大黑不肯喂,那么四只小狼崽肯定活不了几天。

门本来是虚掩着的,我想到这些事情,就打开了门,再次去看那只母狼的动静。母狼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它钻回到自己的小窝里,怜爱地一遍遍舔着自己的四个小宝贝,舔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明白,母狼到底想干什么,但直觉告诉我,母狼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它的孩子们诀别,我有些同情这只母狼,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的大黑不比以前,她刚生了小獒,对于陌生的气味十分排斥,如果我贸然把小狼崽拿到大黑的窝里去,极有可能被大黑一口咬死,残害这样幼小的生命,那不是等于作孽吗?我关上门,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好好地睡一觉,我往火炉里加了两块干羊粪,将火炉移到大黑的身边。

我刚睡着,就被门外的动静惊醒了,虽然声音很细微,但我还是一下子从梦中醒了过来,急忙推开门去看。

二十 残断的无线电求救信号

天还没有亮,屋外灰蒙蒙的,只有地上的雪反射出一层薄薄的光。

我吃惊地发现,四只瘦弱的小狼崽正趴在屋门外的雪地上嗷嗷地哀叫着,它们不知何时被母狼叼到了门边,小肚皮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已经被冻得发紫,母狼不在窝里,雪地上留着一行爪印。我急忙跑出去瞧,母狼刚走没多久,拖着它那伤重的身子,所以走得不快,我看见前方远处有一个黑影在移动,一瘸一拐的,一边艰难地走着,一边不断地回头往这边看,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想起“生离死别”这个字眼。

我知道,那个黑影就是那只可怜的母狼,虽然多吉一家救了它的命,但是却救不了它的孩子。在无情的大自然面前,母狼没有办法,只有将自己的孩子丢下,自己去寻找自己的族群。如果它的孩子们幸运,还能保住性命,也可能它还会带着自己的族群再回来寻找它们。

没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四个刚出生才两天的小家伙被活活地冻死在外面,我把四只小狼崽抱在怀里,给它们取暖。四个小家伙明显地嗅出气味不同于它们的母亲,就挣扎着,努力想摆脱我的控制。

看着太子、王子它们幸福地睡在大黑怀里,太子睡着的时候嘴巴里还咬着个奶头,即使是在睡梦中,还不时地咂巴几下小嘴,我就更加可怜起怀里的四只小狼崽来。

老年人醒得早,多吉大叔被院里的动静惊醒了。他披着衣服起身来看,看见空空的狼窝和我怀里的四个小狼崽,叹了口气,点着了一袋旱烟,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口抽起来。

我问多吉大叔:“怎么办?母狼走了,丢下了四只小狼崽。”

多吉大叔深深地抽了口烟,叹口气,说:“母狼也知道它养不活四个孩子,这里终究不是它待的地方,所以它才会走,去找它的族群,小狼崽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我摸了摸小狼崽冰冷的身子,有两只已经冻得不行了,肚子也瘪瘪的,里面没有一点儿食物,小鼻孔里直流清水,四只瘦弱的小爪子抽筋似的抽搐着。多吉大叔咬着旱烟袋,从我怀里接过四只小狼崽,走进屋里去,说:“给大黑试试吧,看看她肯不肯养……唉,可怜……”

大黑早听出屋外的动静了,她一直半闭着小眼睛在观察我们,现在看见多吉大叔手里拿着四个灰不溜秋的小东西走过来,本能地扭了扭身子。这四个小家伙比起自己的四个漂亮小宝贝来,那可差远了,又瘦又小,像四只灰老鼠一样,畏畏缩缩的,一点儿也上不得台面。大黑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对外族的异类就有一点儿排斥,但作为一个刚成为母亲的新手,大黑对这四只可怜的小东西还是充满了慈爱和同情,她用嘴巴拱了拱自己的四个小宝贝,给四只可怜的小狼崽留出一片地方来。

多吉大叔轻轻地把四只小狼崽放到大黑的肚皮下面。小狼崽开始还有些挣扎,想跑,但是后来找到了奶头,一吸到甜美的奶水,就再也不肯放开了,把小小的爪子使劲按在大黑的肚皮上,用力地吮吸着。大黑再次闻了闻四只小狼崽的气味,有点儿排斥,她用嘴巴拱着四只小狼崽,想把它们拱开,但是又觉得小家伙们很可怜,拱了一会儿,又用爪子把它们往怀里搂,搂了一会儿,又想用嘴巴往外拱。我想:大黑现在心里一定也很犹豫,她想喂养这四个可怜的小家伙,但是,又怕自己的孩子抢不到奶水,会吃亏,心里就很矛盾,但是她一直没有去伤害四只小狼崽,真是难为这个年轻的母亲了。

四只小狼崽拼命地抢奶头,有一种好像现在不吃饱以后就再也没得吃了的感觉,仿佛吃饱之后的第二天就会是世界末日,它们拼命地吸啊,抢啊,惊醒了另外四只小獒。

首先被惊醒的是太子。太子嗅出了窝里的异类气味,它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地头上钻进四只小狼崽子,它拼命地挤到大黑肚皮下面,迈着四条粗壮的小腿,使劲地往大黑肚皮上面爬,然后用爪子把四只小狼崽小小的脑袋使劲往下摁,强迫它们把嘴巴里的奶头吐出来。

王子也醒了,白天还和太子打架的它现在也加入了太子的队伍,兄弟俩合力一起把四只小狼崽驱逐到红地毡另一边的空地上,然后两个小家伙开始给自己分配奶头,即使不吃,也要叼在嘴巴里咬着。

公主很霸道,仍然冲到四只小狼崽的群里,和四只瘦弱的小狼崽扭打,用自己胖乎乎的身子把小狼崽使劲往外挤,有两只更瘦些的小狼崽竟然被它挤得掉出红地毡,滚到冰冷的地面上。

格格很娇气,也比较懒,吃饱了就贪睡,被闹醒之后,张着肉乎乎的小嘴,打了个呵欠,趴到母亲的前腿下面,又呼呼大睡去了。

我可怜那四只失去了母亲的小家伙,多吉大叔也叹了口气,把四个小家伙拿起来,远远放到大黑屁股后面的地方,让它们借着大黑的身体取暖。很可惜,四只小狼崽都饿了两天了,虽然现在也吃了点奶水,但是因为母狼把它们扔到了门口的雪地里,它们在外面冻得时间太久,有两只没挨到天亮,就死掉了。还有一只是在天亮的时候,被太子和王子死死地摁住,后来不知怎么就断了气。

四只小狼崽只剩下一只体格稍微强壮一点儿的,它运气好,钻到了大黑的尾巴下面,没被太子和王子它们找到,保住了一条命。以后小狼崽再饿的时候,我们就得先把四只小獒移开,等小狼崽吃饱之后,就要马上把它拿走,放到另一个给它做的小窝里,让它自己独自待着。因为,即使大黑不咬它,四只小獒也会合力把它欺负死。

就这样,坚持了几天之后,最后一只小狼崽的命总算是保住了,因为它吃的是獒的奶水,所以体格也就越长越强壮,身上的毛色也越长越光亮了。

这几天一直没下雪,最初地上下的雪已经被风吹得很结实,院子里的雪也都被踩得硬邦邦的,半夜再一冻,就结成了冰坨子,走在上面很滑,我的平衡力还好,一直稳得住,格桑就结结实实地摔了好几个屁股墩。我知道多吉大叔老胳膊老腿的,怕他万一有个闪失,摔坏了那可不好办,就是去医院现在都找不到去城里的车,冰天雪地的,人家也不肯来。

我在吃完早饭之后,动员格桑一起铲院子里的雪,铲到院子外面去,教他堆雪人玩儿。格桑很高兴,他还没堆过雪人,就很勤奋地一个人把院子里的活都给包了。我帮助格桑铲了一半的雪,然后就爬上瞭望台,向远处望,我希望能看见那只受伤的母狼,更希望它能回来带走它的孩子。

让一只獒来喂养一只小狼崽,这终究不是个事儿,也不能长久。小獒一长大,等到长牙的时候,就会拿小狼崽来练牙。它们嗅得出小狼崽身上不同的气味,獒和狼天生就是死敌,不可能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把一只狼和一只狗从小养在一起,长大了就会成为好朋友。

我守望了半天,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几天,狼倒是没有在半夜叫唤了,也没有来袭击村子,我猜想:可能那些狼群暂时找到了一些迁移的动物,它们找到了吃的,所以就不来村子里打食,但是迟早都会来的。

格桑铲完了剩下的雪,让我帮他堆雪人,我们就在院子外面堆,看见扎西木大叔又拿了些肉和骨头来给大黑吃。大伙都知道大黑生小獒了,这些天都有人拿着吃的来看大黑。扎西木大叔尤其来得勤快,有时一天来两次,大黑总是不太搭理他,她还在为扎西木大叔卖獒的事生气,这种事是让大黑一生都不能原谅的。

格桑也不喜欢扎西木大叔,他见扎西木大叔一直站在门口和他阿爸絮絮叨叨地说,就很厌烦,忽然拉住我衣袖,说:“阿哥,走,我们玩无线电去。”

格桑竟然还记得这个东西,这几天我一直兴奋于大黑顺利生产的事,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想起当初对格桑的承诺,我欣然答应。我们钻到屋子里,扒出了那架旧电台,这是一部退役了的旧电台,现在部队里都换装新型电台了,功能更好,实用性能更高。

电台旧了点,电池好像还有点儿漏电,可能是因为我把它扔在潮湿的地方太久了。虽然旧,但用来给格桑玩玩,还是可以的。我打开开关,告诉格桑使用方法,格桑很聪明,自己到处扭了一通之后,竟然无师自通了,其实如果对电台这玩意儿不深究,只是玩一玩的话,还是很简单的。

格桑把耳机套在脑袋上,仔细地听着,听了一会儿,忽然把耳机摘下来递给我,说:“阿哥,里面沙沙的,一点也不清楚,但是好像有点儿什么声音,听起来呼啦啦的。”

“是吗?”开始玩的时候,我还以为在这冰天雪地的荒野里,又是这样一部旧电台,可能什么也接收不到的,但是现在听格桑这样一说,我就知道这附近有信号波段存在,一定有人也在摆弄无线电之类的东西。

我急忙接过耳机套在耳朵上仔细倾听,里面传来沙沙的声音,什么信号也没有。这部电台太旧了,而且损坏了几次,还维修过,如今的信噪比太低,灵敏度也差,噪音的传送远远大过了信号的接收。我重新调整波段,仔细搜索,仍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里面的噪音和杂音太大,除了沙沙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我正准备摘下耳机的时候,突然里面呼的一声响,像是山口的风猛地吹过,接着又是一片被中断了的沙沙声。有信号!

刚才传来的虽然不是人说话的声音,而且只有短短的半秒钟,但我仍然听出那是从山口处传来的猛烈的风声,信号是从山上传过来的,也可能是半山腰,听起来很空旷,像是在一座雪峰上。

我重新调整电压驻波比,尽量接近一比一,再次进行侦测,将波段固定在那个接收到风声的位置上,耳机里还是沙沙的声音,我耐心地等待,过了许久,里面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但是噪音太大,很不清楚,在这偏远的地方,信号一点儿也不清晰。我主动向对方发送请求,请求对方再次联系,过了许久之后,耳机里终于又传来了呼呼的风声,夹杂着沙沙声和不太清晰的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雪峰……困……请求……援……三人……美国……请……”后面什么也没有了。这部烂电台的电池严重漏电,而且信号很不好,传送来的话语声中也夹杂着一些断断续续的英语,电池快没电了。我猜想:可能是有三个外国人来这里旅游,突然遇到了下雪,结果遇到了麻烦,就被困在了半山腰或者是更高的地方。

照这部破烂电台的接收效果及波段来看,也就在一百公里范围之内,而且那个地方是座雪峰,山上风很大,他们所处的位置应该比较接近谷口。那些人去登山也不可能背着个大电台,充其量使用的也就是个高清晰对讲机,还不是国产的,国产的达不到这么好的效果,并且,对讲机的电池充电量比较小,他们也使用不了多长时间。无线电对讲机的信号传送距离一般也就有一至三公里,我猜想:可能是因为附近的军区有较好的卫星网络信号支持,所以质量好一些的无线对讲范围也可以达到几十公里。

我让格桑守在电台旁边,继续等待信号,然后找到多吉大叔,问他这附近一百公里之内有没有雪峰,比较靠近谷口的地方。

多吉大叔还在和扎西木大叔说话,听见我问话,扎西木大叔表现得异常热情,插口说:“当然有,但是没那么远,也就在四五十里远的地方,那山也不算太高,就是有些陡,这个时候,应该大雪满山了……”

扎西木大叔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多吉大叔问我:“问那个地方干什么?现在可不是登山的好时节,那个地方处在风口上,气候异常地冷,天气也不正常,就是在平常季节里,也经常不是风就是雨的。”

我如实回答,说:“刚才教格桑玩无线电,接收到一些断断续续的信号,好像有几个人被困在了山上,所以我就问一下,看看能不能帮到他们。他们使用的是对讲机,信号也传送不远,如果说那座山真在四五十里远的地方,可能军区救援就更接收不到他们的信号了。”

多吉大叔沉默了一会儿,扎西木大叔又插话进来,说:“那个地方很危险,这个时候可不好去,那里的风可猛,满山积雪,山路又陡,没有一套登山的装备,人可不敢就这样上去呢!”格桑跑出来告诉我:“什么信号也没有了,只能听到噪音和杂音。”

我已经确定了方位,就让格桑关掉电台,节省用电,然后再次向多吉大叔询问具体的方位。

虽然曾经在多次执行任务中解救过不少被困人员,但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去解救被困在雪山上的人,还是第一次,而且手边没有任何的装备和救援设施,自己对那个地方也不熟悉。但我是一名军人,内心深处告诉我,应该去救那些人。

多吉大叔一直没有说话,好像努力在脑子里思索什么,扎西木大叔又自言自语了几句,见我们都没再理他,就回自家去了。多吉大叔沉默了一会儿,自语道:“地方也不能确定,也不知道他们困在什么地方,去了也不一定就能找得到人,就算现在马上出发,要上山也得是明天的事了。找不准地方,再下个雪、刮个风什么的,人救不到,估计我们也下不来了……”

我急忙说:“大叔,您就不用去了,告诉我方位,我自己去就行。”

“你自己去?去送死?”多吉大叔瞪了我一眼,语气严厉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当过兵的人,可到了那个地方,不比部队里打个枪、开个炮,你是有力使不上呀!高原严寒随时让你得上肺水肿,体质再好也不行,再下场大雪,人下不来,就会被冻死在上面。”

听多吉大叔这样一说,我更担心那些被困在山上的人,那里海拔高,气候更加恶劣,如果那些人登山前没作好充足的准备,或者半路遗失了药箱、食物和水,那么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随时都可能送命。我坚持要去山上看看,即使找到人的希望不大。

多吉大叔叹了口气,看我非去不可,只好说:“不是不让你去,只是太危险,就算要去也得准备一下,至少得多穿些衣服,带足食物和水。”

多吉大叔知道我性子急,马上就要出发,二话没说,就去准备东西。我也找出所有能穿的衣服,全部套在了身上,把裤腿绑扎好。多吉大叔准备了很多吃的东西和水,背在自己身上,吩咐格桑好好在家照看大黑,看好圈里的羊,如果有狼来的话,就喊村子里的人一起帮忙,然后就往院子外走去。我急忙跟过去喊:“大叔,不用送了,东西给我背着吧,挺重的。你和格桑在家,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多吉大叔根本就没理会我,迈开大步向前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一个人去我可不放心,就算你再有能耐,也不会比我更熟悉这片地方,一个人去没有把握,两个人去救,就有可能把人都救下来。”

我还是不太想让多吉大叔陪我一起去,毕竟他年纪大了,又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再爬个山,大叔的身子骨能受得了吗?何况手边也没有什么登山的装备,全凭自己的体力和技能。我说出自己的担忧,坚持让大叔回去,说着,就去抢他身上背着的鼓鼓的大包。

多吉大叔甩开了我,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笑着说:“傻孩子,我们可不是就这样空手去,在那个山脚下不远的地方,我认得一个几十年的老朋友,他可是登山的行家,年轻的时候还参加过国家登山队呢,攀过珠穆朗玛峰,他儿子也喜欢登山,在他们家有最好的登山装备,还有急救的药。咱们得先去那里,然后才能上山呢!我如果不去,你找得到他们家吗?”

听多吉大叔这样一说,我心里更有把握了,救援成功的希望也增加了许多,心情一好,步伐也就更轻松,踩在积落了好多天的雪地上,一点儿也不觉得沉脚,反而越走越快。多吉大叔告诉我:“这样可不好,尽量保持匀速,不要消耗太多的体力,尤其是在登山的时候,体力消耗过大,呼吸不均,再加上高原气候的寒冷,很容易患上肺水肿。”

其实道理我知道,只是刚才一兴奋,就忍不住想走快一点儿,但是再快也只能这样。天黑前到达那个村子,晚上可视条件太差,不能登山,最快也要明天早上了。

越走越远,为了保持体力,我和多吉大叔都没有说太多的话,我脑子里想起临出发的时候,我在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衣服,大黑好像知道我要出远门似的,眼巴巴地望着我。我临走的时候,大黑还扔下她的四只小獒,跟到院子里,往外看,有点儿依依不舍的,看上去可怜巴巴的。我想起来,我忘记在临走前和大黑告别了,也忘记了摸摸她的头,怪不得她的样子看起来那样难受,一直跟到外面,看着我们走远。

那个小村子很偏僻,像我们这个村子一样,不通路,也不通电,就是一些迁移过去的牧民,后来在那里安了家。那儿的人靠山近,差不多都会登山,有些人登山的技术还很不错,先巴大叔一家就是。

多吉大叔看我有些沉默,就和我说起一些关于先巴一家的事。先巴大叔如今也有五十岁了,年轻的时候是个登山运动员,老婆是附近镇上医疗站的药剂师,常年在镇上工作,每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稍住两天就又得回去。先巴的大儿子八九岁时病死了,二儿子叫达杰,今年才十九岁,在大城市里只读到高中就没有再读书,准备明年找个机会去当兵。一家人都会说汉语,女儿就更加聪明,准备明年考大学,可惜这里的环境不好,又不通路,放寒假不能回来,只有等夏天放暑假的时候才行。

我一边听,脑子里一边想着临走前大黑那不舍分别的神情,想着只有格桑一个人陪着大黑在家里,一个人一只獒都很孤单,心里就不是滋味。我们一直不停地走,走雪路的速度明显比平时要慢得多,开始还很轻松,越走越觉得费力,等到天黑的时候,我们还没走到地方,只是远远地望见前方似乎有灯光,像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村子。

我看到了另一侧的大雪峰,虽然比不上珠穆朗玛峰的高耸和陡峭,但是积满了厚厚的冰雪,看上去直直地戳在那里,也确实很陡,攀登起来一定很麻烦,但是看起来还很远,在昏暗的夜色中,只是远远的一个轮廓。

“再走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多吉大叔说。

多吉大叔自己也累得不行,年纪大了,还能走这么远的雪路,真不容易,他还给我鼓气,说先巴家有好吃的牦牛肉,还有煮得香浓的酥油茶。虽然路上我也停下来吃了些东西,但是一听多吉大叔说前面有好吃的牦牛肉,我还真的没有吃过,肚子里一饿,脚下的步子自然就加快了。我飞快地向前跑,一路的疲累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多吉大叔跟在后面喊:“慢点儿跑,别喘着,千万别咳,小心……”

后面的话没听清,估摸着他说的是肺水肿,但我觉得自己身体好,这里虽然海拔比平原区高了许多,但还没有上山,就算再跑一段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我飞快地跑了一大段路,多吉大叔跟不上来,我只好停下来,站在前面等他。

雪路很滑,积雪又深,踩一步,脚就往下陷,我只好慢下来,搀着多吉大叔往前走。远远地,我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在晃动,多吉大叔也看见了,就大声地向前喊话。前面的人影站住了,转过身,像是个年轻人,看见后面的我们走得很蹒跚,就快步地走过来,走近了,一把抓住多吉大叔的手,说:“阿柯多吉(“阿柯”是藏语对长辈的尊称,意思为叔叔),你怎么来啦?天都黑了,又是这样的大雪天!”

多吉大叔告诉我,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就是达杰,体格很强壮,也是个登山爱好者,然后又把我介绍给达杰认识。

达杰听说我以前是当兵的,对我就十分有好感,因为我年龄比他大,他就喊我阿哥,抢着要帮我背东西,我怎么好意思让一个小弟弟帮我背重重的行李包,就坚决不肯。达杰很不乐意,非要我把包给他背不可,不然就拽着我的衣袖子死死不放。

我没办法,实在拗不过他,就说:“大叔的背包还要重呢!你帮大叔提一下吧。”其实,百分之八十的重量都在我这个包上,达杰抢过多吉大叔的包背在身上,觉得实在太轻,就非要抢我的包,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往前走。

多吉大叔和先巴大叔的交情很不错,听多吉大叔说,当年大黑还是只吃奶的小獒时,就是先巴大叔亲自送过去的,不知道先巴家那只母獒还在不在了,也是只纯黑的獒,比大黑还猛。

达杰听我们说起大黑和大黑的母亲,就插口说:“家里那只母獒南卡(“南卡”在藏语中是天空的意思)已经不在了,有一次有一对夫妻来这里登山,当时就住在我们家里,说好了登不登得上去当晚都会下来,结果晚上没下来,我们以为遇了险,第二天上山去找,结果发现他们被卡在了半山腰的一个冰缝里,南卡也跟上去了,山上又陡又滑,因为救人,南卡没站稳,被拖下去,结果摔死了。”

我和多吉大叔都觉得很惋惜,照多吉大叔的说法,南卡比大黑还要勇猛,大黑的那股子猛劲都能令我震撼,南卡就更是我想象不出的威猛和剽悍,这才叫有其母必有其女。达杰告诉我说:“南卡是死在雪山上的,南卡死后,家里人为了纪念南卡的英勇,就把南卡葬在了那座大雪峰的山脚下。”说着,达杰侧身一指背后远处的大雪山,说,“就是那座山峰,不知道地理上应该怎么叫,反正我们这个小村子里的人都把它叫南色,用汉语说就是天子峰,虽然不是很高,但非常陡峭,除了半山腰垭口那儿稍为平坦一些,别的地方根本就不能停步,只能不停地向上走。”

达杰的话更增添了我想爬天子峰的念头,我本来对攀岩就有着很强的兴趣和征服欲,更何况现在是上去寻找那几个被困者。

到了先巴大叔家,家里只有先巴大叔一人,他正在煮晚饭,先巴大婶刚回镇子上去,下次再回来,又得半个月了。先巴大叔和多吉大叔见了面,两个人都开心得不得了,他们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几年前先巴大叔给多吉大叔送大黑过去,大黑那时还没长牙,正在吃奶。

两个半百的老人寒暄之后,先巴大叔端出吃的来,还有青稞酒,满屋子热气腾腾,牦牛肉的香味让人食欲大增。吃饭的时候不好谈上山的事,多吉大叔就说大黑也怀崽了,生了四只小獒,两公两母,等长大些了,断了奶,到时给先巴家送一只。

先巴大叔家自从去年南卡死后,还没有养过獒,听多吉大叔这样一说,非常高兴,说要讨只母的,将来还可以生小獒,多吉大叔满口答应。

我心里在想:才让大叔一只,先巴大叔一只,扎西木大叔一只,另外有个牧民也预先就说好了一只,我是没希望了。算啦,反正獒是大草原的宠物,大城市里也不适合养,尤其是繁华的大都市,再说了,北京也不准许养大型犬。

饭后,先巴大叔看出我们有些沉默,就主动问明来意,听说我们是要上天子峰,先巴大叔就说:“现在可不是好时候,就在这一两天,还会有场大风雪,气温骤降十多摄氏度。上山就更难了,平均往上爬一千米,气温就要降六七摄氏度,再加上大风、暴雪,就更危险了。”

我很着急,说:“没办法,山上困着人,咱们说什么也得上去。”先巴大叔笑了一笑,问我:“你确定他们就在这座山上?连位置都不知道呢,怎么找,难道把整座山峰前前后后翻一遍吗?”

同类推荐
  • 妖猫传:沙门空海·大唐鬼宴(全4册)

    妖猫传:沙门空海·大唐鬼宴(全4册)

    陈凯歌执导,黄轩、染谷将太、张鲁一、秦昊、张雨绮、阿部宽等中日明星主演的同名电影《妖猫传》12月22日上映。这是日本魔幻小说超级霸主、《阴阳师》作者梦枕貘历时17年完成的重磅作品。空海东渡,长安城波谲云诡,鬼宴开场。金吾卫刘云樵家的黑猫,突然口吐人言:“德宗皇帝将要死了!”年轻姣好的刘云樵妻子春琴在众人的目睹中化作鹤发鸡皮的老妇,一边唱起《清平调词》,一边起弄着和杨贵妃相似的舞姿自日本东渡大唐的高僧空海与寻求《长恨歌》创作灵感的白居易,一同揭开妖魅事件和杨贵妃死亡的谜团。一切妖怪的怨念,都来自咒术,来自人的内心。
  • 傩面

    傩面

    蛊镇中八十多岁的王昌林是镇子上最后一位蛊师,他用古老的秘术将毒虫、毒草制成蛊,医治和守护着镇上仅剩的老人和孩子。他的“幺公”细崽脸上的红斑竟与镇子的地图神秘重合,为了离开乡村,细崽盼望着红斑消失,而红斑真的消失后,细崽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傩村中最后一个傩面师生命最后的时光也是傩面技艺最后留存的时光。秦安顺作为雕刻傩戏面具的传人和傩村的引路灵童,在今人与先祖、生者与逝者之间搭建了一座灵魂往复的桥梁。
  • 指尖的蝴蝶

    指尖的蝴蝶

    世间的爱情无奇不有,难以尽述。人类的历史长河中,生命终将消亡,爱情将会永存,天涯海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 飞机下的鹰

    飞机下的鹰

    梦里,那只悬崖下的鹰又一次向千米高的峭壁发起了冲刺。大概飞到八百米高的时候,翅膀突然折断了,一个倒栽葱从半空中急速掉了下来,“砰”的一声摔在坚硬的岩石上,血肉四溅。尹老师一声惊叫,大汗淋漓从梦中醒来,惊魂甫定看看窗外,是无边的黑暗。这个梦已经连续做了几天,尹老师抚抚胸口,准备下床倒一杯水喝。刚喝了一口,竟然被呛着了,尹老师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懊恼地将杯子放回桌上。她打开电脑,准备和远在新加坡的女儿视频。新加坡与中国零时差,也就是说假如中国时间晚上十一点,新加坡也是晚上十一点。但是在生活习惯上会有一点点不一样,终年为夏的新加坡,早上七点才会天亮,所以大早上八点时人不多,跟国内六点一个概念。
  • 借剧情谋杀

    借剧情谋杀

    北纬五十度线,八月的敖古都拉草原正是秋高气爽。二十集电视连续剧《塞外情仇》的拍摄已经接近尾声,经过各种媒介的轮番炒作,价码不断看涨,全社会都在屏息静气期待着它的诞生,海内外华语电视台网也纷纷把预订电话打到现场来。这是最后一幕大场面戏了,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剩一些边边角角的小场景就好办多了。导演汪凯胜券在握,就把敖古都泣市的有关领导都请来观摩,还让其中的一些人客串角色。先期到达的投资商林亦卿女士和她的女儿林小依小姐也来到现场,为剧组助威。
热门推荐
  • 进击少女希梨酱

    进击少女希梨酱

    希梨从一个被万人追捧的女神级人物,她自私虚荣,享受着男生的爱,却不知道如何真的爱一个人,后来遭遇家庭变故,成为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开始了可怜可悲的戴着假面具的生活。
  • 还有什么比得上你

    还有什么比得上你

    这天阳光明媚,莺歌燕舞易之安日常蹲守安致帆直播间下面小声bb突然,正在直播的男人叹一口气,把她马甲拎出来:“bb完没?完了就滚回房间。”直播结束后半个小时,大神微博更新:媳妇我错了配图:一双膝盖跪在大神直播常用的金属键盘上粉丝:让你乱bb
  • 重生之小民有田

    重生之小民有田

    升斗小民,名叫高有田。他的人生打拼,从红莲湾这个边远村庄开始……这是一个年轻人成长奋斗的故事,充满传奇色彩。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诸神之咏叹

    诸神之咏叹

    混沌纪元,最古老的神明自幽暗之中诞生,身躯舒展演化世间,规定秩序而缔造众生;众神纪元,万物之源重坠幽暗,新生众神执掌无上权柄,高踞王座于天穹之上,而神之国度划分海陆疆域;灾厄纪元,生灵恶业牵引深渊降临,无尽恶魔荼毒人间,伟岸神灵于斯陨落,英雄贤者征战世间……至于如今,众神远走,深渊难寻,但见诸国林立,唯有剑与魔法铺叙传奇史诗……
  • 祁总有令之姜北你站住

    祁总有令之姜北你站住

    又名《北方有姜,南都有你》寒城百年一遇的大雪,姜北因忍受不了父亲的虐待从家里逃了出来,却险些被冻死在厚厚的积雪里。是祁子昱路过差点踩到了她,同时也救了她。在后来的五年里,他在她的生命里,就像是她的光,她的全部。她知道他的过去,也有明白他藏在心里的伤痛和仇恨。所以,因为爱他,她选择了答应帮他,而帮他的方式便是他把她推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祁琰,站在南都金字塔尖的男人,凭着自己的努力一手创建了“晟安”集团,旗下产业遍布甚广。在外人眼里,他尊贵强势,城府极深,冷俊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冰冷的心。就在他自己觉得此生也就如此了的时候,一个叫姜北的女孩闯进了他的世界里。初次相遇,她像是等待已久般的伴随着一声惨叫突然倒躺在他的车前,“唉呀,我的腿断了……”男人冷着脸瞥了一眼马路上演技拙劣到家的女孩,俊脸写满了不屑,碰瓷的?“把她拉走。”无情的命令声响起,她就这样直接了当地被丢到了一边……后来,就在她想要放弃的时候,祁琰却舍不得她的纠缠……男人从后面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怎么,还没对我负责就想跑?”姜北:“负……负什么责?”祁总:“我的终生幸福!”姜北:……此坑无毒,欢迎大家集体往里跳。
  • 一个国

    一个国

    一个国六部曲一、南境的海战(又名碧海潮生)主线地点及人员南境航舟城,海京城、丝竹城、闽东城酒馆老板小二哥莱昂、酒馆庖丁许虎,、万淞书缘先生孙山径、夜孔雀美霖…二、沉默的军神三、中川的意志四、雪原的曙光五、万骨的功成六、终归的无闻
  • 青坞妖奇谈

    青坞妖奇谈

    乱世当道,群妖横行。青坞城里六姓世家身怀绝技,斩妖除魔。《青坞妖奇谈》以单元故事为主,分别为《山中行尸》《老宅井底的新娘》《妾魂》《画中女》《骨灯》《幽冥渡》等,每单元各自独立,也串联主线。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常天道

    常天道

    逍遥鸿蒙外,纵横混元初。仙路尽飘渺,常道亦可书。未来世界,洞天大开,百族争霸,且看一个人族少年如何踏天逐道,一步一步走上宇宙之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