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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个杀手不太冷

“吁——”

桑晚勒住缰绳,跳下马来,怜爱地摸摸马儿的耳朵:“辛苦你了。”

马儿打个响鼻,凑过脑袋,在桑晚掌中蹭了蹭。

本该明日方可到达,但两人心中焦急,日夜兼程,这日傍晚便抵达了飞花谷十里外的一个小镇。

桑晚以手搭额,眺望着不远处被残阳笼罩的小镇。飞花谷地处偏僻,一路行来,愈见荒凉,这座小镇尤甚。

眼见天色将暮,桑晚盘算着去小镇休整一夜。

“走!”

她冲卫峈招招手,将马系在树上,向小镇慢慢踱去。

两人走在狭小的街道上,四下打量,只见屋舍破败,人烟稀少。行走间,足音在“沙沙”地回荡着,更显寂静。

不对劲。

桑晚蹙眉。

她看一眼卫峈,一步步越发走得小心。

卫峈却没觉出古怪,依旧步履闲缓,甚至还向桑晚示意街角处的小楼:“客栈!”

桑晚循声看去,连忙捂住卫峈的嘴,将他塞进墙下阴影里。

“小声点!”她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那是一栋较齐整的二层小楼,大门敞开着,隐约可见走动的人影;檐下挂着褪色的红灯笼,正在风中打着旋儿……从外表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她收回脑袋,转身正对上卫峈熠熠的眼睛。

桑晚不由得笑了——她说小声点,卫峈就真的极小声,用气音吐出一句话来:“什么情况?”

她带着卫峈钻进一家荒废的小院,确定附近无人后,放开了声音:“有蹊跷。”

桑晚一边思索,一边道:“此处偏僻,投宿客栈者,大都是往来飞花谷之人才对。可飞花谷遭血洗,江湖众人对此地避之不及,宁可绕行也不愿从此经过,连带着小镇都荒凉下来,那客栈却一如往昔……讲不通啊!”

“不通,查!”

桑晚已经习惯了卫峈的讲话方式,以及他那时而灵光、时而迟钝的大脑。

“查是一定要查的,关键是用什么方式。”

“趁夜色,把他们打晕绑起来,直接搜!”

桑晚被卫峈的直接粗鲁给震惊了。这真的是一个杀手,而不是山大王?

“这样不行。”桑晚无力地摆摆手,“他们敢如此,那必不会留下蛛丝马迹。让我想想……有了!”她右手成拳击在左手掌中,“那我们便反其道而行,大摇大摆地去住店,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卫峈也被桑晚的大胆嚣张震惊了。这真的是刺探情报,而不是上门挑衅吗?

两人对视一眼,皆神色复杂。

“这样……能行吗?”卫峈呆呆地问道。

“当然!搜集情报,我可是专业的!”桑晚勾唇自信一笑,“只要你依照我的计划行事便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便失败了,有你在,我们也可全身而退!”

她拍拍卫峈的肩,将自己的计划一股脑倒出。

听完,卫峈坐下,静静地磨起了长刀……

“老板!住店!”

跨进门槛,桑晚扬声道。

脆亮的声音引得店内诸人纷纷扭头来看。

她已换了条水色罗裙,在一地灰败中,更显得清新娇俏、明媚可人。

见是这么个出众的小姑娘,一众人神态各异,反倒无人去注意随后低调而来的卫峈。

两人也便趁机逡巡一番。

“哎哟,两位客官。”一个小二匆匆迎上来,臂上还搭着块白巾,笑容堆了满脸。

“真是不巧,小店已经满客了……”

“满客?”桑晚抱臂,向卫峈悄悄比出个手势,她抬起下巴睨视着小二,“你诓我?”

卫峈想起方才桑晚的叮嘱,上前一步一掌挥下,桌子颤了颤,一个清晰的掌印无声凹现。他板着脸,冷冷地瞥了小二一眼,无声地威胁。

小二也颤了颤:“小的诓您作甚……”

“这附近人烟稀少,你这客栈怎会满客?莫不是十里八乡的人都到你这儿来了?”桑晚斜挑起眉,向卫峈递出个眼神。

接收到桑晚的目光,卫峈手起手落,只听得“哗啦啦”的声响,桌子已化作一地残骸。

“我这兄长,脾气不大好,见谅见谅。”桑晚借着卫峈狐假虎威,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笑得灿烂。

堂中寂静,不少人目光一凝。

桑晚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停在了小二身上。

小二正微微哆嗦着,面上布满冷汗。

“你可得好好想想。”她咧开嘴,笑得意味深长。

小二连忙开口,生怕下一秒卫峈的掌风降临在自己身上:“小的……小的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二位如何?”

“你的房间?”桑晚瞟着小二,撇过头去,努力演绎着娇蛮跋扈的大小姐形象。

她从鼻间哼出一声,极尽鄙薄,那小二瞬间变了脸色。

她头颅高高扬起,眼睛转向承尘,凛然道:“我只住上房!”

小二压下怒气,强行挤出笑来:“小店着实没有空房,更莫提什么上房了,小姐不如另寻他处……”

桑晚打断他的话,轻描淡写道:“那便将住在上房之人赶出去,给我腾出两间房来。”

此话一出,犹如水入油锅,溅起层层波澜。

“竖子无礼!”一个大汉拍案而起,指着桑晚怒斥,同桌之人也一脸不虞。

“小姐行事未免太过张扬。”窗边,一个白面书生似的男子摇着扇子,悠悠道。

“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许是饮了酒,这三五人怒火中烧,作势拔出武器对准了二人。

立于喧嚣之中,桑晚充耳不闻,岿然不动。

“锵”的一声,卫峈抽出刀来,从嚷嚷声最大的几人面上缓缓点过。

“就凭你们?”

此言一出,无异于挑衅。

几人霎时便红了眼睛,将卫峈与桑晚团团围住。

正在这时,一道笑呵呵的声音插了进来:“几位客官这是作甚?小店小本经营,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桑晚冷眼望去,一个五旬老者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正慢悠悠向他们走来。

行至小二身旁,老者停下脚步,虚眼看去,斥道:“没用的东西,还不下去!”

那小二如蒙大赦,抓起汗巾抹了抹额,转眼就没了身影。

老者拨开围住的人,走来:“原委老朽已经明了,我那小二是个呆的……”

有一人抢先道:“老板,不是俺老赵不给你面子,实在是这丫头片子,忒气人。”

自称老赵这人,正是方才嚷得最凶之人,一开口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老者不动声色地避开。

“嗖——”

破空声响起,一抹阴影穿过人群,擦过老赵的耳边。

“嘴巴给我放干净点,说谁丫头片子!”桑晚收回手,沉下眉眼冷冷道。

耳边嗡嗡作响,似乎还能感受到那兵器特有的冰冷和锐气。老赵慢慢回过头去,看着几乎没在墙中的飞镖,惨白了一张脸,人也清醒了过来。

一众人不敢再闹,悄悄挪回座位坐下。

想不到因为一句“丫头片子”,桑晚便险些伤人,老者皱了皱眉。

“小丫头,你年纪轻轻,莫要戾气太重。”

“这就不劳老人家你费心了!”桑晚又摸出枚飞镖来,在指尖把玩,闪烁的光映在眼里,清凌凌的,十分慑人,“你那小二说没有空房了,不知老板你又是个什么说法?”

老者叹口气,慢慢道:“老朽便是同样的说辞,瞧小姐的模样,也不会轻易罢休吧。”

桑晚轻哼一声,并不接话。

“既然如此,小店还余两间上房,原是常年留给飞花谷贵人的,现如今不知小姐介意否?”

“便是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之死又非我所为,我又为何要介意?”桑晚垂下了眼睫,冷嗤,眼角余光却不放过老者面上的丝毫变化。

然而,老者神色自若,并未有什么变化,也不再说什么,直接唤来小二。

“来福,带这两位客人去房间。”

小二应了声,自堂后出来,慢吞吞行到两人面前,不甚情愿道:“二位随我来。”

卫峈立即跟上,连个眼风都未留给堂中诸人。桑晚倒是脚步一顿,她环顾一周,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也“噔噔噔”地走了。

两人的房间紧挨着,都在二楼。

将两人送到房间后,小二正欲离开,却被桑晚叫住。

“去打盆水来!”桑晚颐指气使,随即进了屋,“啪”的一声甩上门,险些砸上小二的脸。

“这小姐,好大的架子!”门外,小二嘟嘟囔囔地走了。

门内,桑晚对着卫峈,比出个噤声的手势。

卫峈便看着桑晚,以一种无声又迅捷的方式,将整间屋子检查了一遍,又推开窗,仔细观察着。

这时,敲门声响起,是小二打了水送来。

桑晚示意卫峈接进来。

小二本已做好面对刁蛮小姐的准备,一抬头,却对上了那个冷面煞神。

想起桌子化作碎渣那一幕,小二抖了抖,将水盆往卫峈怀中一塞,掉头就跑。

卫峈不禁摸摸自己的脸。

他有这么可怕吗?

进了屋,将水盆搁在桌上,卫峈在一旁坐下。方才依照桑晚的叮咛,他全程立在她身后,以武力震慑全场。他明白桑晚的目的,却不甚清楚她为何要激怒众人。

一旦引起众怒,众人群起而攻之,连他也不能保证能护着她全身而退。

他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桑晚。

桑晚也终于从窗外收回脑袋。

她径直走到桌边,将水盆向里推了推,跳上去盘膝坐好。

窗户大开着,送来微凉的风。

桑晚一手揉着僵硬的面颊,一手拎起水瓢,在盆中反复地舀水。

“这大小姐可真不是好当的……”她抱怨着,“哗啦啦”的水声模糊了她的声音,除了在她近前的卫峈,再无人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谨慎些总是没错。”

对上卫峈的目光,桑晚露齿一笑。

她当然知道卫峈的疑惑,因为她也是临时起意做出的这个决定。好在卫峈虽不解她意,却临场发挥,完美地配合了她。

给两人各斟了碗茶,她端起自己的一饮而尽,开口道:“我是故意的!”

桑晚道:“我未曾想到,客栈里会有如此多人,而且来路似乎也不甚相同。我不知这是否是个偶然,便想激怒他们,引得他们出手,从他们的招式中来分辨一二。可惜……”语气惋惜。

想不到短短一瞬,她脑中竟转出这么多念头,卫峈有些惊奇。

“那个老板出来的时机那么凑巧,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问道。

桑晚一拍桌案:“不错,问题最大的就是他!若我猜得不错,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

“所以你才装出骄纵小姐的模样来麻痹他?”卫峈若有所思。

“不,不只是他,是所有人。”

桑晚摇了摇手指。她发现但凡遇到什么事情,卫峈的脑筋总是转得格外快,与平日的他截然不同。原来呆或不呆也是要视情况而定?

“所有人……”卫峈低喃,回忆着方才的场景,眼底闪过光彩。

“虽然没有同他们交手,但也不算全无收获。”

桑晚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颔首道:“那小二神情不似作伪,应是真不知情,那饮了酒的兄弟几人大抵也没有问题……”

想到那小二对桑晚避之不及的模样,卫峈不由得莞尔。

少年皎皎似玉树,天质自然,孤清而成,此时一笑,恍如春风化雪,花绽梢头,掠开万千风华,直叫桑晚看呆了眼。

“……我们这般一闹,该有人坐不住了……”她口中尚未说下去,神思却已然涣散,不知飘向了何处。

察觉到异样,卫峈伸手在桑晚眼前晃了晃。霎时间,丢了的三魂七魄通通归了位,桑晚盯着那骨骼修长的手,想要捂起自己的脸。

这呆子,笑起来竟是这般风姿,而她居然看得呆住了。

桑晚,你可真出息!清霄那小子日日笑得风流也未见你如此!

桑晚有点恼,“啪”地拍下卫峈的手,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来:“做什么,我正在想这客栈的蹊跷呢!”

事情不是已经明了?

看着张牙舞爪的桑晚,卫峈一头雾水。

桑晚眼藏心虚,卫峈目露疑惑,两人目光相对,谁也不肯先移开。

走廊上有脚步声渐渐接近,停在了门外。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卫峈稳坐不动,眼风都不肯分出一个;桑晚则大喝一声,气势汹汹。

“谁?”

门外无人应答。

桑晚终是败下阵来,跳下桌去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在地上摆着个简易的蒸笼,她打开来,发现里面盛着满满当当热腾腾的饭菜,还有一坛酒。

香气飘进屋里,卫峈动了动鼻子。

桑晚探出头去,左右环顾,哪里还有人影?想来是小二不愿同他们打交道,搁下东西便走了。

如此不招人待见,这还是第一次。

体会着这从未有过的经历,桑晚有些唏嘘。

待将蒸笼拎进屋,两个饥肠辘辘的人不约而同地将方才莫名其妙的对峙抛到了九霄云外。

验过毒后,两人开始大快朵颐。桑晚揭开酒坛,发现这酒竟是飞花谷独有的“百花酿”。百花酿以古法酿造,酒香醇厚,其中夹杂着馥郁的花香,经久不衰。她凑到坛口,深深地嗅了一口,在芬芳的香气中享受地眯起了眼。

唉,飞花谷遭了血洗,也不知这酿酒的方子可有保留下来?

桑晚咂咂嘴,准备给自己斟一杯,一抬头,看到了卫峈一副好奇的样子。

“这是飞花谷特产‘百花酿’,要尝尝吗?”

卫峈点头。

桑晚便拿过两个小盅满上。

“待喝了它,便与你讲接下来的计划。”她道。

递给卫峈一杯,桑晚喜滋滋地端起了自己的酒盅。她曾下自家酒窖偷喝过,自认一盅还是不在话下的。

一杯下肚,桑晚漾出餍足的笑,随即皱起眉,晃了晃有点晕的脑袋。

这酒怎么跟她之前喝的不一样?好足的劲儿!

她慢慢倒下去,趴在桌上,意识开始涣散。对面传来“咕咚”一声,她抬起蒙眬的眼看去,发现是卫峈从椅中滑了下来——

在此之前,卫峈将盅托在掌中,端详着。

酒盅粗陋,其中所盛却清澈透亮,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凑得近了,还有醉人的香在鼻端萦绕。

这便是酒吗?

他想了想,将酒端至唇边,一饮而尽。正待回味,却有一股酸软自腹中涌向四肢百骸。

卫峈一惊,欲运气压制,可意识已然陷入黑暗。

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不多时,已是气息沉沉,响起了细微的鼾声……

卫峈倚坐在地,桑晚则伏在桌上,揽着酒坛,对着空空的盘子喊卫峈。

“卫峈,你怎么总是这一副表情啊?我给你说,你笑起来可好看……你该多笑笑才对……”

她傻笑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盘子,又闪电般收回手去:“你看,我戳你,你都没有反应……”

说完,桑晚抱起酒坛,“咕嘟咕嘟”喝下几口。

如此循环往复,很快,小小的坛子便见了底。

她的意识越发模糊。

空了的坛子被松开,骨碌碌地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桑晚将头往臂弯中埋了埋,寻到个舒服的位置,脸在柔软的袖间蹭了又蹭。

喝了大半坛酒,她的口齿已不甚清楚,闭着眼悄声道:“卫峈,莫要接近窗边……我偷偷……装了厉害的机关……”

声音渐低,随风而走,终飘散在一树树婆娑之中,消弭不闻。

桑晚亦沉沉睡去。

月华西斜,掠过树梢,穿透窗棂,投下一条光带,照亮了屋中醉倒的两人。

一室寂静。

那枝叶却突然颤了颤,抖出个黑影来,映在光带上,转瞬不见。

月亮向西漫步而去,换得太阳款款而来。

榻上人动了动。

桑晚是被胳膊的酸痛唤醒的。她揉着额角,缓缓坐起,发现自己躺在榻上,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低头看去,竟是卫峈的佩刀。

什么情况?

桑晚因刚睡醒而呆滞的目光显得更加呆滞了。

卫峈的刀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怀里?

自己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她抬起头,正对上卫峈控诉的目光。

卫峈一字一句道:“昨夜,你抱着我的刀,哭着喊爹娘。”

时间倒回几个时辰。

当月亮行至最高处时,卫峈陡然一震,清醒过来。他饮酒不过一盅,又功力深厚,是以不过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

双眼尚存醉酒后的迷茫,他却立即起身,扫视着四周,一只手去探身后摸自己的刀。

这酒竟能使人彻底失去意识!

并未察觉到是自己酒量的问题,卫峈惊于酒的厉害,并暗下决心,再也不沾半滴酒!

摸了几下,刀未寻得,却似乎发现了个人。

他定定神,转身开掌运气——掌风擦着桑晚的面庞而过,带起鬓边一绺轻柔的发。

卫峈连忙收手。

原来不知何时,桑晚滑溜到了地上,还将卫峈的刀抱在了怀里。

她醉了吗?

卫峈伸手,想拿回自己的刀,拽了拽,刀纹丝不动。他又加了几分力气,桑晚动了动双臂,将刀抱得更紧了。

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卫峈有些不知所措。

师父说过,刀是他的命。是以自他习武以来,刀便从未离过他身。

可如今……

犹豫半晌,卫峈试探着,又一次伸出手去,轻轻提起了刀。

这次,刀快被抽出时桑晚才有了反应。她用力地将刀往怀里拖了拖,随后整个人缠了上来,沉沉地挂在刀上,直坠得卫峈放下了手臂。

正是头疼之际,忽闻桑晚梦呓道:“爹!娘!不要丢下阿晚……”

她这是……梦到爹娘了?

卫峈倾下身来,借着月光看向桑晚。只见少女两眉蹙起,伤心地啜泣着,泪水蜿蜒在苍白的面上,交错着不安。

“爹,阿晚会好好练功,再不偷懒了……娘,阿晚想你……”

桑晚无意识地呢喃着,蜷作了一团,宛若被抛弃的幼兽,满溢着孤独与悲伤。

卫峈的指尖拂过,接住了她的一滴泪水。

他有些怔然。这才意识到,他的地图,不仅仅是地图;她同他一般,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是活生生的人。

静默良久,他再度伸出手去,攥着袖慢慢拭去桑晚满面的泪,骨节分明的手抚着桑晚的发顶,轻轻地拍了拍。

“阿晚,不哭。”

这是他第一次唤桑晚的名字。

他缓缓起身,一点点松开手掌。

长刀滑落。

桑晚似有所觉,翻过身来,将刀整个捞进怀。

卫峈拉过木椅,在窗边坐下,看她一点点舒展开眉眼。

不多时又起身,他连桑晚带刀一起拎到榻上,这才重新回到椅中,倚着窗合上了眼。

昨夜之事卫峈不肯细说,桑晚只好不再问了。她双手捧着刀,讪笑着走向卫峈。

“物归原主,物归原主……”

卫峈平静地接过,并没有出现桑晚预料中的火爆场面。

她舒了一口气,放下心,冲卫峈咧出个笑来。

眼前是桑晚的笑脸,可卫峈却莫名看向指尖,修长的手指捻了捻,似乎还可以感受到那湿意。

他开口,对桑晚的背影认真道:“阿晚,我会保护你!”

阿晚?

桑晚脚下一个踉跄,直惊得她忽略掉了更重要的后半句话。

她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你叫我什么?”

最开始,卫峈一直唤她“地图”,她反抗无效,也只好随他去了;这两日赶路,他更是连“地图”都不喊了。

可她怎么突然就成了“阿晚”了?从小到大,只有爹娘唤自己阿晚。她是不想做一张地图,但前后差别如此之大,让她不由得警惕起来。

她醉后究竟做了什么?

“不能唤‘阿晚’?”卫峈奇怪道。

“你不是一直喊我‘地图’吗?”

“之前是我不对。”卫峈郑重其事地道歉,“你在梦中,一直自称阿晚。”

所以他便随着喊了?那是她以为在同爹娘说话啊!

桑晚哭笑不得,严重怀疑是卫峈记不得她的名字所致。已经好几天了,她还是常常跟不上卫峈的思路,不过……也许久未听得这一声阿晚了。

也罢,阿晚便阿晚吧,总比地图来得好听不是吗?

桑晚安慰着自己。

闹了半天,原是虚惊一场。她一边活动着胳膊,一边哼着小曲去梳洗。

“扑簌簌——”

赤云雀从窗间钻进来,在桑晚头顶盘旋着,如期而至。

她三两下抹掉面上的水珠,抬起手臂让雀儿落下,在它爪侧的信筒里抽出两个纸卷来。

打开略大的一个,她快速浏览起来。

“果然!”

她轻声道,捏紧了拳,纸卷在其中咯吱作响。

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赤云雀有些不安地跳上桑晚的肩头,用小脑袋蹭着她的面颊。

“唧唧——”

桑晚侧头,正对上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

“我无事。”

将纸卷都递给卫峈,她挠了挠赤云雀的下颌,轻柔地替它梳理着乱掉的羽毛,又从袖间掏出纸笔,走向案前。

卫峈展开了两个巴掌大的纸卷:大的那个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蚊蝇小字,小的则画着一片在他看来凌乱至极的线条。

大的看得眼花,小的又看不明白。他丢开纸卷,决定等桑晚来解惑。

赤云雀享受地伏在桑晚肩上,不时啄啄自己的羽毛,眼珠转动间,与卫峈定定的目光对个正着。

它直起身,偏头看看桑晚又望望卫峈,眼神在两人间往来逡巡,随后振动翅膀,向卫峈飞来,在他身周旋绕。

就好像……在打量他一般。

卫峈失笑,伸出手来,将赤云雀托在掌中。

果真,什么人养什么鸟儿,这小家伙跟她倒是相像。

他回忆着桑晚的手法,依样画葫芦地抚摸着它的羽冠。

赤云雀蹦跳着,发出一串清脆响亮的鸣啾。

“看来它很喜欢你。”桑晚抖了抖写好的信,对玩得不亦乐乎的一人一鸟道。

“卿卿,来。”她冲赤云雀招招手。

原来它唤“卿卿”。

卫峈捧着卿卿走过来,看少女封好信,又卷作小小一团塞进信筒。

“你倒也不怕他?”桑晚接过卿卿,用指尖点点它的脑袋,佯装出不高兴的模样来,“真是个见异思迁的小家伙。”

卿卿连忙用喙啄啄桑晚的指尖,将自己缩起挤进她的掌心,只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讨好地看着桑晚。

“狡猾!”桑晚笑起来,送它到窗边。

“现在是多事之秋,我不在,你要听话,不许给清霄添乱!”她叮咛道,张开手,看它长啭一声掠出,消失在漫漫长空。

“清霄?”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卫峈不免好奇。他一边发问,一边将纸卷递还给桑晚。

“是我的得力助手,现在百晓阁便是他在替我打理。”

桑晚叹口气,颇为不解:“也不知为何,卿卿总喜欢与清霄作对,常气得清霄上蹿下跳,一人一鸟搅得百晓阁没几天清净日子。”

“倒是才见你,就跟看对眼了似的。”她感叹着,接过纸卷,脸上渐渐挂上嘲弄的神色。

“你的想法没有错,失踪的,果然不止我爹和慕家兄妹。”

“可笑我虽坐拥百晓阁,但若非机缘巧合遇见你,恐怕还在傻傻地原地打转吧?”

“总归现在找到正确的方向了。”卫峈不知如何安慰她,半晌干巴巴地吐出这句来。

“只能期盼发现得不算晚!”

桑晚正了正眼神,开始给卫峈讲解纸卷中的内容。

“到目前为止,还有三人失踪了,分别是清风剑庄的二公子、归宁堡的小少爷以及红袖楼的当家花魁。”

“他们三人,不是如我爹般武功高强,便是如慕家兄妹般天赋异禀。具体情况清雾已经在查,很快便会有详情传来。至于慕家庄,并没有什么异样;而出事后的飞花谷,就需要我们亲自一探究竟了。这是飞花谷的地图。”

她抽出那绘着凌乱线条的纸卷展开,细细地印进脑海中,冲卫峈摊开手:“火石。”

火石未至,却有一只手探了过来,拿走了两个纸卷。

纸卷在卫峈指间寸寸粉碎,被风卷着散出窗去,消失不见,看得桑晚嫉妒不已。

敢情内力还可以这样使?真是毁尸灭迹的好帮手呀!

“走,去飞花谷。”拍掉掌中的灰烬,卫峈道。

“离开之前,我们得先看看,昨晚撒下的网有没有捞到‘鱼’?”桑晚瞥一眼窗外遒劲的老枝,迈步走向房门。卫峈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神茫然。

网?什么网?捞什么“鱼”?

两人走到楼梯口,发现楼下一群人围作一堆,正在指指点点着什么,窃窃私语产生的“嗡嗡”声充斥着整个大堂。

桑晚眼尖地在人堆外发现了背对着他们的小二。

“小二哥!”她遥遥唤道,“早上吃什么?”

人群突然一静,只余桑晚的声音在空中盘旋。

“唰”地,楼下的人扭过头来,对准了他们,随即更大的嗡鸣声向他们席卷而来。

小二也扭过头来,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惧。他伸手指向楼上的两人,嘶喊着,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锐,盖过了大堂中的所有声响,刺得人耳膜生疼。

“是他们!一定是他们干的!”

发生了什么?

卫峈尚处在一片迷茫之中,就看见桑晚扶着楼梯,径直跳了下去,落在了人群几步外,惊得一群人“哗啦啦”地散开,露出一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来。

是那被桑晚吓唬过的老赵。

待退得远了,人们开始响应小二的话:

“对,一定是他们!”

“老赵只与他们起过冲突!”

“昨日这小丫头就对老赵出过手!”

人多口杂,一时间两人还真未辨出是谁在说话。

卫峈也跳了下来,而桑晚已经来到老赵身边。

“随意冤枉人可不好。”她小声嘟囔着。说完,她将老赵翻过身来,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按向他的胸腹。

“俺……俺大哥已经死了,你还是不肯放过他吗?”有人壮着胆子站了出来,说到后来,已是语带悲愤。

桑晚抬眼望去,发现这人有些眼熟,略一思索,想起是老赵的同伴。

“谁说他死了?他还有口气在呢!”桑晚很无奈。

“真的?”

那人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却被其他同伴拉住,他亦反应过来。

“你不是在骗俺吧?大哥他明明没有气息了!”

“我骗你作甚?”桑晚扶起老赵,指挥卫峈在其背上拍下几掌。

老赵喷出一口黑血,抽搐起来,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抓挠着。

卫峈又是一掌拍下,老赵软软地止住了动作。

“还不过来?再不服药解毒,他可就救不回来了。”桑晚淡淡道。

那兄弟三人这才反应过来,叠声喊着“大哥”扑了过来,也不顾对不对症,七手八脚地将各类解毒丸往老赵嘴里塞去。

“咦,怎么回事?”

“老赵没死?”

其余人看这情形,也慢慢靠拢了过来。

眼见老赵面上的黑气渐渐褪了,三人松了口气,“扑通”一声倒坐在地,抹起汗来。

桑晚环胸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眼含审视:“这老赵分明只是中毒晕了过去,为何你们都认定他死了?”

众人都看向老李。

老李慢慢涨红了脸,羞愧不已:“俺……俺吃坏了肚子,出来时看到大哥伏在地上,有一个人在他旁边,颤着音告诉俺大哥死了……俺一急,就嚷嚷开了……”

桑晚按按额角,有些头疼:“你看那人可还在?”

“不在了……”老李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讷讷道。

“那人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那人便是害了你们大哥的人。若再耽搁一刻钟,你们大哥便真的要死了!”

三人悚然,他们差点亲手害死了自己大哥!

桑晚眯起眼,锐利的目光在堂中扫视一周,扯出个笑来。看来,有些人已经跑掉了。

她走向小二:“小二哥,你们老板呢?”

面对如此温和有礼的桑晚,小二明显不太适应。他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晨间起来我就没见过他。”

“那个书生呢?”

小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桑晚指的是谁。

“也没见到……”

一个一个跑得倒快。桑晚冷哼。

老李观察着桑晚的神情,小心地问道:“姑娘,发生了什么俺们不知道的事吗?”

“你们真想知道?”桑晚好心问道。

“总得知道是谁害了大哥!”老李咬牙。

周围的人纷纷竖起耳朵。

“飞花谷被灭门的事想必你们都知晓吧?”桑晚笑容可掬,“幕后之人昨夜便在此住了一晚。”

万籁俱寂。

小二想到桑晚方才所问,腿一软,瘫倒在地。

这一声惊醒了呆住的众人。

众人夺门而逃,转眼店中便只剩下了桑晚、卫峈、瑟瑟发抖的小二以及老赵兄弟四人。

“这位姑娘!”老钱定了定神,向桑晚一个抱拳,惴惴道,“对不住了,方才是俺们错怪了你!”

桑晚摆摆手,不甚在意:“这倒不必了,昨日不得已言行不忌,冒犯了几位,是我不对。”

眼见桑晚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五大三粗的汉子急了。

“你救了俺们大哥,便是俺们万盛镖局的大恩人!这个恩俺们一定要报!”

万盛镖局?桑晚不动声色地转过目光。

老孙和老李也附和:

“可不是!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便是义气!”

“救了性命这种事,俺们要是无动于衷,不知道满江湖的人要怎么看俺们!”

这些人!唉,真是太客气了!

她若不答应,岂不是辜负他们一片好意?

桑晚叹息着,勾起个和善的笑来:“既然如此,小女还真有一事要劳烦诸位。”

“只要在俺们能力范围内,姑娘但说无妨!”老钱拍拍胸膛,豪气干云。

“小女敬仰归宁堡堡主已久,听闻万盛镖局与归宁堡相交甚笃,故想请几位引见。”

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归宁堡小少爷是目前为止失踪的最后一人,就在几日前;归宁堡排外又自闭难以打探消息,是以桑晚想探完飞花谷便前去归宁堡。

可巧,遇到了与其相熟的万盛镖局。

“俺还当是什么事!”老钱爽朗大笑,“放心吧,此事包在俺身上!待你来了,报俺的名号,俺亲自带你去见!”

“那便有劳了。”桑晚拱手谢过,收下了这份意外之喜。

“如此,我们便先行一步了,日后再上门拜访。”她随着卫峈走向门外,不忘叮嘱小二,“小二哥,你也莫留在这里了,另寻他处吧。”

小二看着桑晚的笑颜,讷讷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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