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0日
清秋不在身边的日子,连日来下班回到家,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周围安静得让我心慌。我想起,有几天晚上,临睡前,我教清秋背诵四大名著的名称:《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为了便于记忆,我给她简单讲了里面的故事。隔天要考她,小家伙背着手,眼睛滴溜溜转,将《西游记》说成《孙悟空打妖怪》,《水浒传》是《在水里打转的老虎》,《三国演义》则是《三个国家在打仗》,《红楼梦》呢,是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在红色的楼房里,里面有好多美女、帅哥。上帝啊!我实在没办法对她严肃,我只能笑,抱着她小小的身体笑成一团。孩子不在身边的这些个夜晚,每每想起,我还是笑。我可爱的孩子,我不知道她此刻在干什么?会不会像我这样想起她?会不会也会想念我们一起笑岔气的情景?
知道我要独自返粤,清秋紧紧地贴着我,怕我突然之间就飞走。我轻轻推开她,想将她骗走,说:“宝贝跟外公去池塘边看鱼,那里有好多漂亮的小鱼哦!”孩子不松手,我热得一身汗。乡下闷热得紧,一丝风都没有。我试着安抚孩子:“妈妈要上班赚钱给宝宝用,等开学就回来接宝宝好不好?”孩子将头埋进我的怀里,不为所动。母亲在旁边叹气。我觉得无奈,说:“女儿你要听话啊!你这样,妈妈难受死了。”然后,我的孩子,她突然就爽快答应去看池塘里的小鱼,面相天真。而我宁愿相信她是在给我找机会,给她自己找台阶。这时候,她多么像一个深谙世事的成年人啊——有天中午在食堂吃饭,与同事说起临行的情景,说孩子贴着我,浑身是汗,不肯撒手,不由地感叹:“好可怜!”同事笑,答:“在家可怜也没在你身边可怜,家里有外公外婆照看,这边就你一个人,一忙,将她寄到朋友家,那才真叫可怜。”我低下头去。此可怜非彼可怜,却都沾上了可怜二字。
最开始那两天,母亲说清秋并没有找我,只在一个下午,她喃喃地说了一句:“这么久了,妈妈怎么还没来接我啊?”一周后,母亲在电话中告诉我,孩子的腿上生出若干个红色疙瘩,痒,她拼命抓,皮肤化了脓,满腿都是。我问母亲是不是只有腿上才有?母亲说手上也有那么一两个。我知道孩子是敏感肤质,平日里有个蚊叮虫咬便会起疙瘩。母亲说带她去集市上看医生,有的说是水土不服不打紧,有的又说是皮肤病。打了针,又买了些皮康王回来擦,不见好,反倒严重起来,孩子不肯走路,直着嗓门喊:“我要妈咪,我要妈咪!”我听说孩子喊着需要我,便说要请假回去接。母亲怪我沉不住气,说就是灵丹妙药,也不带好得这么快的。我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兴许过三五天就真的好了。
半个月了,母亲说清秋双腿上的疙瘩没有严重,也没完全好。还是痒着,一抓渗出细细的血。有那么几天,我一直打不通母亲的手机,干着急,中午下班拨一回,下午下班再拨一回,临睡前又拨一回。也不知道空拨了多少回,在一个午后拨通了电话,母亲才“喂”了一声,孩子便将电话抢了过去,并不说什么,一味哭。我握着手机,噙住泪,对她重复说一句话:“妈妈以后再也不将你送回去了!再也不了!妈妈马上回去接你,马上!”哭了一会,孩子问:“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我说:“马上……再过五天好不好……这两天妈妈可能请不到假。”五天后是大运会闭幕式,应该可以请假了。怕孩子等不急,我又改口:“再等三天,三天后我就去接女儿。”孩子识数,却没有量的概念,在那头纠正我:“妈妈不是说过五天就来接我吗?”我说:“对,对,对!过五天,我女儿数一下,数够五天就能看见妈妈了。”这时母亲在旁边说她:“刚才哭,这会又笑,羞羞脸啊。”
父亲接过电话告诉我,他经人介绍到安仁县一中做门卫,说母亲也同意他干这个工作。我知道母亲的脾气,不便说什么,只留了县一中门卫室的电话号码。母亲在电话中生气地说:“他现在找的这个地方比深圳没有差,倒是好得多,找对地方了。”母亲语气里带的那几分讽刺意味我是明白的。父亲又要求跟我讲话,只听母亲对他嚷:“你还有什么话要讲的?”父亲不理她,大慨是将手机夺过去的,声音传来:“这学校有个图书馆,我想将你出的那本书捐过去,你说行不行?”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讲,淡淡地说:“行。”他又说:“学校要捐钱,捐多少都可以,我想捐点钱,你觉得呢?”我答:“那就捐吧。母亲肯定不同意,我劝劝她,这捐的钱我出就好了。”父亲将电话还给母亲,母亲说:“怎么能让你出钱呢?”我说:“没关系。”我问母亲这中间为何手机一直打不通,她说手机坏了,请人修了一下才勉强可以用。
我没有等到五天后就回去是事有凑巧,领导轮换,我跟要调离的主任请求:“我的孩子眼看着要开学了,我得回家去接,但新来的主任才到我就要请假似乎不太好,我这两天跟您请假,只要两天,行吗?”主任爽快地回答:“你去吧。”我对主任说了两遍谢谢。
请到了假,下了班匆匆忙忙去买东西。母亲的手机坏了,要买一部新的给她。母亲喜欢吃龙眼,要给她带一箱回去。母亲喜欢用鱿鱼煮汤,家里没得买,得买一袋。买好回乡下的车票,收拾好行李,到了车站才发现忘了买洗发水、沐浴露、牙膏、牙刷给母亲,她说上次我买回去的生活用品让父亲全部带到县一中去用了。按母亲的说法,深圳的生活用品比家里的要好上许多。
晚上的汽车晚点了,到家乡的灵官镇时天已麻麻亮,几位拉客的男人将我的行李不由纷说拦住,我问了车钱,也不想讨价还价,只想尽早回去。一路上,开摩托车的男人反复说着话,从今年家乡干旱、田里没水,说到他之前的摩托车卖掉了,换了一辆新车,花了好几千块钱。我一直害怕他一心两用出事故,时不时叮嘱他开慢点。也就十几分钟吧,就到了。车子才在村里停下,母亲的声音便传过来:“妹子,是你吗?”我答应一声,她就飞似地跑到眼前来了。见到摩托车,母亲连声追问我付了多少车钱。我琢磨着要说出个母亲能接受的数字,那车主却自顾自地回答她:“能花好多钱?一斤肉的价钱呀!”母亲瞪圆眼珠子,嚷道:“十五块啊?你以为还算便宜了?!”我示意母亲不要吵架似地嚷嚷,母亲又怪起我来,说我大手大脚花钱,迟早要吃亏的。
母亲将沉重的水果箱和另外一个稍重的手袋抢着扛到肩上去,一边走一边继续埋怨:“你这个蠢把戏呀!十五块钱,这么贵!人家走一趟也就十块钱!你都不讲价的?”我只一味笑,不作任何解释。我如何能告诉她,其实,这一趟,我是付了二十块钱的。
我问起孩子,母亲说:“她啊,老早就起来了哦,在楼上看电视!”经过村里的水井,那井边有两只水桶,原来母亲早早起来挑水。我想将水挑回去,母亲阻止,说:“不管它,等会我再来挑!”紧接着说:“就你这个身板,还能挑得动水啊?”我双手拉了拉肩上的背包,不再逞强。
房前的小路上长了太多野草,我穿着长裙和平跟凉鞋,那草就缠住鞋子上的水钻,我用手将长裙的下摆提起来,用脚蹬,鞋面上的水钻掉下去几颗。母亲走在我后面,应该是没瞧见,不然又得责怪我。离家近了,我扬声唤我的孩子:“宝贝!唐66,你妈妈回来了!”我家的孩子雀跃着跑下楼来了,我甚至听见她的脚步声,似乎没有穿鞋。我喊:“穿好鞋,你穿好鞋子呀!”果真是没穿鞋。送她回来时,我还特意买了一双新拖鞋带回来,就怕她嫌凉鞋要系带麻烦,谁知这拖鞋她还是穿不住的。那双脚上的疙瘩着实多,有些伤口结了痂,有些还是红红的一片。
清秋黑了,我抱起她,那小身体也轻了一般。瘦了吧,我心里想,却不便如此说,怕母亲多心,倒说:“没怎么黑嘛!”我的孩子搂着我的脖子,那双小手全是污渍,身上的校服和赤着的脚一样脏。她的小脸上堆满笑,不停地唤我:“妈妈,妈妈,妈妈!”我问她:“有没有想妈妈?”不等她回答,又接下去说:“我有天晚上做梦,梦见你长了好大的个子,都到我的肩膀那样高了!我吓一跳,这个暑假你怎么就长了这么多啊?你外婆给你喂了什么?是不是喂饲料了呢?”孩子笑起来,声音大得很。母亲也跟着笑,我也笑。
放下清秋第一件事便是给她梳头发,那长发打着结,一梳不到底,费了好大一会才梳顺。我要替孩子洗澡,母亲说才起床怎么就洗澡了?我差点反问母亲:既然是才起床,这孩子怎么就这般脏了?幸好忍住了,也不便明说,只得再等等。
清秋翻我的包,那里有好几袋盐焗鸡腿鸡翅,原本是想在车上吃,却没胃口,一直饿着回到了家。孩子撕开速食袋,手都不肯洗就吃起来。吃得我也觉得饥饿难耐,便一起吃。那箱水果,龙眼上面铺了薄薄一层无籽黄皮,考虑到家里没冰箱,黄皮不易存放,且不知道母亲是否喜欢吃,我只挑了少许。也是想让母亲和父亲尝下鲜,家里没有黄皮买。我让母亲多吃点水果,怕放久了烂掉。母亲嘴上答应着,却不开吃。我便自己动手去将黄皮拿出来拨,喂给孩子吃。母亲站在旁边和我说话,其间我曾拨过一粒送到她嘴边,她不肯吃,只说还没来得及刷牙,却又不去刷牙,只顾着说话。她说上次我送孩子回来,走了后,父亲问她要钱,讲:“妹子没给你钱吗?替她带孩子,怎么没给钱呢?”母亲回答他:“她说要给,走的时候又忘了拿。”我不知道为何母亲要撒谎,也不知道她扯这谎的意义何在。母亲说若父亲向我问起,让我说将钱给了母亲,只是母亲怕他问她拿钱,不承认了。我不吭声。事实是,那次我给母亲钱,她执意不肯收,我便算了。我是个不喜欢谎言的人,若父亲问,会如实说了,只是想必父亲这次不会问的。
吃完早饭,母亲团来一堆花生,让我拨好,将花生米带到深圳吃。我和清秋拨了一会困得很,在车上没睡好。拿破布将竹床草草擦了擦,我要求孩子和我一起睡,她睡了一会又爬起来看电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喊我:“妈妈,外公回来了!”我跟父亲招呼一声,仍昏昏欲睡。父亲到楼下去喊母亲,喊了几声没人应,后来在灶房找到了人。母亲在张罗着中餐,看见父亲,扯着嗓门说:“你还舍得回来啊?”父亲说:“你这个婆娘怎么老是乱说话啊?”
饭桌上,没说几句话,两位老人吵起来。母亲说父亲嫌弃她,生怕她去找他。父亲说母亲太不讲究,那天带清秋去找他,也不给孩子换件干净的衣服,也不梳头发就去了,惹得县一中的人露出嫌恶的表情。又说母亲还有意让他边上班边带孩子。我奇怪,说母亲:“你说我可以将孩子送回来过暑假,你会好好照看她,那你又不想带,你要干嘛去?”母亲解释说那两天想将地里的荒草除掉。我无语。吵几句,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对我说:“你看他把我当不当人看?”父亲则喊:“你这脾气怎么老是改不掉?这么大年纪还争风吃醋,老说这些,你觉得有意思吗?”我也觉得没意思,将饭碗放在桌子上,说:“你俩慢慢吵,我上去看电视。”
将新手机拿给母亲时,我说:“其实,家里装个座机比较好,不如我们去申请个座机吧?你若嫌有月租费,我来出就好了。”母亲说:“现在大家用的都是手机,方便。”我说:“可是座机声音大,手机声音小,你老听不到,而且你也不喜欢将手机随身带着。”母亲便说:“现在没得座机申请了。”可父亲却说座机是有得申请的。我一时摸不透母亲真正的意思,也不敢多说了。新买的手机有新卡,母亲原先用的那只手机卡里面还有一百多块钱,父亲要拿去用,母亲不肯,要父亲将卡留下来。
下午的时候,父亲说要赶回去上班,我将钱包里的钞票掏几张出来给他,并让他带些龙眼给同事吃,他象征性地拿了一点。他走后,母亲将我拉去看水果箱,讲:“你看他多狡猾!当着你的面抓一点点,走的时候却将大半箱都拿了去!”那箱子里确实少了大半箱。我就笑,这老俩口怪有意思的。母亲问我父亲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不说是临行前告诉他的,只说和父亲通电话时他知道的。我将钱包里的钞票留下两张做车费,其余都给了母亲,她推辞了一番,这才收下。母亲将钱收好,又数落起父亲,说他有心计,终究还是将她那手机卡里的一百多块钱谋取走了。那手机卡确实没留下来。
我要替清秋洗澡了。母亲事先将水缸里的凉水放到太阳底下晒热了,这会拿来洗热水澡。一沾水,我的孩子痛得叫起来,不肯洗。我哄她,用手捧着水慢慢浇她的皮肤,一点一点。足足洗了两遍,孩子终于干净了,整个人看起来清爽了些,也漂亮了些。我看着大脚盆里洗下来的泥污,对孩子说:“这才过多久就变这么脏,若一直呆在乡下,你就会变成捡垃圾的孩子,跟乞丐一个模样了。”母亲接过话碴,说:“你都不知道,她总喜欢跑到毛厕去搬那些踏脚板子,将盖粪坑的板子搬得一块块竖在一起。”我奇怪母亲成日里看着孩子,怎就让她去做了这些事。心里疼痛,但要考虑母亲的感受,只说:“难怪要长这许多红疙瘩出来,那么脏的东西都去动过了!乡下的毒气重,她之前又都在城里呆着!那些毒蚊毒虫不咬她,还能咬谁?”
晚上,母亲找话同我聊,笑嘻嘻说要告诉我一件好玩的事,说是我的孩子将她的“脑心舒口服液”偷吃掉了,整整一瓶。天呐!我听到这话又惊又恼。我忍不住了,说母亲:“这老人喝的保健品怎么能让孩子喝?要喝出毛病来了!”母亲的脸当即沉下去。我不管,仍然说:“这才在家呆多久,怎就发生这么多事?你还说让孩子放在家里读书,这样让我如何放心?”母亲不说话了,我也再无话可说,带着我的孩子睡去。
隔天,我会带着清秋踏上南下的汽车——我知道这个暑假总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