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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流光一瞬芳华近

很多年后,她走过万水千山,看过风起云涌,经历了人生悲喜,那时,她才真正地认识了两人,并折服、敬仰两人。只是那时已沧海桑田。

却说威远侯携了两子秋意亭、秋意遥归去,到得府门时,正是午时。守在门前的管家迎上前来,道:“夫人早备好了午膳,等着侯爷与两位公子回来。”

于是,父子三人下马将缰绳交给仆人,一起往花厅去。走到半道,秋意亭忽然“啊”的一声,“安豫王赐给我们的剑和弓都落在马上啦!”

“小人唤个人去取。”管家忙答道。

“不要,还是我自己去取。”秋意亭却道。

“你娘还等你用膳,你看看你这一身,”威远侯却指着他银白武服上的印子,“还不快去换一身,待会儿你娘见着,定要数落一顿。”

秋意亭低头看着一身尘印,这都是刚才在安豫王府与侍卫对练时沾染上的,若给娘看见了,确实会挨一顿数落的。

“还是我去取吧,哥哥快去换衣裳,迟了,娘要等急了。”秋意遥接道。

“也好,你俩都快去快回。”威远侯道。

于是秋意亭忙回房换衣,秋意遥则往马厩去。

马厩在侯府的北侧,离花厅有些远,秋意遥为免父母久等,当下用起轻功。虽不是翻墙越道,但脚下轻巧,踏步如飞,很快便到了马厩前。刚要抬步入内,却听得里头有人说话。

“你说我们侯爷到底怎么想的?捡来的不仅如珠如宝般地养着,这关爱的份儿连亲生儿子都赶不上。你就瞧瞧这马鞍,大公子的,就普普通通的,可这二公子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垫得软软的,还生怕颠着了他。”只听一人不满地哼道。

“这不是二公子的身子骨儿弱嘛。”另有一人道,“二公子虽不是侯爷亲生的,但侯爷对大公子、二公子向来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先前那人嗤了一声,“将来侯府立世子难道还立两个不成?‘威远侯’这爵位可只能一人继承!”

“这关你我什么事,你瞎操什么心。”另一人不以为然,“你我照顾好这马厩里的马就行了,你管他将来谁当世子谁不当世子!”

“我就觉得侯爷夫人对二公子太好也不是件好事儿,将来二公子翅膀硬了,没准儿会跟大公子争这世子之位。”那人依旧道。

“呵呵,照你这么说,侯爷夫人难道要苛待二公子才是好事儿?”另一人显然未有同感。

“那倒也不是这意思,”那人道,“锦衣玉食养着倒没什么,可也要分个亲疏轻重吧,毕竟这侯府真正的继承人该是大公子。”

“你呀,我看你是眼红罢了,”另一人笑道,“可惜,你没这命给侯爷捡到当儿子养,只配当个马厩里的马仆。”

“呸!你还不一样的命!”那人也笑道。

马厩里两人又闲扯了些别的,便各自忙活起来。

门外,秋意遥欲推门的手轻轻抖着,连带着身子都有些颤抖。良久,他忽地一阵剧烈的咳嗽,一边咳一边推门。马厩里的人闻得咳声便停了手中活儿,回头一看,果见“身体虚弱”的二公子扶着门进来。

“今日……安豫王赐的宝剑……和弓,忘了取了……在这儿吗?”秋意遥一边咳着一边问。

“啊,在这儿,小人本打算待会儿给大公子、二公子送去呢。”一人忙取过弓和剑递到他面前。

“多谢。”秋意遥咳得满脸通红气息不稳,接过弓和剑也没去看马厩里的人便转身离去。

等他走远了,马厩里的人才开口:“唉,就这么个身子骨,能争什么。”

“就怕是扮猪吃老虎。”另一个道。

秋意遥拿着弓剑在半路上与秋意亭碰上,两人便一同前往花厅,陪父母用过午膳,一齐离开。两兄弟住的院子相邻,秋意亭扯着秋意遥一起回到了自己住的院子,进了房们,便神秘兮兮地关上门。

“哥,你有什么事儿?”秋意遥一边帮他把宝剑挂好,一边问。

秋意亭双眼发亮地看着他,“意遥,我们去参加‘羽郎会’吧。”

“参加那个干吗?”秋意遥问。

羽郎会是由皇室主持的一种类似比武的盛会,始于延治朝,每年一次。参与的都是帝都的王侯贵胄子弟,原意是激励这些生长于优渥中的锦衣儿郎们,莫沉迷享乐,要习武强身,再有,便是从这些贵族子弟中选拔人才。

“当然是去把所有人都打败!”秋意亭答得意气风发。

秋意遥闻言轻笑,这是典型的属于哥哥才有的回答。他略一思索,便答应了,“好啊,那我们下午去城外的渡坡练武吧,把师父教的那套拳法练熟,到时,哥哥光用拳头就能把所有对手都打败。”

“好!”秋意亭闻言,果然雀跃。

两人歇了片刻,便一齐出门去了城外的渡坡,练了半天。拳法是练熟了,练得一身大汗,见坡下有一条河,两人便把衣裳一脱,齐齐跳入河中凉快去了。洗去一身的汗渍,又彼此玩闹半晌,薄暮时分,才上岸着衣,回家。

第二日,秋意亭早早起身,先去会秋意遥,打算陪父母用过早膳后,两人找个借口出门去参加羽郎会。谁知一进秋意遥的院子,便见婢女仆妇围了一大群,心下一慌,忙进到里间,见弟弟精神委顿、一脸病容地躺在床上,父母都在床前,一名大夫正为他号脉。

“你这坏小子!”威远侯夫人顾氏一见秋意亭进来,便一个栗暴弹在他额上,“拉着弟弟练武是好事,可这三月天你扯着他去河里洗冷水澡,这不是害他吗?你又不是不知他身子弱,平日就受不得寒,吹不得风,你还扯他跳河啊,你啊,脑子笨得跟木头似的!”说着又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娘,你再敲,就是木头也要敲坏的了。”秋意亭也不躲,摸摸额头,凑到意遥床前,关切地问,“意遥,你怎么又病了?很难受吗?”

“没什么大事。”秋意遥轻轻摇头,“只是有一点点烧,我平日也这样,哥哥你别担心了。”又对威远侯夫妇道,“爹,娘,这不是哥哥的错。昨日我和哥哥练武练得尽兴,出了大汗,我看水里凉快舒服,一时忘形,自己跳了进去,都怪我自己,你们别再说哥哥了。”

“你这孩子就知道为你哥着想。”顾氏挨在床边坐下,“他是哥哥,本来应该多照顾你,他难道不知道水凉对你有害么?你要洗,他也要拦着才是,为娘看他就是缺脑子。”

“就是,”威远侯也在一旁道,“你们俩啊,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得换过来。”

“扑哧!”秋意亭闻言一笑,“爹,娘,你们这说的什么话,我和意遥站一块,绝没人说我是弟弟的。”

顾氏瞅他一眼道:“你不就光长一大个子。”眼见着大夫号完脉去开方,便忙跟了去细细询问,威远侯也跟在一旁。

见他们走开,秋意亭上前坐在床前压低声音道:“你这一病,我们岂不去不成了?”

“我不去,哥哥可以去啊。”秋意遥道。

“去哪儿?”威远侯回身听得这话,不由问道。

“昨日我们回来时,碰到了敬熙伯家的四公子,他约我们今日去他家。”秋意遥答道,转头对秋意亭道,“哥哥,既然约好了便不能失信,你去吧,代我向四公子致歉,回头你给我说说你们聚会的趣事。”说着,向秋意亭使了个眼色,又看了看威远侯夫妇。

秋意亭立马会意,意遥病了肯定不能参加羽郎会了,而此刻爹娘被意遥绊住,正方便自己出去,当下便道:“是啊,我和四公子约好了,我先去了,顺便给意遥买点儿补品回来。爹,娘,我先走了。”说着便一溜烟儿出了门,出了府。

“他什么时候这般欢喜去敬熙伯家了?”威远侯有些疑惑道。

“是啊,他以前不常说去敬熙伯家规矩太多,像手脚被绑住了似的难受吗?”顾氏也道。

秋意遥闻言便一阵咳嗽,威远侯夫妇立马丢开了秋意亭,赶忙关怀起幼子来。

那一日,秋意亭果然在羽郎会上大显身手,赤手空拳便打败了帝都各家王侯官宦子弟,等到威远侯知道时,秋意亭人已在金銮殿上了。

对于这个羽郎会上夺魁的十二岁少年,皇帝显然非常欣赏,除赐他不少东西外,还封他做了“云骑郎”,这都不算,最令人震惊的却是:秋意亭回来后,一道诏书随后而至威远侯府。皇帝将秋意亭赐婚安豫王府宸华郡主,待郡主及笄后,择佳期完婚。

威远侯夫妇震惊之余,莫不欢喜。皇帝赐婚,这乃无上荣耀,更何况结亲的是安豫王府。安豫王乃是皇帝的亲弟弟,不但位高权重,更重要的是与秋家一贯情谊颇厚,两家结亲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比起父母的欢喜,秋意亭对这桩婚事则随意多了。一来他年纪不大,对于娶妻这桩事,实在谈不上有啥感观,二来他的注意力全被皇帝赐下的“龙渊”宝剑所吸引,这柄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显然比那位尊贵的郡主更让他喜欢。接过圣旨后,少不得陪在爹娘身边,应酬赐诏的内侍和侍卫们,彼此一番恭喜寒暄客套。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他忙抱起宝剑,便往秋意遥的院子而去。

秋意遥尚在病中,便未前去接旨,但这等喜事自然早有府里的人通告了,所以一见满脸喜气的秋意亭进屋,他忙恭喜哥哥要做郡马了。

谁知秋意亭一听,却是一撇嘴,“这有什么好欢喜的!”

“嗯?”秋意遥不解,“哥哥要娶郡主,难道不高兴吗?”

“那郡主我又没见过,又不知道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我娶她会不会高兴。”秋意亭在他床边坐下,“你我昨日在安豫王府做客,不是见着了他们家三位小郡主吗?如果那个宸华郡主也像那三个一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妻!”

“这……”秋意遥沉吟,然后安慰哥哥,“听闻那位宸华郡主乃是陛下格外看重的,想来和她们不一样。”只不过这话说出来底气并不足就是了。

“其实呀,照我说……”秋意亭却是眼珠子一转,然后起身一跨步,便跳到书桌前,从一堆书中抽出一本,又跳回床前坐下,手一翻,咧嘴一笑,“娶妻当如是。”他手指着的正是《东书·列传·凤王传》。

见秋意遥瞪目,他笑得更欢,又一翻,指着一页,道:“这个也一样好。”那一页却赫然是《东书·列传·风王惜云传》。

“哥哥你……”秋意遥瞪着兄长。

秋意亭却不待他说完,又道:“要不本朝的第一女将‘寒霜将军’也可以,再不然,皇朝的第一位女太傅,那位被诵为‘玲珑才女’的也行。”

秋意遥看了兄长片刻,才轻轻一笑,“哥哥的眼光可不是一般地高,只是这等人物,古往今来屈指可数。再者,古人说,娶妻当娶贤……”

“错!”秋意亭打断他,霍然起身,浓墨画就的剑眉飞扬,英姿勃发,意气风流。“我秋意亭娶妻,当然要娶文可诗工词雅,晓百家华章,武能并肩杀敌、决胜千里外的巾帼佳人。”

“哥哥,”秋意遥摇头轻叹,“你是要继承爹爹武侯爵位的人,自然要习兵法武艺,但人家堂堂皇家郡主,金枝玉叶,纤纤娇女,你岂能要求她也舞刀弄剑,也喜这兵家血腥?只要她容品端秀,待哥哥有情有义,可与你不离不弃,白头偕老,不就很好了吗?”

秋意亭闻言,却不急着反驳,而是瞅着秋意遥紧紧看几眼,才道:“意遥,你为什么说我要继承爹爹的爵位?要知道你也一样可继承。”

“当然是哥哥继承!”秋意遥断然答道。

秋意亭一挑眉头,重新在床边坐下,双眼不移地盯着弟弟,道:“意遥,你我虽不是同血脉的亲生兄弟,但爹娘视你若亲儿,我也从来当你是比亲弟弟还要亲的弟弟,所以,这个家无论什么,你与我都共同拥有。爹爹的爵位,能者继之。再且……”秋意亭昂首扬眉,傲然道,“有志气的男儿,当要自己建立功名,承父辈之荫那是庸碌之辈才为之!”此语一出,那双明亮得近乎奢华的眼绽出炫人的光芒,如展翅欲飞的雄鹰,似东升的旭日。

秋意遥看着意气风发的兄长,只是微微一笑,如秋湖泛起了微微漪涟,淡淡的,静静的,却怡人心神,“哥哥,你与爹娘是意遥最亲最重要的人,我从来都知道。只是人各有志,再则,我这样的身子若去带兵杀敌,只怕还没到敌营便先倒了,你总不希望我有损爹爹的赫赫威名吧。”

“少来了,你能不能,我会不知道?”秋意亭手指一弹,叩在弟弟的脑门上,“那一日还远着呢,现在说还早。”

秋意遥摸摸脑门,“哥哥娶亲的事却是不远了呢,我很快便要有嫂子了。”

“哼!”秋意亭又一指弹在弟弟脑门上,“不说那事了,我来是要给你看这个。”说着笑呵呵地取过剑,“这柄宝剑名‘龙渊’!”

“啊?”秋意遥也极意外,“就是那柄‘龙渊’宝剑?那柄朝晞帝融七国玄令而铸的龙渊宝剑?!”

“当然!”秋意亭将剑递给他。

于是,两兄弟便围着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剑研究到日暮。

只是,从那以后,秋意遥显然对诗文更为偏爱了,而且对医理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医经药典,每日看个不停不说,只要有大夫来府里,便虚心请教。还从外面买了不少药草种在府中后园里,慢慢地,那里都给他弄出了个小小的药草圃来。

威远侯夫妇对次子忽然间钟爱起医药甚为不解,他则解释说自己多病,若通医理,则可自行调养。威远侯夫妇闻之有理,便多请名医入府相教。于是秋意遥的医术颇有进展,而于武事一途,则兴趣越来越淡了。

两兄弟原本比武还难分伯仲,后来渐渐地秋意遥便一直落于下风了,让秋意亭非常不痛快,多次威胁他,下次再输便要烧他的医书药草。还提醒意遥,师父来的日子近了,这才让他稍稍重视了一下,虽则每次比武不见得能胜过秋意亭,但至少真招真功让秋意亭斗得尽兴。

他们的弓马传自威远侯,但传授武艺却另有名师。

那年,顾氏带着两个儿子去白昙寺进香。那时的秋意亭才四岁,正是好奇又好动的年纪,趁着顾氏拜佛的工夫,便拉着弟弟悄悄溜出了佛堂。等顾氏回身,早已不见了两位爱子,这下可急得不得了,忙领着仆从四处找寻。

威远侯府的公子走失,这事非同小可,寺中住持亲自出面陪同寻找,一帮人翻遍了整座白昙寺,最后才在寺院东边的一座小院里寻着了两人。两兄弟正乖乖地坐在一位道人面前听他讲话。这位道人见顾氏寻来,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小公子年纪小小的,何以寒症如此之重?”

顾氏闻言,不由心惊。

原来,小儿子乃丈夫秋远山在战场上捡来的孤儿。年前,秋远山与古卢人一场血战,最后虽是古卢人兵败退走,但双方伤亡都惨重。收拾战场时,发现一个全身赤裸的幼儿。

秋远山后来曾与她说:“夫人,你不知我那一刻的感觉。那日,天寒地冻,朔风如刀,那孩子躺在那尸山血泊里,不哭不动,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我看着那双眼睛,不知怎的,就是不忍心,于是下马想给孩子好好安葬,谁知我走到面前,那孩子眼珠那么轻轻一转……夫人,那一刻,我觉得天和地都跟着他轻轻转动了。”

于是,秋远山便把孩子带回来了,禀报了皇帝后,作为秋家的孩子收养起来,这便是秋家的二公子。只是这孩子身子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断,请来的大夫全是一句话:小公子寒气入体,早浸五脏六腑,损伤过重,难以全好。大夫治不好,顾氏便只有求助于菩萨,这不,才有了今日白昙寺拜香之行。

所以顾氏一听这道人出此言,又看其风范超然,忙说了缘由,又请教可有根治之法。

道人听后直摇头,道根子已损,又如何可根治,只能后天细心调养,小心防范。而且这孩子天性重情重义,日后必是劳损其体,忧伤其心,情消其神,恐难长寿,不如老道带回山去,让其潜心修行,忘然外界,反得清净一生。

顾氏一听,哪里舍得,这孩子入府虽不久,却似是前生便有缘,他夫妇俩皆对之爱若亲儿。

道人见之,也不强求,只轻轻叹道:“这孩子心似琉璃,净无瑕秽,老道甚怜。便授他一门调气养生的内功,少病苦,少忧劳,许能安然一生。”

顾氏闻言,忙答谢。

一旁的秋意亭听着,虽不明白什么“内功”,但一听说弟弟要学,当下也嚷着要学。

道人看看秋意亭,然后欣然颔首:“长公子眉藏剑目蕴神,日后必是擎天架海之才。今日老道遇到了他们,想来也是上天所赐的缘法,我便收他们为徒,授我一生所学。”

这回顾氏还未及答应,一旁陪同的白昙寺住持却已连声“阿弥陀佛”,道:“两位公子好造化。”并向她介绍道,“这位道长乃是武林名门浅碧派掌门,两位公子能拜其为师,真是前生修得的缘法。”

顾氏一听,顿时心动。白昙寺住持乃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一向受人尊敬,能得他推崇之人又岂是平常人。于是当场便让二子拜师。

那道人当即收两人为徒,摩挲着两人头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甚是欢喜,道:“此二子天赋极高,必能承我衣钵。”目光落在小的身上,良久后微微叹息,“只这小公子……平生唯情,却不知‘镜花水月意遥遥’,老道便另赐他名‘意遥’,以诫之。”

只不过,这另赐的名却成了秋家二公子的大名。

话说秋远山一介武将,虽识文墨,但远谈不上“学问”二字。当年长子出生时,夫人在房里抢天呼地地哭叫,他在院外满头大汗地徘徊穿梭,快要将那鹅卵石小道踏出一条沟来时,忽听一声洪亮的啼哭,响彻整个侯府。紧接着,仆人欢天喜地奔来,向他报告说夫人生了位公子。年过三旬方得子的秋远山闻之,可谓欣喜若狂。又一位仆人奔来,说夫人问侯爷可想好了公子的名字没。名字?秋远山犯难了,茫然地环顾着庭院,想找出个“名字”来。

当年,秋远山才封侯,这侯府也是皇帝赏赐的,才住进来不久,是一座颇有些历史的古宅。据闻,最早可追溯到前朝的第一任“白王”白意马,是他当年还未封王时在帝都的府第,修筑得颇是古雅。秋远山环顾来环顾去,终于瞅着了左前一座凉亭,亭上“写意亭”三个草书无比写意风流,于是脱口而出:“就叫‘意亭’吧。”

这便是秋家长公子名字的由来。当年顾氏知晓了,直敲丈夫的脑门,“太没出息了。”是以小儿入府数月了,名字却一直没取好。此刻顾氏听着道人悠悠念出一句,甚觉文雅,于是当场拍板,“小儿的名字就用这个了。”

名字取好了,师也拜好了,顾氏心也安了,领着两个儿子回府去。此后,道人每年五月皆来帝都住一段日子,教授两人武艺,一转眼,便是数年过去。

庆云七年,三月,秋意亭受封“云骑郎”。

这位让后世仰望慨叹的赫赫名将,便是在他十二岁那年踏入军中,此后,便是数十年的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开疆拓土,叱咤风云,威震八荒,立下后世数百年无人可超越的功绩,成就了他“皇朝第一将”的不败神话。

安豫王府里,对于皇帝的赐婚,安豫王与安豫王妃都只是极其平静冷然地接下圣旨,未置一词。倾泠与秋意亭的反应倒是极为相似,都是懵懂年纪,并不知这婚事系着他们一生的悲乐。

杖击的伤一日日好转,再次出园,倾泠只是愈加谨言慎行,安安妥妥地,没再受过责罚。

安豫王妃则仿似那一日集雪园前的事从未发生过一般,绝口不提安豫王,只是交代巧善、铃语小心照顾郡主。每日里除指点女儿诗文琴艺外,便待在牡丹园侍弄牡丹,或是画一幅画,写一幅字,看一卷书,眠一则梦,安安静静地度日。

若要说集雪园有何不同,便是多了一个人。

那小孩留下来了,报给王府管事的身份是“宸华郡主贴身侍女”。

对于这事,安豫王妃觉得给女儿添一个伴也不错,巧善、铃语则非常乐见其成。倾泠则是不置可否的态度,因为她一个人惯了,有没有伴,无关紧要。

小孩在巧善、铃语的悉心照顾下,身上的伤也一日日养好了,人长高长胖了些,集雪园中无人打骂责罚,渐渐地,在巧善、铃语的引导下,也开口学着讲话。

只是这小孩很黏倾泠,根本无人教她,却是极称“贴身侍女”这名号,倾泠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倾泠有时在书房一待便是数个时辰,她也跟着在书房一站数个时辰。倾泠自出生便少与人亲近,多是一人独处,这样时时有人跟进跟出,极不习惯,好在这小孩儿人也安静,无声无息的,似影子般,日子久了,倾泠也就随她去了。巧善、铃语见两人形影不离的,甚为欣慰,小郡主身边终于有个伴了。安豫王妃看着,则只是淡淡一句,“这许是她俩的缘分。”

在集雪园待了些日子后,巧善、铃语说起要给小孩取个名字才好。两人围着小孩商量,一个说要叫“雪儿”,因为她现在是集雪园的人了,一个则说叫“莲儿”好听又好看,两人各持己见,争了半天,未果,最后让小孩自己选一个。小孩睁着那双栗色的大眼睛,转一圈,看看这个,又转一圈,看看那个,也不知是不懂两人的意思,还是不知到底选哪一个好。

而铃语看着那双水润柔软的眼,脱口道:“这孩子的双眼可真像咱风府以前养的那只梅花鹿的眼睛!”

巧善一看,不由得也道:“可不是,不如就叫她‘鹿儿’好了。”

一窗之隔的书房里,安静看着书的倾泠这时却推开窗,道:“叫‘孔昭’吧。”说完,把窗户一关,继续看书去了。

巧善、铃语面面相觑,然后一笑,齐声道:“她本是郡主的侍女,既然郡主肯赐名,那是再好不过了。”接着问小孩,“你以后就叫‘孔昭’,你欢不欢喜?”

小孩看着眼前笑语温柔的两人,然后转向窗户,已带浅浅粉色的唇轻轻一抿,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抹笑。

后来,安豫王妃听说了,只说了一句,“原来是视她为友。”复又轻轻一笑,“都一起打过架了,做朋友也不错。”

巧善、铃语当时听得有些发愣,直到有一日见倾泠教孔昭念书时才明白过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傚。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2]

书房里,着白衣白裙的孩子正一遍一遍教栗色大眼的孩子背诵,清晰明白地告诉她:“你的名字取自于此,是以,到死也该记得这首诗,就等于记着你自己。”

不是“雪儿”,不是“莲儿”,不是“鹿儿”。

“孔”乃是姓,“昭”为名。

孔昭,那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的名字。

孔昭没有辜负替她取名的人。

六指是她心头的伤,有一日倾泠握着她的手,说:“别人都只五指,可你有六指,一定是比别人更灵巧。”

于是那十二指的手不再藏掖着,坦然地展于袖外,而且,真真正正地做到了比别人更灵巧。

跟巧善学刺绣,绣的蝶儿招蜂儿。

和铃语学厨艺,倾泠似乎再也没有不吃的东西了。

倾泠写字时,她磨出的墨汁浓淡最合宜。

倾泠弹琴时,兽炉里的香不长不短五曲即止。

当倾泠念“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于是,木兰开时便有了“木兰酒露”,九月菊盛时便有了“紫菊饼”“白菊饺”“红菊糕”“黄菊粥”。

夏日,白莲亭亭时,倾泠悠然念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于是,隔日便有了一袭上翠下白的“荷衣莲裙”。

……

春纵夏往,叶落雪飘,岁月的转轮似一位沉默的老人,不动声色地悄然转过。

孔昭学着她能学的,做着她想做的,日子是快乐而恬静的。

而在万籁俱寂之时,倾泠会悄悄起身,从枕边盒中取一颗夜明珠,照一幅年久失色的白绢。又或是悄步穿过庭园,在幽静的流水轩中,按着白绢上的图与文字一招一式一遍又一遍地练着。

夜夜如此,年年如此。

岁月轮转,看的书越来越多,终于知道传给她白绢的是何等人。

“风王惜云颖敏好学,少曾以‘风夕’之名游历江湖……”《东书·列传·风王惜云传》之上有这么一段话。而本朝女太傅齐雅晚年所撰《帝则玉氏》,则让她明白何以风夕会在白绢上留下那句“汝之师,乃‘天人玉家’玉无缘,汝得其绝学,当芝兰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之名”。

只是那刻,她并无多想,那两人于她不过是史书上的两个名字。很多年后,当她走过了万水千山,看过了风起云涌,经历过人生悲喜之后,才真正地了解了两人,并为之折服。只是那时,已沧海桑田。

集雪园的日子似一湖沉静的水,似亘古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

集雪园中的人安于此。

变化的只有孩子,及那悄然流转的如斯年华。

当流水轩中那个孤独地数着莲蕊的雪娃娃长成亭亭玉立的清姿少女。

当那个瘦弱得不会说话的小孩长成巧笑嫣然明眸善睐的娇俏少女。

才蓦然醒转,原来,时光就在那一弹指间,悠悠十载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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